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高行健:灵山-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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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要腾飞的一只巨大的隼,两翼正中的一个树节看上去恰如头啄在向下俯视。
自然造物就这样奇妙,不仅显现出如此生动的性灵和精致而瞬息变化的女性美,
也制造邪恶。也在这武夷山南麓的自然保护区里,我见到了一棵巨大而老朽的框子
树,树心上下全空朽了,蟒蛇足可以做窝,铁黑的躯干只横腰斜伸出的几根枝被,
还抖动点暗绿的小叶片。斜阳西下,山谷浸在阴影里,它高高突出在被夕阳映照得
碧橙一片看去细柔的竹海之上,那些折断了的老朽的乌黑枝栩,肆意恣张,活脱一
个邪恶的鬼怪。这张照片我倒是洗印出来了,每次翻到都让我心里一阵阴冷,不能
久看。我明白是它泛起我灵魂深处阴森的一面,令我自己都畏惧。可无论在美与邪
恶面前,我也只能望而却步。
我在武当山见到了也许是最后一位正一派的老道,正像是这种邪恶的化身。我
在进山的路上那个叫老营的地方打听到他的。毁于兵火的明皇室的碑庭院墙外,搭
的半间破屋,一位老道姑栖身在那平。我向她了解这座道教名山早年的盛况,谈到
了道教的正宗。她说正一派的老道如今只剩下一位,八十多岁了,从不下山,终年
厮守在金顶上,就没有人敢动他分毫。
我赶清晨第一趟班车从这里到了南崖,再沿山路爬到金顶,已过正午。阴雨天
山顶上很冷,见不到游人。在清冷曲折的回廊里我转了一圈,门不是从里面插上便
都挂着铁锁。只有一扇钉着铁条的厚重的门还露出一线门缝。我一使劲,竞推开了。
蓬发滋须穿着长袍的一位老者从炭火盆边上转身站了起来。他身高体宽,面胜紫黑,
一股凶煞气,恶狠狠问道:
“做什么的?”
“请问,您是这金顶的住持?”我语气尽量客气。
“这里没有住持!”
“我知道这里道观还没恢复活动,您是不是此地早先的道长?”
“这里没有道长!”
“那么请问您老人家是道士吗?”
“道士又怎么样?”他黑白相杂的眉毛也滋张着。“请问您是正一派的吗?我
听说只有这金顶上还有一位——”
“我不管什么派!”他不等我说完,便关门轰我出去。“我是记者,”我只好
赶紧说,“现今政府不是说要落实宗教政策,我也许能帮您反映点情况?”
“我不知道什么记者不记者的!”他把门砰的合上了。
其时,我看见房里火坛边上还坐着一位老妇人和一个年轻姑娘,不知是不是他
的家人。我知道正一派道士可以娶妻养育儿女,乃至于种种男女合而修炼的房中术,
我止不住以最大的恶意去揣度地。他浓眉滋生下的眼睛睁睁恰如一对铜铃,声音也
粗厚洪亮,咄咄逼人,显然武功在身,无怪多年竟无人敢触动他。我即使再敲门未
必有更好的结果,只得顺着岩壁上铁链防护的狭窄的山道,绕到黄铜浇铸的金殿上。
山风夹着细雨,呜呜吼叫。我转到殿前,见到个粗手大脚的中年妇人,面对锁
闭的这座铜殿,拱手礼拜。她一身装束像个农妇,可那派摆开的架式全然是跑惯江
湖的女流之辈。我信步走开,依着穿在石柱间的铁栏杆上,佯作观赏风光。山风呼
啸,盘结在岩缝里横生的矮小松树都抖动不已。一阵阵云雾掠过下面的山道,时不
时显现一下这处黑森森的林海。
我转身看了一眼,她叉开两腿正在我身后站桩,眼睛细闭,表情木然。他们自
有一个我永远也走不进去对我封闭的世界,他们有他们生存和自卫的方式,游离在
这被称之为社会之外。我却只能再回到众人习以为常的生活中去苟活,没有别的出
路,这大概也是我的悲哀。
我顺着山道往下走,平坡上有一家饭馆,还开看门,没有游客,只有几个穿白
褂子的服务员围在一张桌上吃饭。我没有进去。山坡上,有一口倒扣在泥土里的大
铁钟,足有一人多高。我用手拍了拍,扎扎实实、没有一丝回响。这里想必曾有一
座殿堂,如今只满目荒草在风中抖索,我顺山坡下去,见到一条陡直下山的石道。
我止不住脚步,越下越快,十多分钟光景便进入一片幽静的山谷。石级两边林
