太平裂碑记-第19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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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在平城观内的寇谦之坐立不安,城外焚烧典籍的黑烟蔽日,沙门的惊骇狂呼也隐约传入观中,寇谦之却苦等不着师父龙阳君的指示,只能在观内忧心地不断来回踱步。
身为修道之人,寇谦之自知任务便是利用人君的权势稳固道教地位。但是伤害他教,却非寇谦之所愿,想不到正因北凉沙门受器重,崔浩便利用道教,借机铲除将来可能威胁他的政敌,使局面隐隐失控。寇谦之不敢与崔浩的权势相抗,但该怎么应付,师父龙阳君全然未加以指点,这是之前从未有的状况,难道通明宫竟要坐视灭教的残忍之事发生吗?
近来通明宫里所传下来的种种主张,都与以往大不相同,令寇谦之更是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寇谦之终于无法忍受,便下令备车,往西门疾驶而去。
来到西门,只见士兵及民众全围在城门旁,密压压的人群中,可以见到中央的广场上,烈焰冲天,巨大的火炬中,堆积如山的典籍、帛册已被烧毁,一车一车的佛典还继续被往火堆内抛去。
许多沙门们激动哭嚎,或扑倒在地,或跪着捶地痛哭。现场还隐隐闻得到一股奇异的焦味。
寇谦之心中更感不祥,急下了车,亲自推开人群,往内奔去,挤至前方,果然看见火堆之旁,已有数具焦尸,竟都是为了抢救典籍而引火烧身的沙门。
前方高台上,崔浩款摇羽扇,面无表情地看着。
眼见最后一车的佛典就要被推入火中,一名年幼的小沙门奔上前,挡在火堆与典籍中,叫道:「勿毁经典,勿造此大业啊!」
卫士们却不留情地将他朝火堆中一推,喝道:「让开!」
那沙门被一推,便踉跄跌往火堆之中,寇谦之见状一急,竟忘情地箭步上前,抱住那小沙门在地上滚了几滚,扑灭他身上之火。那小沙门见典籍又全被烧了,不禁大哭。
卫士喝道:「何人大胆包天,竟敢救忤旨的刁民!」
寇谦之身上虽有些被火所烧的狼狈态,但他毕竟权势极高,站定望向卫士,神情不怒自威,沉声道:「我乃国师!万岁只下旨焚烧释典,并未下令伤人!你们竟敢冒称圣旨,该当何罪!?」
众卫士一见到竟是国师亲自出面,当场都吓得不敢出声,高台之上的崔浩显得也有些意外,便亲自走下了台,仪态优美地对寇谦之略行礼,道:
「国师言重了!」
寇谦之望着他走下来的丰采,崔浩出尘的仪态,此时不知为何竟显得非常讽刺。
崔浩道:「万岁命浩行事,何敢劳动国师亲自来此监督?虚诞妖书已焚尽,想必天师会十分满意吧?」
寇谦之心中激动,道:「司徒大人,这……这是何必!万岁对您言听计从,您的地位无人能动分毫,为何……为何要如此不留情面?」
崔浩微笑道:「国师说哪里话来?臣浩只是奉命行事,非与释教有任何恩怨。何况驱逐胡神,能令道门更加显赫,国师应该高兴才是呀!」
寇谦之明知这是托辞,却不知该如何反驳,只能愤怒地说道:「但是你令无辜之人投火焚身,妄害人命,这又是什么道理?」
崔浩看那熊熊燃烧的火堆一眼,眼中露出阴沉残忍的冷笑。
崔浩道:「国师,既然释教常云苦空无常,又何必执着于文字?执着于生死?那些引火自焚的沙门,想必是已观透奥义,正所谓求仁得仁,您也不必过忧!」
寇谦之忍不住道:「万教皆有其义,贫道不敢妄论释教得失。但引帝王之权,擅行杀决,这绝非正道所为!」
崔浩冷冷看向寇谦之,道:「国师的意思,是皇上所行,并非正道了?」
寇谦之一愣,他当然不能说拓跋焘做错,竟被崔浩的话给堵得无话可说。
崔浩淡然道:「万岁厌恶仙后妖党已久,因此奉拜天师,这也是国师您长年的努力所致,如今开花结果,国师您却出面阻挡,令浩百思不解!浩与国师同为汉人,浩以儒家治国之术,汉化魏民,国师以道教辅佐帝王,我们应该同心合力,密不相间才是!希望国师您勿忘根本!」
寇谦之更被崔浩这番振振之辞给说得张口结舌,他实在想不到:有人能把歪理说得这么正当、这么理所当然!崔浩的口才令寇谦之根本无法招架。
崔浩见寇谦之愣然的样子,笑了一笑,道:「国事繁重,浩告退了!」
崔浩说完,便登上车驾离去,寇谦之回过神,追了上去,攀住崔浩的车轼,叫道:「司徒大人留步!难道您还打算赶尽杀绝吗?」
崔浩冷看了寇谦之一眼,道:「诛恶务尽,国师您问这话岂不可笑?」
