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高行健:灵山-第39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清楚。吟唱声顺着风势飞扬在阳光中,时而清晰,时而隐约。
我想起可以用我那相机的变焦镜头拉近来看,立刻回房里取了相机。果真是个
穿红背心的汉子在轮大锤,听来像是女人哭腔的高亢的吟唱应着钢钎的声响,扶钎
的另一个赤膊的男人像在应和。
大概是相机镜头上太阳的反光被他们察觉了,歌声消失了。那几个采石工都停
下了手上的活计,朝我这方向望。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沉寂得令人燥热。可我多少
有点快意,终于证明了并非我心病,听觉也还正常。
mpanel(1);
我回到房里,想写点什么,可写什么呢?哪怕描述一下打石号子的吟唱也好,
提笔却写不出一个字来。
我想不妨晚间找他们喝酒聊天去,倒也是种排遣,便搁下笔,到小镇上去了。
从一家小铺子提了一瓶烧酒,买了包下酒的花生出来,不料在路上遇到了借我
这本资料的朋友,他说他还收集到山里好些民歌的手抄本,我正求之不得,请他来
聊聊。他这会有事,说好晚饭后再来。
夜里等他到了十点多钟,这招待所里只我一位来客,四下寂静得好生烦闷。我
正后悔没去找那些石匠神聊,突然有人敲窗户。我听出是他的声音,开了窗。他说
大门推不开,楼上的女服务员准是锁门已经睡觉了。我接过他的手电筒和一个纸包,
他从窗户爬了进来,这令我多少有些快活。立刻开了酒瓶,一人倒上半茶杯。
我已经无法追忆他的模样,我记得他似乎瘦小,又好像个子细高,看上去有点
怯弱,言谈中还又透出一股未被生活压垮的热情。他的相貌无关紧要,令我喜悦的
是他向我展示的他那分宝藏。他把报纸包打开,除了些笔记本,全是些破损不堪的
民间流传的手抄本。我 ;一翻阅,他见我喜欢得不行,十分慷慨,说:
“你喜欢那首,只管抄去。这山里民歌早年多得是,要找到个老歌师,几天几
夜唱不完。
我放是问起这山上打石工唱的号子,他说:
“嗅,那是高腔,巴东那边来的,他们山那边树都砍光了外出来打石头。
“也有一套套的唱腔和唱词?
“唱腔多少有个谱,唱词大都即兴的,想到什么唱什么,多半都很粗俗。
“有许多骂人的脏话?
他笑着说:
“这些石工长年在外没女人,拿石头来发泄。
“我听起来音调怎么有种悲凉动人的东西?
他点头说:“是这种曲调,不听词像是在哭诉、满好听的,可唱词没什么意思。
你看看这个。
他从纸包里拿起个笔记本,翻到一页递给我看。写着
“《黑暗传》歌头”,下面记录的是:
吉日良辰,天地开张。
孝家和众友,请我们歌鼓一人,
来到歌场,开个歌头。
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
歌头非是容易开,
未曾开口汗长流。
夜深人静,月明星稀,
我们准备开歌头。
开个长的夜又深,
开个短的到不了天亮,
只有开个不长也不短的,
才不耽误众位歌郎。
一开天地水府,
二开日月星光,
三开五方土地,
四开闪电娘娘,
五开盘古分天地,
六开三皇五帝,历代君王,
七开青狮白象,黄龙凤凰,
八开守门的恶犬,
九开魑魅魍魉,
十开虎豹豺狼,
叫你们站在一边,闪在一旁,
让我们唱歌的郎君,来进歌场!
“太精采了!‘我赞叹道,”你哪里抄来的?“
“这是我前两年在山里当小学教员时,请一个老歌师边唱边记录下来的。”
“这语言真叫漂亮,完全是打心里流出来的,根本不受所谓民歌体五言七言格
律的限制卜‘
“你这就说对了,这才是真正的民歌。”
他喝着酒,表面的那种怯弱全然消失了。
“这是没被文人糟蹋过的民歌!发自灵魂的歌!你明白吗?你拯救了一种文化!
不光是少数民族,汉民族也还有一种不受儒家伦理教化污染的真正的民间文化!”