木遮天,风声隐退,甚至感觉不到漆漆的细雨,那雨或许只在山顶的云雾之中。林
子里越来越阴暗,我不知是不是进入了在金殿前俯视时雾雨中显现的那片黑森林,
我也不记得来时上山走过这样的路,回头看看陡直下来的无数百级,再一级一级爬
上去寻来路又太吃力,不如索性这样堕落下去。
石级越见颓败,不像来时的山路多少经过修整,我明白我已转到山阴,只听任
两脚急步下跑,人临终时灵魂通往地狱大抵也是这样上不住脚步。
起初我心里还有点迟疑,时不时扭头回顾一下,尔后被地狱的景象迷惑,再也
顾不上思考。阴森的山道两旁,两行石柱的圆顶越来越像一颗颗剃光的脑袋。幽谷
深处更见潮湿,石柱歪歪斜斜,石头又都风化了,更像两排搁在柱子上的头骨。我
担心是否当时对老道心头不洁净引起他的诅咒,对我施加了法术,令我堕入迷途,
恐怖从心底油然而起,神智似乎错乱。
缭绕综绕的雾气在我身前身后弥漫开来,林子里更加阴森,横三竖四潮湿的石
茶和灰白泛光的石柱如同尸骸。我在一具具白骨中穿行,脚步登登不听使唤,就这
样不可遏止堕入死亡的深渊里,脊背直在冒汗。
我必须煞住脚步,赶紧离开这山道,不顾林中荆棘丛生,借一个拐弯处一头冲
进林子里,抱住一棵树干,才煞住脚步。脸和手臂火辣辣有些疼痛,脸上流动的可
能是血。我抬头见树干上竟长了一只牛眼,逼视着我。我再环顾,周围远近的树干
都睁开一只又一只巨大的眼睛,冷冷俯视。
我必须安慰自己,这不过是一片漆树林,山里人割过生漆之后废弃了才长成这
幽冥的景象。我也可以说,这仅仅是一种错觉,出于我内心的恐惧,我阴暗的灵魂
在窥探我自己,这一只只眼睛不过是我对自己的审视。我总有种被窥探的感觉,令
我周身不自在,其实也是我对于自身的畏惧。
回到山道上,路上飘着细雨,石条都湿漉漉的,我不再看,只盲目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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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死亡最初的惊慌、恐惧、挣扎与躁动过去之后,继而到来的是一片迷茫。你
迷失在死寂的原始林莽中,徘徊在那棵枯死了只等倾倒的光秃秃的树木之下。你围
着斜指灰蒙蒙上空的这古怪的鱼叉转了许久,不肯离开这唯一尚可辨认的标志,这
标志或许也只是你模模糊糊的记忆。
你不愿意像一条脱水的鱼钉死在鱼叉上,与其在搜索记忆中把精力耗尽,不如
舍弃通往你熟悉的人世这最后的维系。你自然会更加迷失,毕竟还抱有一线生机,
这已是非常明白的事。
你发现你在森林和峡谷的边缘,又面临最后一次选择,是回到身后茫茫林海中
去,还是就下到峡谷里?阴冷的山坡上,有一片高山草甸,间杂稀疏灰暗的树影,
乌黑峥嵘处该是裸露的岩石。不知为什么阴森的峡谷下那白湍湍的一线河水总吸引
你,你不再思索,甩开大步,止不住跑了下去。
你即刻知道再也不会回到烦恼而又多少有点温暖的人世,那遥远的记忆也还是
累赘。你无意识大喊一声,扑向这条幽冥的忘河,边跑边叫喊,从肺腑发出快意的
吼叫,全然像一头野兽。你原本毫无顾忌喊叫着来到世间,尔后被种种规矩、训戒、
礼仪和教养窒息了,终于重新获得了这种率性尽情吼叫的快感,只奇怪竟然听不见
自己的声音。你张开手臂跑着、吼叫、喘息、再吼叫、再跑,都没有声息。
你看见那湍白的一线也在跳跃,分不清哪是上端哪是下方,仿佛在飘摇,又消
融在烟云之中,没有轻重,舒张开来,得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解脱,又有点轻微
的恐惧,也不知恐惧什么,更多是忧伤。
你像是在滑翔,迸裂了,扩散开,失去了形体,悠悠然,飘盈在深还阴冷的峡
谷中,又像一缕游丝,这游丝似乎就是你,处在不可名状的空间,上下左右,都是
死亡的气息,你肺腑寒彻,躯体冰凉。
你摔倒了,爬起来,又吼叫着再跑。草丛越来越深,前去越加艰难。你陷入灌
丛之中,用手不断分开枝条,拨乱其间,较之从山坡上直冲下来更费气力,而且需