寇谦之大惊,道:「已焚烧经典,司徒大人您还想做什么?」
崔浩笑了笑,并不回答,下令道:「回府!」
车驾缓缓往前行去,寇谦之抓紧车轼不放,犹自力劝道:「司徒大人!您不能在万岁面前进此谗言,若是因此造成浩劫,将是千古之罪啊!」
崔浩不加理会,竟自放下了车帘,沉声再道:「回府!」
这声令下,马夫不敢再有迟疑,一挥马鞭,四马已发足奔起!寇谦之没想到崔浩竟完全不忌惮他,又惊又急,但料想自己身为国师,崔浩应不致造次,便仍不肯放手,紧抓着车轼,叫道:「司徒大人!司徒大人请听贫道一言,司徒大人……」
但马匹真的开始疾奔了,寇谦之大吃一惊,急欲放手,不料却发现衣袖被夹住,一时难以抽身,整个人便被拖行开去。嗤的一声,寇谦之衣袖被扯破,他顿时失去重心,一个踉跄,人已被卷到车下,眼看就要被马蹄践踏而过,突然一股推力将寇谦之给平空推移了出去,寇谦之在地上滚了几滚,安然无事,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崔浩的车驾绝尘远去。
寇谦之想起方才的凶险,不禁浑身冷汗涔涔,他实在意想不到:崔浩竟敢如此大胆!因此他只睁着双眼,呆然倒卧在地。
一只手伸至面前,有人说道:
「国师无恙乎?」
寇谦之抬头一看,眼前之人正是陆寄风。陆寄风在人群之中,已经将一切尽入眼里,才及时出手,以内力将寇谦之推出车下,救了他一命。
寇谦之伸出手,让陆寄风拉住,把他拉站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双腿都软了,方才只是千钧一发,他就要命丧蹄下。
寇谦之颤声道:「崔司徒……崔司徒竟敢……」
陆寄风道:「街市非议事之所,请国师移步领军府。」
寇谦之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与陆寄风一同前往领军府再作商议。
寇谦之与陆寄风在厅中安坐,见他仍神色惊惧,陆寄风忍不住道:「国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皇上为何会突然如此迷信天师,又自称能与天地同寿?是您进言,能让皇上与天神相通,您不会不知道天师道场上的事!」
寇谦之急道:「贫道……贫道真的不知,天师道场之上,贫道也未曾去过,但确实有天师神出鬼没,降旨预言吉凶,无不应验!天师允诺万岁长生,那也是万岁单独与天师面对时所得到的承诺,并无第二人在场!」
陆寄风听了也不由得一愣,追问道:「通明宫向来是清修之地,怎么可能妄许凡人狂想杂念?这与舞玄姬的行为又有何异?国师,难道这些事都不曾禀报七子吗?」
寇谦之讷讷不安地说道:「这……这些事……七子皆未曾置喙……但师父曾嘱贫道,利用君王令道教大行,这是天命所归,所以……」
陆寄风倒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我不知道什么是天命,但是崔浩利用佛道之争,见缝插针,为巩固专宠、排除异己,不惜进谗言迷惑人主,国师您也难辞其咎!」
寇谦之难过地叹了口气,道:「我不杀伯仁,伯仁为我而死!唉,浩劫,真是浩劫啊……只要能弥补罪过于万一,贫道一定尽力而为!」
陆寄风心中已十分清楚,静轮宫里藏头缩尾的「天师」,就是这些野心的主使者,不探出这个天师的真面目,是不能令真相大白的。
夜里,陆寄风身形如电,在平城内御空飞奔,朝静轮宫而去。
来至宫脚下,台阶高得几乎不见尽头,在台阶顶端又是数百尺无边无际的广阔平台,平台上罗列着许多高伟的基柱,以天罡北斗之势排列,撑护着上方的静轮宫。光是这宏伟的基台,就已经是令人咋舌的浩大工程,那高耸入天的巨宫又有多壮观?要又耗费多少人力财力?恐怕就算倾国库之资,也未必有完工的一天。
陆寄风一提真气,便以轻功直窜而上,剑仙崖的千仞绝壁他犹能来去自如,更何况静轮宫再高伟,也不过是人力所为,要轻易来到顶端高台,对他来说并不算难事。
陆寄风攀至静轮宫顶端,仍处处有着未完工的残墙余垒,但也看得出殿堂之制井然,处处雕饰以道家的星纬之图,壁上挂着写满云篆的文字。此处已高耸入天,不闻人间鸡鸣犬吠,只有冷风阵阵,云雾飘渺,周遭的星图更令大殿透出一股庄严玄秘的气息。
陆寄风依照记忆往内走去,他记得再经过主殿,还有大堂,数重门之内,便是那神秘人物的藏身之所。
突然身后似乎有一道轻风拂过,陆寄风一愣,尚未及反应,背后已中一掌!
