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高行健:灵山-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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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来的?”
“从地底下钻出来的,”我也好快活。
“拿酒来,不,拿西瓜来,这天太热。”他招呼他妻子,一个实实在在的壮实
的女人,看来是当地人,只是笑笑,并不多话。他显然在这里成的家,仍不失当年
的豪爽。
他问我有没有收到他寄给我的他的稿子,说是看到我这几年发表的一些作品,
想必是我,才把稿子寄到一家发表我文章的刊物编辑部,请他们转给我,还真联系
上了。
他说他也手痒,耐不住了,才写了这么篇东西,算是投石问路。
我怎么说呢?他这小说讲的是一个农村孩子,祖父是个老地主,在学校里总受
到同学的冷眼,又天天听老师讲要同阶级教人划清界线。便觉得他的种种不幸原来
都来自这病而不死的糟老头子,就在他喝的汤药里放了打猪草时也得捡出来的一种
叫药婴花的野花。早起,村里广播喇叭唱起“东方红”招呼村民下田做活的时候,
小孩醒来一看,老头子趴在地上,满嘴乌血,已经断气了。写的是个孩子的心理,
用一个农村孩子的眼光来看这个无法理解的世界。我把这稿子交给我认识的一位编
辑看了,他对我倒是不用通常退稿的行话,打一通文坛的官腔,诸如情节欠提炼,
立意不高远,性格不鲜明,或者说不够典型,照直说了,认为写得不错,可作者走
得太远,领导肯定通不过发不出来。我也只好说作者是搞野外勘探的,走惯了山路,
那知道当今的文坛的尺寸。我如实告诉了他。
“那,这尺寸在哪里呢?”他眼镜里透出不解,依然像书呆子皮埃尔的模样。
“前几天报纸上不是又重申创作自由还是要讲的,文学还是要写真实的。”
“我就是为这他妈的什么真实不真实倒的霉,才奔你这里来,”我说。
他哈哈大笑,说:
“这荒江女侠的故事也就算了。”
他拿起照片,扔进抽屉里,又说:
“我野外作业在那破庙里住了几天,同她熟了,聊天时勾起了她的心事,足足
同我谈了一整天。我记了半本子,都是她的亲身经历。
他从抽屉里又拿出个笔记本,朝我晃了晃,说:
“足够写本书的,书名本来我都想好了,叫《破庙手记》。
“这可不是武侠小说的题目
“当然不是。你要有兴趣,拿去看好了,作个小说素材。
说完,他把笔记本也扔回抽屉里,对他妻子说:
“还是拿酒来。
“别说写小说了,”我说,“我现在连以前写的散文都发不了,人见我名字就
退稿。
“你呀,还是老老实实弄你的地质,瞎写什么呀?”他妻拿来酒,插了一句。
“那你现在怎么样?说说!‘他十分关心。
“到处流浪,逃避作检查呢。这出来已经好几个月了等风声过了,能回去再回
去。要情况恶化,就先物色几个地方,到时溜之大吉。总不能像当年的老右,像牵
羊样的,乖乖送去劳改。
两人都哈哈大笑。
“我给你讲个开心的故事怎么样?我跟一个小分队,上面下来的任务,去找金
矿,没想到在大山里速到个野人,他说。
“别逗了,你亲眼看到的?”我问。
“看到算什么,还逮到了!我们几个在山岭上窜,想少绕点路,好天黑前赶到
宿营地。山岭下的林子有一片放火烧过,种的包谷。枯黄的包谷地里,有一处直晃
动,从上往下看,清清楚楚,肯定有个野物。为安全起见,进这样的大山里,那时
候都带有枪。这几个都说,要不是狗熊就是野猪,找不到金子,弄点肉吃,也算有
口福。几个人就分头包抄。那东西显然听见动静,朝林子方向就跑。当时下午三点
多钟,太阳偏西,山谷里还满亮,这东西跑动的时候,从包谷穗子之间露个头来,
一看是个披着长毛的野人!这伙计几个也都看见了,兴奋得不行,全使劲叫野人!
