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扬明-第1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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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有余一怔,将军居然连这些也知道?
“只算损耗,粮食征收、起运各环节耗费不少,起码要一万石糙米、九千两银子才够。如果加上浮收”钱有余迟疑了片刻,“最少也要一万五千石粮食,一万两银子。”
他解释道:“粮差”、“包户”的剥削耗费,以及县衙大小官吏的出息好处,都要从征粮中获得,这叫“耗粮堆尖”,也就是所谓的“浮收”。
“耗粮堆尖”不算“乱收费”,是大明税赋系统中有明文规定的,某些地方,每石附加耗米和尖米7斗6升之多,超过正额的一半以上。这笔额外收入是地方官吏最大最可观的一笔“灰色收入”,比起贪赃枉法之类捞的黑钱,要安全多了,算是大明赋税制度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这么多?”夏天南还不觉得意外,但是孙元化着实大吃一惊。他久居高位,对基层的潜规则不甚了解,还以为大明从根子上说是好的,只要圣天子在位,众正盈朝,中兴指日可待。没想到小小一个琼州府临高县,就已经如此黑暗,想来其他地方好不到哪去。
“如此盘剥百姓中饱私囊,你们对得起圣上、对得起读过的圣贤书吗?”孙元化颇为激动,对钱有余呵斥道。
钱有余脑袋缩了一缩,心里有点委屈,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师爷,又不是七品知县,要挨骂也轮不到自己啊。
夏天南劝解道:“孙先生不必激动,这也是地方官的生存之道。要知道,一个七品知县,以及县衙里大大小小的吏员,如果没有这些收入,恐怕都要喝西北风了。”
“就是,县尊月奉不过七石五斗,还要请钱粮、刑名师爷,在册胥吏、衙役每年工食银三两六钱,册的白身只当差不拿钱,不想些办法我们怎么活?”钱有余为自己辩解。
孙元化一滞,他只知道小吏、衙役“奉公”是理所当然,却没有想过靠这些象征性的俸禄、工食银如何保证生存。
“浮收虽然有很大弊端,但却是各县维持运转的支撑,短时间内无法取代。”夏天南给这种现象定了性,“而我们包揽税赋的目的是给琼州营储备粮食,为将来做打算,如何让二者并行不悖,就需要动动脑子了。”
司马德说道:“可是断了浮收这条路,又要足额缴税纳粮,除了压榨百姓,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
其余人都纷纷点头附和。
孙元化皱眉道:“可是百姓负担本就沉重不堪,再额外摊派,这不是把他们往死路上逼吗?”
夏天南摇头叹息,这就是时代的局限性啊,怎么就不会跳出这个框框呢?
“你们的眼里不要只盯着百姓碗里的三瓜两枣,格局大一点。你们想想,除去浮收,每年朝廷的税赋都收足了吗,多余的钱粮去哪了呢?”
钱有余若有所思。他游幕十余年,自然比在场众人更了解基层的黑暗面。他见无人能回答夏天南的问题,便大着胆子说道:“将军说的,学生略知一二。”
夏天南鼓励道:“很好,你说说看。”
“其实在下本是刑名出身。”钱有余首先解释了自己的谋生技能,“不过,也学过钱粮,一般的小县的钱粮也应付得来。”
但凡县令上任,刑名、钱粮两位师爷是最。前者协助县令审理刑事案件,后者专门协同东家办理钱粮奏销、地丁人口、门牌清册、田地丈量、开仓赈济、杂税征收这一类业务。特长是不仅谙熟这方面的种种门道,而且精于书算。,。请
第四百一十一章 一体纳粮()
钱有余的本行是刑名,但是他的学艺不精,一直混不到好的东家,大多是些在偏僻小县里打转的举人老爷或者“同进士”。天籁.⒉3TT.小县城人口少,打官司的自然也少,分请两名师爷有点浪费,所以就又学了钱粮,虽说不甚精通,但是一人身兼两职,不仅自己多了一份收益,东家也少了一个人的开销,皆大欢喜。