我兴奋得不行。
“你又说对了,慢点,你再往下看!‘
他神采风扬,也脱去了基层小干部的那种表面的谦卑,干脆接过笔记本,一边
描述一边摹仿歌师唱颂时的举止模样,高声唱颂道:
我在这里高拱手,
你是哪里的歌手?哪里的歌郎?
家在哪州哪府?又因何事来到此方?
我在这里答礼:
我是扬州来的歌鼓,
柳州来的歌郎,
只因四海歌场访友,
才来到贵方宝地,
乞望照看原谅。
你肩挑一担是什么?
你手提一笼是何物?
压得背儿骆驼,腰地弯弯,
还望歌师指点。
我肩挑的是一担歌本,
手提的是一部奇书,
不知歌师是否看过?
我为领教特来尊府。
我仿佛已见其人,已闻其声,一声响锣,鼓声点点,但是窗外只有山风声涛和
哗哗水声。
歌有三百六十担,
你挑的是哪一担?
歌有三万六千本,
你提的是哪一卷?
叫声歌师我知情,
第一卷是先天之书,
第一本是先天之文。
一听我就明白,
歌师本是行家,
能知先天之事,
能知后世地理天文。
我这里也来相问,
哪年哪月歌出世?
哪天哪月歌出生?
黑暗一个凄凉苍老的声音,随着风声鼓点,我仿佛也都听见。
伏羲来制琴,
女娲来做笙,
有阴才能言,
有阳才有声。
阴阳相配才有人,
有人才能有声音,
有了声音才有歌,
歌多才能出歌本。
当年孔子删下的书,
丢在荒郊野外处,
一本吹到天空中,
才有牛郎织女情。
二本吹到海里去,
渔翁捡到唱怨魂。
三本吹到庙堂里,
和尚道士唱圣经。
四本落到村巷里,
女子唱的是思情。
五本落到水田中,
农夫当作山歌唱,
六本就是这《黑暗传),
歌师捡来唱亡灵。
“这只是个开场的歌头,那么这《黑暗传》呢?”我在房里走动,站住问。
他说这本是山里早年做丧事时唱的孝歌,死者的棺材下葬前,在灵堂的歌场上
一连得唱上三天三夜。但是轻易是不能唱的,这歌一唱起来,别的歌子都必须禁声。
他只记下了一小部分,没想到这老歌师一病就死了。
“你当时为什么不记下来呢?”我盯住他问。
“老头儿当时病得好厉害,靠在个小木椅子上,腰间围着一床棉被,”他解释
说,好像是他的过错,又恢复了那怯弱的样子。
“这山里就没有别的人会唱吗?”
“能唱个开头的人倒还有,可要全唱下来找不到了。”
他说他还认识个老歌师,有一铜箱子的歌本,其中就有一部全本《黑暗传》。
那时候查抄旧书,这《黑暗传》是作为反动迷信重点抄查的对象。老头儿把铜箱子
埋到地下。过了几个月,他挖出一看发霉了,又摊开来在院子里晒,叫人发现报告
了。林区当时还出动了公安员,逼着老头全部上交。这老头没多久也就死了。
“还哪里去找对灵魂的敬畏?哪里还能再找到这应该端坐静穆乃至于匐伏倾听
的歌?该崇敬的不去崇敬,只崇拜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一个灵魂空虚荒凉的民族!