野人!别叫它跑啦!跟着就砰砰放枪。成天在山沟里转,好不容易有个放枪的机会,
也发泄发泄。一个个都来劲了,又跑、又叫、又放枪。临了,总算把它通出来了,
全身上下赤条条的,弹精光,举手投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只有副眼镜,用绳
子套在头上,镜片一圈圈的,磨损得像毛玻璃一样。”
“你编的吧?”我说。
“这都是真事?”女人在里间房里说,也还没睡。
“要编也编不过你,你现在是小说家。”
“真正的小说家是他,”我朝里间对他女人说,“他是天生讲故事的好手,当
年班上没人能讲过他。只要他一开讲,全都傻听着。可惜,才写了篇小说,没出笼
就给毙了。”我为他不免有点惋惜。
“他也是,只有你来才这样讲,平常连句多话都没有,”他妻在房里说。
“你就听着,”他对他女人说。
“说下去!”他真的提起了我的兴致。
他喝口酒,重又提起精神。
“这几个上去,把他眼镜除了,用枪管撩拨撩拨他,厉声问:你要是人,跑什
么?他混身哆噱,噢噢乱叫。有个伙计拿枪顶了他一下,吓唬他说,你要再装神弄
鬼,就把你毙了!他这才哭出声来,说他是从劳改农场逃出来的,不敢回去。问他
犯什么罪了?他说他是右派分子。这伙都说,右派分子都哪年的事了?早平反了,
你还不回去?他说他家里人不敢收留他,才躲到这大山里来的。问他家在哪里?他
说在上海。这伙儿说你家里人都他妈的混蛋,为什么不收留你?他说他们怕受牵连。
大家又说,受个鬼的牵连,右派分子都补发了一大笔工资,这会人还巴不得家里有
个右派分子呢。又说,你是不是有精神病吧?他说他没有病,只是高度近视。几个
伙计都止不往直乐。”
他女人在房里也笑出声来。
“你才是个鬼,只有你才讲得出这样的故事。”我也止不住笑,好久没这么快
活。
“他是五七年打成右派,五八年弄到青海农场劳改。六0 年闹灾荒,没吃的,
浮肿得不行,差点死掉,逃回上海,躲在家里养了两个月。家人硬要他回去,那时
候定量的口粮人都不够吃,再说,又怎么敢长期把他藏在屋里?他这才辗转跑进大
山里,已经二十年了。问他这些年怎么活下来的?他说头一年,山里一户人家收留
了他,他帮他们打柴,做些农活。后来下面的公社里听到了风声,要查他来历,他
才又躲进这大山里,平时靠那户人家暗中给他点接济,弄盒火柴,给点油盐。问他
怎么打成右派的?他说他在大学里研究甲骨文,当时年轻气盛,开会讨论,对时局
发了几句狂言。众人说,跟我们走吧,回去研究你的甲骨文。却硬是不肯走,说要
把这片包谷收了,是他一年的口粮,怕走了叫野猪给糟蹋了。众人都起哄说,叫它
们拉屎吧!他要去拿他一身衣服。问他衣服在哪里?他说在崖壁下一个山洞里,天
不是太冷的话,平时舍不得穿。有人给他一件上衣,让他扎在腰上,才领着他一起
回到营地。
“完了?”
“完了。”他说,“不过,我还想了个另外的结尾,拿不准。
“说说看。
“一天之后,他也吃饱了,喝足了,沉沉一觉睡醒过来,突然~个人号陶大哭
起来,都弄不清他又怎么了?只好过去问他。他涕泪俱下,喂噎了半天,才说出句:
早知道世上还有这许多好人,就不至于白白受这许多冤枉罪!
我想笑却没笑出来。
他眼镜里闪烁出一点狡狯的笑容。
“这结尾多余,”我想了想说。
“是我故意加的,”他承认,摘下眼镜,放到桌上。
我发现他散漫的眼光与其说是狡狯,倒不如说有点凄凉,同他戴上眼镜时那种
总嘻笑憨厚的样子判若两人,我以前没见过他这模样。
“你要不要躺一会?”他问。
“不要紧,横直也睡不着,”我说。
窗外已见晨爆,外面暑热退尽,吹进习习凉风。
“躺着一样聊,”他说。
他给我支上个竹凉床,自己拿了个帆布躺椅,把灯灭了,靠在躺椅上。
“你要知道,当时运动中审查我,也就这帮抓野人的伙计,差一点没把我枪毙
掉,子弹擦着头皮飞过,没被他们失手打死,算我命大。事不关己,人人都是好汉。
“这也就是你这野人的故事的妙处,听来人人快活,其实人都非常残酷,你也
就不必再把它点穿了。
“你讲的是小说,我讲的是人生。我看来还是写不了小说。
“一说有蚤子,大家都去捉,生。怕自己是蚤子,有什么办法?
