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皮-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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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相公。”我喊了一声,觉得面上作烧。
慌忙往他腋下躲去。呀——怎的他成了我相公了呢?我是轻易不可多言多笑的大家闺秀呀。红拂夜奔,文君琴挑,莺莺西厢记,丽娘牡丹亭——我怎会学了这些女子的样儿。我是来报仇的,怎的反被仇人轻薄了去?
报仇。报仇象一头睡熟的猫,合上了它碧绿闪烁的眼睛,推也推不醒。报仇象一只蜻蜓,恍恍惚惚,轻轻点了一下水,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此刻我只要他的承诺。象一切的人间女子。
“相公,你会不会抛弃我?会不会不要我?”疲倦而又急切地,抓住他的手臂。
“不会。你放心好了。咦,你的手怎地还是这么凉?”
我是鬼!我慌忙松手。我是百多年的厉鬼,怎可与人一起生活。我的脸色由绿变蓝。全凭画皮遮挡。
一张画皮,可以遮挡到几时?
他将我的手抓过来,放在他的胸口。“躲开做什么。你的手凉,来,在这里焐一焐。你怎么了紫凤,怎地一径在抖?”
“相公,我……我害怕……”
“怕什么?”
“怕你不要我。”
“傻瓜,我怎会不要你。我说过的,我一生都会待你好。你忘记了么?”
“不管怎样,你都会待我好,都不会不要我?”
“你怎地总是怕我不要你?傻紫凤。你是我的凤儿,是我的心头肉。我怎么舍得不要你呢。我要你的。”
“不论发生什么事,你一直都要我?”
“一直都要你。你若不信,这儿,把我的心挖出来你看看。”
“不要说这样的话!”我扑上来捂住他的嘴,全身簌簌地抖。
“凤儿。你怎么了?你累了。来,听话,睡一忽儿罢。”
天青色的帐外渐渐透出天光。一夜的缠绵,足以融化了一百四十七年风吹雨打的寂寞。轻怜密爱,柔声细语。山盟海誓不过是一只花纸折出的船,然而世间多少女子,都敢坐着它出海?
一句诺言,便缓缓地起锚。航船被风吹向黑夜未知的海洋,都无恐惧。
女人的勇敢与盲目,男人永远无从理解。这件事我理会得。尽管我已不是人。
我紧紧地抱住他。或许这才是早该发生的一切情节。蹉跎了一百四十七年,但终究是发生了。
命里的,躲也躲不过。
我仿佛又看到那生死簿上的朱砂字。张伦三世身该当偿还秦紫凤人心一颗。
我不愿去想,不愿去想,不愿去想。我只想抱住他,紧紧地。
“凤儿,外面风大,回去罢。”第二日晨间,我相送他出门。
一夜的恩爱,画皮都揉搓得有些褪色了。他却认不真切。
“凤儿,你脸色不好呢,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瞧瞧?”
“不用了,我没事的。相公放心罢。”慌忙支吾过去。
“我晚间再来看你。你好好在这里待着,不要到处乱走。我怕……”他压低声音:“我怕你被抓回去。”
什么抓回去?哦,明白了,初识的时候我自称是大户人家的逃妾。我都忘却了,他还记得。不由得感动,泪意盈睫,可我却不会流泪。
“相公,我理会得。”握着他的手,舍不得放开。他一袭青衫站在清晨的风里,多象一竿郁郁的竹,那般的风神湛然。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忽觉他是世上最好的男子。我多幸运。
看着他的背影渐远了,还倚在门边不愿进来。昨日此时,我尚在狞笑着等待猎物送上门来。如今他成为我终身之托。
我的终身有多长?鬼是不会老的。交托给一个凡人的一世。他老了,他死了,我怎么办?我要继续在轮回中寻找他。生生世世。永远不分开。
**在门上痴想。
我晚间再来看你。他说的。然后我就会把这个白昼都交给等待。
我好似一直在等待他。从那时开始。
然而那过去的一百四十七年的等待,怎么都似没有这一个白昼的难熬?
这样地漫长呵。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我是鬼,时间对我没有意义,但没有他的日子,则是这般地缓慢。
似水流年都被冻住了。
掌灯时分,他来了。
“凤儿!”
