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裂碑记-第10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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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谦之朝陆寄风看了一眼,便对拓跋焘道:「皇上,请。」
他虽是国师,但也还是名义上的君臣,亲自护送着拓跋焘坐定了尊位,才弯身退下,登上首座。
拓跋焘的身边立着崔浩和重臣们,依身分地位长列在下首。拓跋齐示意陆寄风和自己一起跟在拓跋焘身后,陆寄风却只是淡淡一笑,便自动往后退,列入武班之中。
拓跋齐见陆寄风退开了,只有苦笑。在国师的祈福典礼中,朝中文武无一期望能随驾登坛,随驾之后又无不希望能挤得越前面越好,但是陆寄风却故意躲到后面去,令拓跋齐更感无奈。
身为中领军的陆寄风虽有职衔,却而漠视军责,从不入军府执行他的职权。由于他有救驾之功,拓跋焘又是个爱才之人,便随陆寄风之意,不责怪也不勉强。身为皇弟的拓跋齐几度想借着一些政治上的小动作,宣示陆寄风在皇帝面前的重要性,却总是被陆寄风给闪开了。看来他无意为官,去意甚坚,当初的推辞并不是装装样子。
一阵清磬乍响,令人精神一振,而随着两旁香炉燃出的缕缕香烟,堂内登时气氛变得十分优雅缥缈,像是身在仙境一般,教人不由得肃穆起来。
清磬声中,只见寇谦之踩着禹步旋行,步罡踏斗,迹成离坎卦,口中念着召应神灵的祷文,接着步至坛前,道童及几名道士在他身后,奉上令牌符水等物,让他朝着坛下洒播符水。
陆寄风微感诧异,这好像与清修的通明宫礼法不大一致,反倒像是民间妖道,尤其是专以画符治病招募信徒的太平道。
通明宫的弟子怎会公然实行民间淫道的法术?陆寄风感到极不对劲。
寇谦之口中吟念着祷词,坛上坛下不时传出阵阵悠邈的笙簧,似断似续,如幻如真,每一声清响随着洒出的法水,以及空气中渐渐隐约的高雅幽香,都让坛下的众人静谧无声,气氛更加祥和。
寇谦之吟毕开祷之词,收了法水,才登上法坛,展开祷文,抑扬顿挫地吟念着,法坛下的百名道士都训练有素地跟着吟唱起来,上下同声合应,有高低之别,绕梁呼应,通达天际,整个京城几乎都可以传遍。
陆寄风在锻意炉内修炼之时,已听尽了成千卷道家经典,他记性过人,听过了几遍就已都烂熟于胸。他很快听出寇谦之和训练有素的众道士们所念唱的,并不是经典内的义理,而是一篇新的祷文,内容无非是告诉上天魏国的皇帝如何「神武应期,天经下治」,他所任用的崔浩如何「侔踪轩黄」,如此文成武治,教化大行,祈求天神让拓跋焘「统治下灵,去除伪法」等等。祷文中竟无一词提到修炼反省,或是为天下万民求和平,只有满篇对拓跋焘的歌功颂德。
陆寄风起初听得疑惑,听到后来心里竟起了反感,想道:「道法自然,清静无为,向来便是不管世俗权争的成败,一旦有了求功之心,便不能清静自然了。通明真人虽要我为他翦除妖孽,而不得不亲近权贵,但怎会让他的门生弟子如此招摇,公然做这种讨好帝王的无聊勾当?」
但是转念再想,舞玄姬既然身在魏国宫廷之内,那么想除去她的势力,确实也只能以同样的手段对付,或许这就是弱水道长用心良苦之处。
这样一想,陆寄风当即释然,但他心里仍记惦着弱水道长与停云道长的死因之谜,总感到处处都是令他想不透之处,不由得望向吟唱祷文的寇谦之。寇谦之专注的神情里,根本看不出任何心情。
陆寄风也不怎么注意斋醮的过程,不经意地眺望远方田野居户,但见城内千门万户,道路井然,规模不逊于洛阳。
在都城的屋宇之中,陆寄风突然感到其中一处大宅上空笼罩着一片似有若无的粉烟,模模糊糊的,不知是雾气还是尘烟。
陆寄风大感奇怪,不由得对那处宅院多看了几眼,心底莫名地生出一股烦躁感,突然想到:「难道那就是妖气?」
他从小听疾风道长和灵木道长说什么妖气冲天之类的话,实际上自己却从没望过气,自然不懂什么是妖气,此时见到那朵欲散不散的朦胧雾霭,竟本能地产生强烈的不自在之感,而很想一探究竟。
醮仪的繁文缛节进行着,陆寄风脱身不开,好不容易等到仪式行毕,已经是天色微暮的申时了。
这一日的斋肃祈祷终告一段落,接下来还有斋宴,拓跋焘的御宴就在高坛之上,而坛下的斋众至少也有上千人,十分壮观。
与拓跋齐等人同列御宴的陆寄风这时才知道:寇谦之所主持的斋醮规模比他原先所想象的还要盛大,这样的大典还要继续好几天,其中只有一两天需要皇帝亲自莅临,而举行这样盛大法会的目的,是为了年底的南征能够得到神佑。
陆寄风更是不解,以拓跋焘的精兵铁甲,雄才伟略,难道还会相信以这样的法术就可以保佑获胜?