要沉静。
你疲惫极了,站住喘息,倾听哗哗的水声。你知道已接近河边,你听见漆黑的
河床中灰白的泉水汹涌,溅起的水珠一颗颗全像是水银闪闪发亮。水声并非哗哗一
片,细听是无数的颗粒在纷纷撒落,你从来没这样倾听过河水,听着听着居然看见
了它的映像,在幽暗中放光。
你觉得你在河水中行走,脚下都是水草。你沉浸在忘河之中,水草纠缠,又像
是苦恼。此刻,一无着落的那种绝望倒也消失了,只双脚在河床底摸索。你踩着了
卵石,用脚趾扒紧。真如同梦游,在黑幽幽的冥河中,唯有激起水花的地方有一种
幽蓝的光,溅起水银般的珠子,处处闪亮。你不免有些惊异,惊异中又隐约欢欣。
随后你听到了沉重的叹息,以为是河水发出的,渐渐辨认出是河里溺水的女人,
而且不止一个。她们哀怨,她们呻吟,一个个拖着长发从你身边淌过,面色蜡白,
毫无一点血色。河水中树根的空洞叫水浪拍打得咕嗜咕嗜作响的地方,有一个投水
自尽的女孩,她头发随着水流的波动在水面上飘荡。河流穿行在遮天蔽日的黑黝黝
的森林里,透不出一线天空,溺水的女人都叹息着从你身边淌走,你并不想拯救她
们,甚至无意拯救你自己。
你明白你在阴间漫游,生命并不在你手中,你所以气息还延续,只出于一种惊
讶,性命就是系在这惊讶的上一刻与下一刻之间。只要你脚下一滑,脚趾趴住的石
头一经滚动,下一脚踩不到底,你就也会像河水飘流的尸体一样淹没在冥河里,不
也就一声叹息?没有更多的意义。你也就不必特别留心,走着就是了。静静的河流,
黑死的水,低垂的树枝上的叶子扫着水面,水流一条一条的,像是在河水漂洗被冲
走的被单,又像一条条死狼的皮,都在这忘河之中。
你同狼没有多大的区别,祸害够了,再被别的狼咬死,没有多少道理,忘河里
再平等不过,人和狼最后的归宿都是死。
这发现令你多少有些快活,你快活得想大喊一声,喊叫又没有声音,有声音的
只是河水咕嘟咕嘟拍着树根下的空洞。
空洞又从何而来?水域漫无边际,并不很深,却没有岸边。有个说法,苦海无
边,你就在这无边的苦海中荡漾。
你看见一长串倒影,诵经样唱着一首丧歌。这歌并不真正悲痛,听来有点滑稽,
生也快活,死也快活,这都不过是你的记忆。遥远的记忆中来的映像,又哪有什么
诵经的唱班?细细听来,这歌声竟来自谷燕底下,厚厚的好柔软的苔藓起伏波动,
复盖住泥土。揭开一看,爬满了虫子,密密麻麻,蠢动跑散,一片令你恶心的怪异。
你明白这都是尸虫,吃的腐烂的尸体,而你的躯体早晚也会被吃空,这实在是不怎
么美妙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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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由两位朋友陪同,在这河网地带已经游荡了三天。走几十里路,搭一段车,
乘一程船,全然由着性子,到这市镇上来纯属偶然。
我新交结的这位朋友是位律师,当地的风土人情、社会官场,没有不熟悉的。
他带上的女友,这年轻女人更一口吴依软语。由他们领着,在这水乡市镇游玩,再
松心不过。我这流浪汉在他们眼里竟成了一位名土,他们说,陪我玩借此也乐得逍
遥。他们虽然各自都有家室挂牵,用我这位律师朋友的话说,人本是自由的鸟儿,
何苦不寻些快活?
他才当了两年律师,被人遗忘了的这行业重新开张时,他报考上了,便辞掉原
来的公差。他一心想将来自己开个律师事务所,说这同作家一样,本是个自由的职
业,想为谁辩护就为谁受理,多少有点自己的意志。他可惜无法为我辩护,说是有
朝一日,法制健全了,我要打官司,尽可找他出面。我说我这本不成其为官司,一
没有银钱纠纷,二没有伤人毛发,三没损人名誉,四没有偷盗诈骗,五没贩卖毒品,
六没有强奸妇女,原本用不着打的,可要打也注定打不赢。他挥挥手说,他知道,
不过说说罢了。
“做不到的事,不要瞎许愿,”他这位女友说。
他望着她,眨眨眼睛,转而问我:“你不觉得她特别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