听得他的声音,我自内室跌跌撞撞地奔出来,竟是立足不稳。
拉住他的手,却说不出一句话。
他取笑我,用手指羞我的脸颊。“只不过一天没见么,何至相思若此?我的凤儿当真是个多情种子。”
他擎起桌上烛台,就着烛火细细打量我。
“气色比早上好多了。”
自然。书斋里笔墨俱全,我已将人皮重新画过。顺便又换过一身新衣。湖色袄儿,弹墨绫的裙子,清淡素雅。
“今日一日都做了些什么?”他问道。
“等你回来。”我道。
他又刮我的鼻子。“不识羞呵,凤儿。”他望着我微笑,我感受到他心里的疼爱。喜上眉梢。2005…1…24 16:11:29举报帖子
我是不识羞。人间女子,三纲五常之外,尚须三从四德。似我从前做大家小姐那般,别说有何言语,轻易都不可以见人的。那日在后衙西花厅乘凉,见那少年书吏走过,便只得用团扇掩了脸,速速离去。但是……倘若当日我没有走呢?倘若当日,我并未离去,与那张伦相见了,一切又会怎样?
或许这百多年的历史完全改写。
我怔住了。
“小姐,在下府中书吏张伦,今日何其有幸,得见小姐金面。”
“张相公太客气了。”……
原只是几句寻常寒暄呀。或许昨日的事情就会在百多年前发生。我与他,眉目传情,你侬我侬。我不会被开膛破腹,他亦无须遭千刀万剐,更加不会有这一百四十七年无端端的荒坟野岭,凄寒的日子。浪费了的一百四十七年。
原只是那样寻常的几句寒暄便可以了呀。一切的可能。
时光嗖嗖地在我胸中团转。
“凤儿,你怎么了?”
我自揣想中返回。往者既不可追,只好牢牢把握如今。人间女子都须得不轻言,不多笑,老实稳重,三从四德。然我是鬼,恨海情天,都海阔天空,百无禁忌。
我轻轻扯着他的衫袖。青竹布的长衫,柔软中有挺括的手感。只觉他的一切,再怎么寻常,都是如此完美。
眼波轻传。
“我没事。”
“凤儿,你可曾用过晚饭?”
“啊,没有……相公可曾用饭?”天,百多年餐风饮露,我早都忘了还有吃饭这件事。
“我也没有吃呢。正好与你一起用饭。”
“如此,相公稍候——”我匆匆跑进内室。
再出来时,手中端着雕漆食盒,里面是一盘西湖醋鱼,一盘桃仁酥鸭,一盘虾子茭白,并一大碗芙蓉鲍鱼汤。还有酒。上好的花雕。
一只似我这般的老鬼,在刹那之间幻化出这些物事,并不是很难的事情。它们吃起来色香味俱全,却是水月镜花,空无一物。当然从明日起,我要真正地学习烹饪了。今晚暂且让他委屈一顿,也还不打紧。
袅袅婷婷地端将出来。
“相公尝尝妾身的手艺,可还过得去?”
“呀——不想凤儿你的厨艺竟也这般了得。”
烛影摇红。浅斟慢酌,语笑盈盈。
“对了,相公打算何日迎娶妾身呢?”
他忽然尴尬。“凤儿,我……我早已成亲……昨日便想告诉你,却……”
我并无太大意外。看他的年纪至少都有二十五六,怎会尚未娶亲。
我早都想到了。
我是鬼,还在乎什么人世虚名。只要在他身边,就好。
我看着他,感觉到他心中的慌乱。他象个孩子般地无措。心在砰砰地跳。他在害怕。
他怕失去我。喜悦忽然遍溢周身。无穷无尽的流转。
我的笑意从整个皮囊透出来。他在害怕失去我。我还在乎什么呢。
“相公何不早言,其实妾身早已想到,我生来命薄,原没想过能聘做正头夫妻。只要能够陪伴相公,妾身便心满意足了。既是如此,相公何日带我去拜见夫人?”