行醮时寇谦之是帝王之师,宴时便恢复了臣子的身分,恭敬地与臣僚同列。
拓跋焘与众臣行酒三巡毕,才对寇谦之道:「国师,朕顺应天道,将兵出三路,取三辅,灭夏逆,如今猎期已近,天象所见如何?」
寇谦之肯定地奏道:「启禀万岁,天象已然昭昭,万岁此行必克,将兵定九州,席卷中原!」
拓跋焘龙心大悦,崔浩等重臣也纷纷庆贺。陆寄风却感到十分不以为然,天象虽能显示大地吉凶,但若是以天象来预言一时成败,未免近于妖妄。因此陆寄风默然不语,依旧坐在他的席次之中,若有所思。
寇谦之的眼神又望向了他。陆寄风心中一凛,这才想到:「他是弱水道长的弟子,他知道我是陆寄风了吗?虎牢观的乾阳君他们告诉了他弱水道长的死因了没?」
但是寇谦之的眼神并没有在陆寄风身上停留多久,便又转向它处,似乎只是不经意地与陆寄风视线交接一般,半点也让人看不出他的心绪。
拓跋焘只得意了一会儿,便又起忧色,道:「难道天象真能预言未来吗?虽然朕有精甲百万,但是胜败兵家常事,难道就不会有所逆转?」
寇谦之连忙道:「天象已应于万岁,若万岁心存犹豫,诚为大忌!」
崔浩也说道:「微臣也以为国师所言甚是,逆夏、蠕蠕皆气数已尽,请陛下切勿迟疑。」
拓跋焘笑道:「朕只是不允许有半点偏差,故思虑较多罢了。」
寇谦之又道:「微臣方才见万岁身边,将星初曜,想是万岁近来得了一名武功绝世之人,留作心腹了?」
拓跋焘又惊又喜,道:「国师果然神算无差!这位是陆卿,他形貌儒雅,想不到国师看得出他身怀绝艺。」
寇谦之对陆寄风微微一笑,道:「威猛现于外者,只是十夫不当之勇;沉潜不发者,方为万夫不当之豪杰。微臣敢断言:能得陆大人护驾,天下无人可图圣上矣!」
拓跋焘笑道:「当真?陆卿,此后你便与朕伴驾随行吧!」
陆寄风简单地应了一声,不置可否,心中着实揣摩不出寇谦之的用意。
斋宴已罢,众人随驾下了法坛,送走御驾。陆寄风急着回府去与眉间尺细谈弱水道长与停云道长的死因,便快马驰向自己的府邸。
不料才奔出几里,便有数骑快马由后追了过来,唤道:
「陆大人,请留步!」
陆寄风回头一看,那数人都是道士打扮,正是方才在法坛上寇谦之的弟子们中的几人。
陆寄风心想:「寇谦之果然听说了弱水道长之事,我若再跑,反而显出心虚了!」便立即勒住了马,揽辔以待。
寇谦之的轻车由后方行来,立即下车,向陆寄风一拜,道:「弟子寇谦之拜见。」
陆寄风见他居然自称弟子,竟是把陆寄风也当成将来通明宫的掌门了,连忙下马,道:「哪里,我不过是俗众,当不起道长这一拜。」
寇谦之道:「师父有命,对陆大人要尊敬再三,视同真人,贫道不敢不从。」
寇谦之的师父不知是凤阳君还是龙阳君,他们都已知道弱水道长遭遇变故,看这个样子,是还没有通知寇谦之。
陆寄风便道:「我府里人口甚是清闲,不如到我处细谈。」
寇谦之笑道:「正是此意,陆大人,请。」
寇谦之转头接过其中一名随从的缰绳,道:「你们先回去,我要与陆大人按辔徐行。」
众弟子们领命,掉转马头离去。
陆寄风见寇谦之态度温和有礼,不愠不火,竟连弱水道长死后的哀伤之情也看不大出,令陆寄风更觉得不大对劲。看来弱水道长与停云道长在虎牢城中发生的事,还有隐情。
两人并马疾行了不久,已入城内,陆寄风又感到某种怪异的气流,不由得转头望向远处,望去只见入夜的街道人家,行人稀少。
寇谦之道:「陆大人,怎么了?」
陆寄风道:「我在法坛上眺望城里,见到有一户人家,大约就在离此不到一里处,似乎有一层雾瘴,道长您日日在高坛上祈福,难道没见着吗?」
寇谦之顺着陆寄风的眼神望去,道:「是不是一户极大的宅院,上方有层粉白色的烟雾?」
陆寄风道:「正是。」
