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庸 - 玉连环-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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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琼反复思索,前后印证,疑云更浓,忙又把扯碎的诗笺,重新拼凑起来,一字一句,仔细观察推敲,谁知白耗了许多精力,笔迹字体,纯然陌生,纸张质料,也只是普通笺函,毫无特殊之处。
不过,他不难推断那矮老人必是武林人物,对他可能并无恶意;而且,这位“李管事”,八成不会再回悦来居了。
想到这里,反倒心中舒坦了不少,既然人家并无恶意,自然犯不上再生无谓的气;其次,他既然不会再回来,自己也不必尽呆在这里了。
心意一决,店伙正好送来点心,桑琼用罢,立刻吩咐结账。
那店伙倒吃了一惊,愕然道:“公子不等李管事回来了么?”
桑琼摇头道:“他另有要紧事,已经先走了。”
跨出悦来居的大门,时才午刻方尽,街上行人如织,熙熙攘攘,十分热闹,其中更有些劲装疾服的武林人物,扬鞭策马,穿过人群,匆匆向北而去。
桑琼虽然置身闹市,心里仍旧有一种孤单冷落之感,他漫无目的随着人潮移动,只觉这滚滚红尘,是那么的惹人厌恶,这许多人终日来来往往,直似无头苍蝇,奔逐钻营,为的是什么?
想着想着,越加烦躁,见道旁有条僻静小巷,便转了进去,谁知才转过巷口,冷不防却跟迎面一人撞了个满怀。
桑琼内功丧失,眼力大非昔比,及待惊觉,已经闪避不及,一时拿桩不稳,直被撞得踉跄连退六七步,脚下一虚,仰面摔倒地上,定神一看,那撞他的原来是个富贾模样的大胖子。
那胖子年已半百,一脸油光,浑身锦衣,腆着鼓胀如孕妇的大肚皮,秋凉天气,手里却摇着一把蒲扇,正眯着细眼向桑琼上下打量,并不表示歉意,只嗤嗤笑道:“小伙子,怎地这么不结实?一撞三筋头,真像个娘儿们了。”
桑琼挣扎着爬起来,怒目道:“你这人好生无礼,撞了别人,还好像十分自在得意似的?”
胖子笑道:“彼此都在转角口,看不清楚,怎见得便是我先撞了你?”
桑琼见他竟然强辞夺理,一股无名怒火,上冲脑门,当时便待发作,但转念一想:唉!
罢了!我烦恼还嫌不够么?滔滔浊世,不讲理的事情太多了,我既连人生都已看破了,又何必跟别人生这种闲气。
心念及此,怒气全消,拂了拂身上尘土,低头欲行,那胖子却大肚子一挺,横身反将他拦住,含笑问道:“小伙子,如此匆忙,要往哪里去?”
桑琼冷冷道:“我自有我的去处,阁下凭什么要问?”
胖子神色一正,低声道:“我是一番好意,方今天下将乱,世道艰险,是英雄豪杰,固然正好畅抒所怀,舒展雄图,而那些不求上进,动辄遁世的窝囊废物,最好躲在家里搂媳妇,少到大街来乱跑。”
桑琼闻言,心中方自一动,那胖子已自纵声大笑,摇着蒲扇,扬长而去。
并听他一边走,一边漫声作歌,唱道:
“醉乡一梦到五更,千杯换来万丈情。
都道人间多愁苦,却不知,酒后乾坤最宜人。”
桑琼听着歌声,突然记起一个人来,飞忖道:“风尘三奇僧丐酒”!难道会是他………
掉头再欲寻找时,那胖子早已挤进人丛中不见影踪了。
他怔了怔,不禁悯然若失,回想那胖子语多讽刺,似乎不像无意相逢,再跟悦来居店伙的话互作印证,更感到惊骇万分,难道说这胖子就是那自称“李管家”的家伙?但转念至此,又有些气恼,自己身败妻死,家破人亡,遭遇已多凄凉,非但无人同情,这些家伙倒像特意弄下圈套,存心戏弄嘲笑自己,人心之恶,更得明证。
他摇头苦笑了一下,心道:由你们去笑骂吧,争强好名的桑琼,早已死在太湖西洞庭山了——又复转身,踉跄而行。
穿过小街,忽见前面屋檐下,有一群闲人围聚着。好像在观看一件什么稀奇事物,聚集的人虽然不少,却听不到一点喧哗之声,人人竟都神情凝重,面带惋惜怜悯之色。
桑琼此时那有心情去看热闹,正待从街心迂绕而过,突听人丛中有人长长叹息一声,说道:“唉!可怜,好清秀的一个女孩子,小小年纪,意知为父复仇,金陵离咱们合肥城,怕不有千里之遥,难为她是怎么走了来的!”