这一掌将陆寄风打得飞扑而出,差点便掉落高台之外!陆寄风及时攀住窗棂,只见脚下云烟飘过,悬空百丈,若非他反应得宜,早已摔个粉身碎骨。陆寄风提气一跃,又稳身翻入堂中,四下张望,却已不见那偷袭他的人影。
陆寄风沉声道:「鬼祟之辈竟也敢自称天师,实在可笑!」
四下寂然,阗无人声。
陆寄风提高警觉,步步为营地走入。只见处处青帐被寒风吹得微微晃动,只有月光的清辉照映着,难以分辨眼前的黑影是幻是真。陆寄风突见前方似有一道人影闪过,风姿袅娜,竟似女子!
陆寄风惊唤:「舞玄姬?」
那人影如闪电般竟已欺近陆寄风,迅雷不及掩耳地,陆寄风胸口一窒,尚未看清对方,竟已胸口又中一掌,整个人跌退开去,胸中如搅,噗地便吐了一大口鲜血!
陆寄风整个人仰倒在地,眼前一阵光影乱跳,那人已缓缓逼近,一只脚踩在陆寄风胸口之上,他并未施任何力量,否则这么一踩下去,陆寄风势必穿胸而死。只听得黑暗中传出的笑声轻柔悦耳,但仍听不出是男是女:
「你就这么点能为?岂不辜负道门期许?」
陆寄风竭力想看清楚面前之人的样貌,但那人逆着微光,陆寄风又被打得眼前一片昏黑,只能看见一团模糊的影子。
陆寄风暗自调息保元,想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功力,好对付天师。但天师的脚略重地踩了下去,陆寄风一阵剧痛,听见肋骨硬生生被踩断的声音。
陆寄风咬紧了牙不呻吟出声,天师却觉有趣地笑了起来,笑声有几分像舞玄姬,却又妖异更甚,令人不寒而栗。
「陆寄风,你是否也很好奇,如果你被我踩成一团烂泥时,是否还有知觉?还能重生?」
陆寄风但觉胸口紧迫,呼吸困难,连声音也发不出来。虽然他的脑子意识随着痛楚而有些混乱,但他很清楚:这种残酷不仁,绝非正道!他相信那绝非通明真人!陆寄风脑中顿时清明,大喝一声:
「刘瑛!你少装神弄鬼!」
陆寄风暗中蓄气,一掌击出,这掌所带的真气竟把天师给震得略为踉跄后退。陆寄风趁他的脚这么一松开,立刻滚了开去,翻身跃起,虽然胸口剧痛,喉间不断涌上鲜血,但还是极力忍住了,调匀气息,严阵以待。
眼前那人影不屑地发出轻笑,身形一飘,陆寄风竟连他消失往何处都没看清楚!
那人的出手快得让陆寄风连回击的机会都没有,神鬼莫测。陆寄风屏气凝神,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却不料身后又猛地一记重击,打中陆寄风的背,陆寄风身如飘絮地被击飞出去,身在半空之中,往下不断地跌坠!
陆寄风往下坠之时,竭力定下心神,在半空中提起一口真气平空翻转身子,试着抓住什么以止住跌势,他攀住一块瓦当,但跌势却极重地将那块瓦当硬生生地掰裂,陆寄风继续往下跌去,半空中的犹听见真气传来的幽幽笑声,说道:
「你欲寻之人,皆在通明宫,来此是白费心机了!」
砰然巨响,陆寄风整个人重重地摔在地上,或许是半空时略为一止之力,使得他的跌势稍轻,但沉重的力道仍使得他背后之地被撞凹了一大片,陷落土里。陆寄风眼前一花,晕了过去。
他似乎只昏沉了片刻,口中鲜血急涌,塞住他的喉头,又把他给呛醒。陆寄风浑身无力地躺在原地调息,他知道要是天师再追一掌,自己恐怕真的要被分尸了。
一道微弱的金光,由高处缓缓地坠落。
陆寄风一愣,那金光坠落在他身边,落在地上。陆寄风艰辛地爬起,朝那金色之物探出手,将之握在手中。
当陆寄风定神看清那是什么时,不由得浑身发冷!
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