寇谦之笑道:「那是城中的大富人家,姓苏毗氏,据说是女国来的巨富。」
「女国?」
寇谦之道:「女国在西方万里之遥,葱岭之南,已近身毒国了。」
陆寄风闻之咋舌,道:「这么远?」
寇谦之笑道:「平城内有许多人,都来自千万里以外的重译之国,这也并不奇怪。女国以女王统治,国家极小,不到万户,但出产麝香、骏马、盐,所以他们的商人多半富可敌国。苏毗公子不知为何远离女国,来到平城定居,他似乎十分好女色,时常有人见到他的家仆从各国买来绝色美女,个个都是倾国倾城之姿。他也精于养植花木,你所见到的那层白色烟雾,只不过是他院子中盛放的花树罢了。」
陆寄风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不过现在已是初秋,苏毗家的院子中还能长出那么茂盛的花海,也实在奇怪。」
寇谦之道:「这就是他的过人之处,就连洛阳的牡丹,他都能在平城养出来,而且花朵大逾人头,简直是不可方物!仙后宫里的花,便是他进贡的极品。」
一听见仙后,陆寄风心中微微一悸,直觉想到苏毗公子会不会与舞玄姬有什么牵扯?
陆寄风便问道:「你见过苏毗公子吗?」
寇谦之道:「他是首富人家,多少见过几回。」
「他为人怎样?」
寇谦之哈哈笑了两声,道:「还能怎样?镇日买各国美女入府享用的人,当然是个身子被掏空的病鬼!苏毗公子病得连走路都走不大动。」
陆寄风一怔,也不禁莞尔,笑自己太过敏感,什么都想到舞玄姬的部署上头。
寇谦之道:「苏毗公子虽无官位,但与国族交往甚密,能结识他,对陆大人的前程很有助益。」
陆寄风随口漫应道:「寇大人跟他是朋友?」
寇谦之道:「苏毗公子眼里只有女人,没有朋友。贫道曾送了些助阳药物给他,他连谢也没说一声,呵……」
陆寄风表面上没表示什么,心中不由得鄙薄起寇谦之的作为,只是不便说什么而已。
不料寇谦之已坦然说道:「陆大人,您心中一定十分不以为然吧?」
陆寄风也不掩饰,直说道:「以道长的修行,何必以末技讨好一个鄙俗富人 ?'…'」
寇谦之笑道:「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那难道不是末技?何谓末技?不过是一种工具而已。」
陆寄风道:「道长已经位居国师,尊位无人可比,应该已经达到了你亲近皇室的目的,又何必多此一举!」
寇谦之摇了摇头,道:「万岁的信任是不够的。论信任宠爱,没有人比得上崔大人在万岁心中的地位。但是陆大人您难道没感觉出来:朝中的贵族都恨不得将他除之而后快?」
陆寄风点头承认。寇谦之又道:「崔大人自视甚高,以为身为清河大户,世代簪缨,不必去讨好这些野人、白户,可是他忘了:在魏人心中,崔大人不过是个奴隶。」
「奴隶?」陆寄风一怔。
寇谦之道:「没错,崔家门第显赫,为何不随朝廷南迁?是因为国土被魏国占领之后,崔大人一家来不及逃走,而成为魏的顺民,那不就是俘虏而已吗?再怎么能干,也只是一个能干的战俘,和以美色服侍万岁的内侍宗爱一样,根本没有任何地位。有朝一日万岁心意改变,天下还有谁帮崔大人说话?万岁可以将人高高地提拔起来,你被提拔得越高,万岁的手放开时,你就跌得越重。除非底下有许多人捧着你、衬着你,让你跌下来时,不会跌得粉身碎骨。捧着你的人越多,或许有一天还会将你再捧回高处去。」
陆寄风道:「我并不要皇上来提拔我。」
寇谦之看了他几眼,才道:「贫道知道,在万岁身边,众人皆有媚色,唯独陆大人高傲不群,目若寒星。你不说,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