一个丧失了灵魂的民族!”我慷慨激昂一番。
从他一言不发望着我那副愁苦的样子,我才知道我一定是酒喝猛了,邪火攻心。
早晨,一辆吉普停到楼前,有人来通知我,林区的好几位领导和干部为我专门
召开一个会议,请我去要向我汇报工作,弄得我有些惭愧。我想准是我在县城里那
一通豪饮,迷迷糊糊信口开河,发了一通豪言的缘故,人便以为我是从首都来视察
的,至少也可以向上替他们转达下情。车都停到了大门口,我也无法推托。
林区管理处会议室里,干部们早已先到了,每人面前有个茶杯。等我就坐,我
那杯茶也立刻泡上,就像我已往随同作家协会组织的参观团,到工厂、部队、农场、
矿山、民间工艺研究所、革命纪念馆去所谓体验生活时一样。那时候,照例有作家
们的领导,或领导作家的作家,坐在主宾席上致词,像我这样凑数的小作家可以随
便找个不显眼的位置,在一角待着,只喝茶而不说话,可人为我开的这会我不能不
考虑能说点什么。
一位负责干部先对林区的历史和建设作了一番回顾,说一九0 七年,有个英国
人叫威尔逊的,进来收集过标本,当时这里处放封闭状态,他也只到了边沿地带。
这里一九六0 年以前,还不见天日只闻水声,茫茫一片原始森林。三十年代,国民
党政府企图砍伐,没有公路,也不曾进得来。
“六十年,林业部航测绘制了地图,共有山林三二五0 平方公里。
“六十二年开始开发,从南北两端进入,六十六年,打通了干线。
“七十年,形成区划,现有农民五万多人,干部和林业工人以及家属一万若干。
目前向国家上交的木材九十多万立方。
“七十六年,科学家们呼吁保护神农架。
“八十年,提出设立保护区。
“八十二年,省政府作出决定,划出一百二十万亩作为保护区。
“八十三年,保护区建组,把保护区内的林业队撤出,四周设立四个标志门,
组织巡逻组。关得住车,关不住人。去年一个月,就有三、四百人挖黄连,剥迎春
树皮当杜仲(中药材),偷伐偷猎都有。还有带帐篷来找野人的。
“科研方面,有一个科研小组,人工种植棋桐一百亩。香果树也繁殖成功,无
性繁殖。野生药物栽培:头顶一颗珠,江边一碗水,文王一支笔,七叶一枝花,死
亡还阳草(学名?)
“还有个野生动物考察组,包括考察野人。再有,金丝猴,金钱豹,白熊,灵
猫,底子,青羊,苏门羚,锦鸡,大鲢,还有其他本知动物,猪熊,驴头狼,吃小
猪,农民反
映。
“八十年以后,动物回来了,去年发现灰狼和金丝猴搏斗,听见金丝猴叫,见
一猴王挡住灰狼。三月,从树上捉到个小金丝猴,绝食死了。太阳鸟,哈杜鹃花蜜,
红身,兰尾,细尖嘴。
“存在问题:对自然保护认识上有差异。有工人骂,拿不到奖金了。木头少了,
上面也有意见。财政机关不肯拨钱。保护区内还有四千农民,都不好办。保护区干
部和工人二十人,尚往简易工棚,人心不安,也无设施。关键是经费不落实,多次
呼吁……”
干部们也纷纷谈开了,似乎我能为他们呼吁来钱,我只好停止记录。
我不是作家的领导或是那种领导作家的作家,可以侃侃而谈,即席发表面面俱
到的指示,再作一番空头许诺,诸如说,这问题嘛,可以同某某部长打个招呼,向
有关领导部门反映反映,大声疾呼,造成舆论,动员全民都来保护我们民族生存的
生态环境!可我自己都保护不了我自己,我还能说什么?只能说保护自然环境是很
重要的事业,关系到子孙后代,长江已成了黄河,泥沙俱下,三峡上还要修大坝!
我当然也不能这么说,只好把话题转到野人,我说:
“这野人,倒是闹得全国都轰动……”
大家即刻也谈起野人。
“可不,中央科学院都组织了好几次考察。第一次是一九六七年,然后七七年,
/\0 年,都专门来人调查。一九七七年规模最大,人数也最多,光考察队就一百
一十人,还不算我们林区派出的干部和工人,考察队一多半是军人,还有一位师政
委……”
他们又汇报开了。
我找一种什么样的语言才能同他们随便谈谈心。?问问他们这里生活如何?肯
定又得谈到物资供应,物价,工资,我自己的财政尚且亏空。再说,这难道是聊天
的场合?我也不能说这世界越来越不可理解,人和人类的行为这么古怪,人都不知
道人要做什么,还去找野人?那么,除了野人还又能谈什么?
他们说,去年还有个小学教员看见了这东西,六、七月间,也是这季节,他没
敢张扬,只同他一个最要好的朋友说了,还叫他别外传。对了,前不久,有位作家
写了篇《神农农人哀史》,发表在湖南《洞庭》杂志上,不知谁弄来的,他们都传
看了。找野人这运动从这里发端,已经扩展到湖南,江西,浙江,福建,四川,贵
州,安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