堂堂府尹大人的千金小姐呀。只因爱煞了他,用了拜见这个词,都未觉委屈。做小伏低,都没关系了——只要在他身边,就好。
爱河千仞,我缓慢而优美地灭顶。
他似觉意外。“凤儿,你不在乎……”
“只要相公不在乎我是人家的逃妾,妾身还在乎什么呢。”柔若无骨地贴近他。吐气如兰,烛火荡漾。“相公说过会一直都要我的。我们盟过誓的,不可以不算。”
“凤儿……”
“相公,我会听你和夫人的话的。你回去和夫人说嘛,好不好?”索性伏在他怀里,仰起脸望着他的脸,轻声细语。便是百炼钢,也化作绕指柔了罢。
“凤儿,我妻陈氏,为人贤惠大度,我若对她讲了,她定能接受你……不过你不要心急,给我一点时间,慢慢安排一下。总之你放心,我定会领你入门的。”
“如此最好了。相公。”低唤着他,百炼钢化作绕指柔,百年恨意也都化为满腔发泄不尽的柔情。
过去从未知道,有个人可以唤作“相公”,有多好。
我渐渐都忘记自己是鬼。
花也好,月也圆。夜半无人私语时。
那日阎罗王警告我:倘若你得不回完整的心,你便永不超生了。
那有什么关系。似我这般做鬼,岂不好过做人。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呀。
夜间醒来,看到有他在身旁。
睡得犹如婴儿,天真甜美。
我共衾枕的夫呵。相公。
我轻轻地,从背后拥住他。泪意又盈于睫。
就让我,永不超生吧。
“凤儿,昨日我和我妻说了我们的事。”
“哦,夫人怎么说?”担忧地望着他。
“她倒没说别的,只说你若是大户人家的逃妾,担心将来会有麻烦。”
“相公,我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的。我悄悄地进门,根本不会有人知道。”
他右手持杯,左手抚着我的头发。青丝三尺,漆黑如墨。
“你不要怕,凤儿。我一定会迎你入门。对了,记不记得子夜歌里的那一首……”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我道。百年前记得的诗词歌赋,并未曾遗忘。
他将我的头揽在怀中。
“凤儿。怎地你总是知道我心中在想什么。”
我悄然微笑。相公,你的心,本是我的心。你知道么。
“相公,让我告诉你原因吧……”我半躺在他怀里,也将他的头颈揽低,面对着面。“因为我善解人意,冰雪聪明,兰心蕙质,才貌双全……”
“凤儿,你脸皮好厚!”他哈哈大笑,伸手过来在我腋下搔痒。我忍不住反击,两人嘻嘻哈哈地闹着,一不小心碰翻了他手中酒杯,酒痕淋漓,洒了一身。
“相公,快把这件衣服换下来吧。”我连忙向橱中另取了一件月白色的长衫与他换上。手中拿着换下的湿衣。
“相公,你且在此宽坐,我去洗了衣服再来陪你。”
“衣服打什么紧,明日再洗不迟。”
“酒痕最是讨厌。倘若不马上洗,便洗不掉了。”我拿了衣服便往外走。
“但是我要你陪着我呀。凤儿。”男人赖皮起来,竟象个孩子般,尽是黏着人呢。
我只好用木盆盛了水,端进来,在屋中洗衣。
从小到大,生前死后,我何尝洗过一件半件衣衫。此刻却不得不作娴熟状。用皂荚揉碎了,细细搓洗衣上的酒渍。他坐在榻上,微笑着望我。
我早已放弃复仇,放弃厉鬼的身份,也放弃往日千金小姐的尊贵。甘愿为他做个温柔贤淑的凡俗女人,洗衣烧饭,寒暖关心。
但愿生生世世,都能为他洗衣衫,便是幸福了。
忽然感应到他心中闪过晏小山的词: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
怎地如此不祥。
抬头望他。他也正看我。
我与他之间,隔着个木盆,面面相觑。
相视微笑。
我住在他的书斋,作他的外室,已有半个多月了。
这日他终于赧然说道:“凤儿,今日我想……领你回一趟家。”
“终于要拜见夫人了么。相公,待我稍稍打扮打扮,免得衣冠不整,对夫人不敬。”我转过身,对镜理妆。
每当他不在,我便觑个空子脱下人皮,将它重新描画一番。画皮一日比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