“人要都不去捉呢?
“也还怕被人捉。
“你不就不肯去捉吗?
“也还是被人捉。
“就这么车载轴转下去?
“总还有点进步吧?要不我敢来找你喝酒?早当野人去了。
“我也一样收留不了你。要不,哥儿们一起当野人去?”他也笑得从躺椅上坐
了起来。“这结尾还是不要的好,”他想了想也说。
第十六章
62
你说他把钥匙丢了。
她说她懂。
你说他当时明明看见那钥匙放在桌上,转身就再也找不到了。
她说是的,是的。
你说,那是一把赤裸裸的钥匙,没有钥匙串的钥匙,原先有个钥匙串,链子上
还挂着个卷毛小狗,一只红色塑料的小哈巴狗。再早也没有钥匙串,是他的一位朋
友送的,当然是一位女朋友,并不是那个意思上的女朋友。
她说她明白。
你说,后来那小狗断了,挺滑稽的,打脖子那儿断了,就只剩下个红色的小狗
头,他觉得有些残忍,就把钥匙从上面取下来了。
明白,她说。
你说,就那么一把赤裸裸的钥匙,他好像是放在书桌上的台灯座子上,座子上
还有几颗图钉,图钉都在,可钥匙却不在了。他把桌上的书从这头倒腾到那一头,
还有几封待复而一直没想好怎样复的信,就搁在台灯边上。还有一个信封盖住了台
灯的开关。你说他就没看见那把钥匙。
往往是这样的,她说。他出门去有事情,不能让房门开着。关上的话,那锁碰
上不带钥匙他又无法进来。他必须找到钥匙。桌上的书,纸,信件,零钱,一些硬
币,钥匙和硬币很容易分得清楚。
是的。
可那钥匙就找不到了,他又爬到桌子底下,用扫把扫出好些带灰尘的绒毛,还
有一张公共汽车票。钥匙落在地上总有声响。地上只堆了些书,他都翻过,码齐了,
书和钥匙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不可能混淆在一起。
那当然。
就这样找不到了,那钥匙。
抽屉里呢?
也翻过了。他记得他好像开过抽屉。他曾经有过这习惯,把钥匙放在抽屉的右
角,可这也是好久以前的习惯了。抽屉军塞满了信件,稿子,自行车牌照,公费医
疗证,煤气供应卡和各种其他单据。也还有一些纪念章,一个金笔盒子,一把蒙古
刀和一把景泰蓝的小剑,都是些不值钱扔了又可惜的东西,只多少还保留些记忆。
谁都有,可谁都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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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未必都是珍贵的。
是的。
丧失了反倒是一种解脱。还有那些掉了永远也不会再用的纽扣,原先钉着这颗
墨蓝色有机玻璃的钮扣的那件衣服早就扎了拖把,可这钮扣居然还留着。
是的,后来呢?
后来把所有的抽屉全都拉开了,里面的东西都翻了出来。那不会有的。明知道
不会有还要去翻。
是这样的。口袋掏过了吗?
全掏过了,裤子前后的几个口袋都模过不下五六遍,扔在床上的上衣口袋也淘
过了,所有放在外面的衣服口袋都摸过,只有放在箱子里的没动。
然后——
然后把桌上的东西弄到地上,把床头柜上的杂志顺理一遍,书柜子也都打开,
连被子也抖过了,床垫子、床底下,噢,还有鞋子!鞋子里面,有一回,一个五分
钱的硬币掉进去了,穿上鞋出了门硌脚才知道。
这鞋不是穿着的吗?
本来是穿着的,可桌上的书都堆到了地上,没处下脚,总不能穿着鞋往书上踩,
就干脆把鞋脱了,跪在书上翻找。
真可怜。
这赤裸裸的没有钥匙串的钥匙就淹没在这房间里了。他也没法出去,望着这弄
得乱糟糟的屋子,一筹莫展。十分钟前,他生活都还井井有序。他不是说这房里原
先就收拾得多么干净,如何有条有理,这屋里从来就谈不上十分整治,可总还算顺
眼。他有他自己生活的秩序,知道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他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