钱粮师爷的本事除了算盘上之外,还在于能了解情况,善于应付书办。这是因为额征钱粮地丁,户部只问总数,不问细节。当地谁有多少田、多少地,座落何方,起科多少?只有县衙里户房的书办才一清二楚。他们所凭借的就是代代相传的一本秘册,称为“鱼鳞册”。没有这本册子,天大的本事,也征不起钱粮。
鱼麟册本是公物,是政府主持绘制修订的,但是年深日久,县里存档的或湮灭或丢失,早就不知去向,政府修订的“公册”,反而成了书办的私产。不管是县令还是钱粮师爷,要顺顺利利的办下每年的夏秋两赋的公事来,时常会为书办所挟制。
户房书办因为有鱼麟册,不但公事可以顺利,本人也能借此大其财,多少年来钱粮地丁的征收,是一盘混帐,纳了钱粮的,未见得能收到官府收粮的“粮串”,不纳粮的却握有纳粮的凭证。有人没有立锥之地却要缴粮。有人坐拥千顷良田却毋须缴纳粒米,反正“上头”只要征额够成数,如何张冠李戴,那是根本不管的。
至于其中的花样,名目繁多。钱有余就说了“诡寄”、“产去粮存”这两种最常见的手段。
“何谓‘诡寄’,何谓‘产去粮存’?”夏天南问道。
“所谓‘诡寄’,就是将自己的田地伪报在他人名下,借以逃避赋役;而‘产去粮存’,就有点巧取豪夺的意思了。”
如果说“诡寄”是侵吞本应缴纳给朝廷的税赋,欺瞒的对象是朝廷,那么“产去粮存”就是**裸的抢劫了。与衙门书办有勾结的大户买入别人家的田亩后,不将田亩过户,卖主还要按原来的鱼鳞册缴纳粮税,买主则不用缴纳钱粮。和丰村死去的苟大富和弟弟苟二贵联手,没少干这种事,才会在短短几年里一跃成为方圆数十里屈一指的大户。
这下连见多识广的夏天南都忍不住拍案而起:“真是岂有此理!这不是明抢吗?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偷税漏税也就算了,买了地还让卖主缴税,简直是敲骨吸髓,不给人留活路啊。”
孙元化感叹道:“没想到谋夺田产、逃避税赋居然可以如此狠毒……”
夏天南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说道:“不管大明其余地方如何,反正在我的眼皮底下,不能坐视这样的事情生。”
他向众人说道:“你们不是想知道既能保证足额缴纳税赋,又能保证自己的好处吗?说穿了其实很简单,万历年间张居正就做过类似的事情,就是清丈田亩。”
清丈田亩?众人面面相觑。
孙元化疑惑地问道:“当年张相确实清查过田亩,不过是推行一条鞭法而为之。如今除了粮食正额,辽饷等摊派已经折合成现银,当年的目的差不多达到了,再清丈田亩有何用?”
“他清丈田亩的目的是推行一条鞭法没错,这么多年过去了,田亩的数目和产权变化很大,若还抱着当年的鱼鳞册不放,结果只能是压榨田产极少甚至无田的百姓,真正坐拥大片良田的富户却不用缴纳粮税。长此以往,富户越来越富,百姓却不堪重负,流离失所,天下即将大乱。”
孙元化听了夏天南的话,感觉隐隐约抓住了一些东西:为什么加派辽饷后,朝廷仍然入不敷出,军队缺饷练兵,导致北边苦苦支撑,却仍然让鞑子几次入关;同时中原流民四起,剿贼的官兵扑灭这边,那边又冒出来,剿而不绝。
他忍不住问道:“难不成朝廷缺钱缺粮,竟然和这些有关?”
夏天南点头道:“孙先生的想法已经接近真相了。我以临高为例,假设鱼鳞册记载,全县有一万亩地,而实际上经过数年垦荒,又增加了五千亩,但鱼鳞册上是查不到的,那么征粮征税还是按一万亩算。问题是,朝廷对官员和有功名的读书人是有优免政策的,他们的亲朋逃避纳粮,就把地过户给这些人,交些租子,比向朝廷纳粮要划算,双方皆大欢喜。可这样一来,鱼鳞册上登记的地又少了许多,一万亩地也许不到一半。最后,临高本来有一万五千亩地,却只按五千亩缴纳粮税,就算县衙想尽办法追比,打板子、枷示众,各种手段用尽,好不容易征收上来了,这么点钱粮,还要保证县衙的运转开支、官吏的好处,交到朝廷手中又有几个子?”
他扫视了一眼众人,道:“朝廷入不敷出,但是边关吃紧,练兵饷都要钱粮,只好加大摊派,这些负担最终还是落在那些穷苦百姓身上,与富人没有关系。穷人撑不下去了怎么办?活命,被迫逃亡,便成了流民。流寇为什么越剿越多,就是因为流离失所的流民不断增加,只要有人登高一呼,流民填饱肚子,就成了流寇的兵源。”
孙元化犹如醍醐灌顶,一下就开了窍。朝廷陷入如今的困顿局面,根源竟源于此处。其实说穿了也很简单,以前不过是一叶障目罢了,或者说不愿意往这方面细究。
司马德与他想的方向却不一样:“如此说来,只要清丈田亩,把诡寄的隐田都挖出来,就能凭空多出不少钱粮?”
夏天南点点头,又抛出了一枚重磅炸弹:“不仅如此,在三县范围内,我才不管朝廷的优免政策,人都一视同仁,只要有田就要纳粮!”
人都齐齐倒吸一口冷气,官绅一体纳粮?(。),。请
第四百一十二章 苟二贵回村()
孙元化忧虑地问:“官绅优免是朝廷制度,圣上都不敢坏了太祖的规矩,琼州营这么做合适吗?”
夏天南呲之以鼻:“什么破规矩,还抱着不放。.*M平民已无立锥之地,士绅富得流油,该朝谁收税一目了然。至于合不合适,我琼州营就这么做了,谁敢站出来说句不是?”
孙元化默然,琼州府天高皇帝远,皇帝鞭长莫及,总督巡抚也不会轻易惹这个刺头,谁会出头来替本地士绅做主?
司马德问道:“临高境内的好办些,可是澄迈和儋州的怎么办?”
“我有知府衙门的命令,三县的税赋都由我包揽,他们敢违抗?再说客观上也是帮他们减轻了包袱,反正该上缴的税赋也不少一粒米不差一文钱,他们何乐而不为?如果脑袋还是一根筋,有澄迈这个前车之鉴呢,谁不开窍就让黄猛甲去他们县城吃大户!”
一个冷寂的夜晚,苟二贵偷偷地回到了和丰村。他在府城实在混不下去了,在沦落到街头乞讨之前,他鼓足勇气回来了。
当初在接受知府大人接见之后,本来一切事情都向着他预料的方向前进:知府决定动用本地卫所的兵力进剿临高的“黎乱”,几千人马浩浩荡荡开拔前往临高,他因举报有功,成了知府衙门的座上宾,每天好吃好喝的招呼着。
谁知道传回来的消息犹如清空霹雳,三四千大军说败就败了,仅余不到一千人仓皇逃回了府城。得知消息的苟二贵顿时懵了,夏天南和黄猛甲一日不除,他就不敢回临高。
大军败了,局势急转而下,他也被轰出了知府衙门,很明显秦知府不愿再打下去了。
幸好后来峰回路转,时任总督王尊德调集数万大军,渡海进剿。苟二贵本以为夏天南的末日来了。可是苦等月余,等来的居然是大军惨败的消息,总兵何如宾躲在府城,既不敢再度攻击,又不回广州。
直到夏天南直接杀到广州城,王尊德等广东官员被迫订立城下之盟,苟二贵才认清现实,整个广东都无人奈何得了夏天南了。
夏天南气候已成,无人可制,可他却流落府城,有家不能回。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他实在受不了这份苦,最终还是冒险潜了回来。
大哥苟大富虽然死在黄猛甲刀下,浮财损失不少,田契也被夺去,但烂船还有三斤钉,苟家的宅子还在,名下正田没有了,还有不少寄在苟家名下的田地,以及强买后没有过户的良田。
苟二贵回到家中后,把几个心腹的家人收拢回来,试图东山再起。寄在他家的地虽然在衙门办了过户,但是田契多由实际主人保管,每年只要交租子给苟家就行,反而躲过一劫,没有被全部劫去。另外,那些通过“产去粮存”买来没在衙门办理过户的地,他准备这次统统办好手续,由谁缴纳钱粮已经不了,关键是要把地牢牢抓在手中,复兴苟家才是最的,不能因小失大。
和丰村的人都知道苟二贵回来了,但与以往不一样,他们不再像以往那样害怕苟家。苟二贵走在村里,有人的目光中不再有害怕和躲闪习惯了仰视这群泥腿子的他很不适应。他暗自誓,迟早要让这些泥腿子重新匍匐在自己脚下。
这天,他偷偷来到县城,约见一个户房的书办。其实他就算回到户房,夏天南也不认识他,再说举报怂恿府城兵一事,夏天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