,桑琼听得“金陵”两个字,心里忽然一动,脚下不觉略缓。
这时,另一个人也接口说道:“各位乡亲,咱们虽不会武功,盘缠小费,总该帮助她一些,别让她一个女孩子家,抛头露面,在街上受这份委屈。”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响应,各自解囊,碎银铜钱,刹时拼凑了许多。
桑琼原绕过了人群,忍不住驻足回顾,原来屋檐下垂头立看一个青衣女郎,身前地面上,摊开一幅白布,布上写着:
“难女祖居金陵,年十五,粗通诗书,略捻武功,老父近遭惨死,为察觅仇踪,浪迹至此,行囊枯尽,无力返乡,羞惭檐下,腼腆街头,伏求仁人君子,慨赐援手,俾得返乡故里,厚德隆情,永志不忘;或有武功高强前辈长者,俯允收留传艺。难女甘愿为奴为婢,以报大恩。惴惴陈情,不胜企盼。”
那女郎布衣布裙,俯首默立,肩头不停地耸动,正在悄悄饮泣,一滴滴泪水滚落胸前,衣襟已湿了一大片。。
桑琼看完白布上字句,顿时兴起无限同情,心想这位姑娘如此孝行,流落异乡,委实堪怜,同是天涯沦落人,我怎能视而无睹。探手人怀,掏出身边仅有的一封五十两银子,递了过去,轻声道:“在下也是金陵府人氏,这点银两,姑娘拿去吧!早些回家,不要再流浪异地了。”
那女郎没有立即伸手接取,霍地抬头,四目相对,两人同时一呆!
桑琼讶呼出声:“咦!你……你不是金刀杨承思的女儿秀珠吗?”
那女郎张着一双大眼,惊骇地注视着他,哺哺道:“您是桑公子?”
桑琼忙道:“是啊!秀珠,你怎会流落到这里来的?”
那女郎瑶鼻耸动,突然“哇”地大哭起来,一把抱住桑琼衣袖,泪水滂沦,颤抖地叫道:“公子!公子!原来你并没有死?”
桑琼愕然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秀珠,你爹又是怎样去世的?”
这一问,更引得秀珠泪如潮涌,抽抽噎噎,一时不知从何答起,四周闲人都松了一口气,纷纷道:“这一下好了,他乡遇故人,这位姑娘孝感动天,总算不会再飘零无依了…”
桑琼连忙替她将白布地状卷起,低声问道:“秀珠,你住在那儿?咱们到你住处再作详谈,走吧!”
秀珠却摇摇头,硬咽道:“我早就没有住的地方了,身上带的银子用完以后,我不敢进客栈,每天晚上,就坐在这屋檐下过夜,已经有三天了……”
桑琼长叹一声:“那么你跟我来。”
他匆匆领着秀珠走出人丛,转过街角,停步问道:“你吃过午饭了没有?”
秀珠含泪低头道:“从昨天起,我就没有吃过东西……”
桑琼不再多说,转而将她带到一家清静的小饭馆里,叫了些点心面食,道:“快吃些,等你吃饱了,咱们再谈。”
谁知秀珠泪水不止。拿起筷子,又放了下来,抽噎道:“公子,我吃不下,见到您,我……我只想哭……”
桑琼黯然叹道:“那么,你就先把经过情形,详细告诉我,你爹好好的,怎会被人害死了呢?”
秀珠惊愕地反问:“公子,你真的还不知道?”
桑琼道:“我怎么会知道呢?”
秀珠眸子连眨,满脸迷惑之色,道:“这就奇怪了,三个月前,公子单身只剑,要到太湖西洞庭山去赴天山五魔的约会时,我爹和李伯伯、王伯伯他们好多人,不是苦苦要求公子带他们一起去么?公子还记不记得?”
桑琼道:“不错啊!但我因与五魔早约定,各凭本领,谁也不准另带同伴帮手,所以拒绝了你爹他们,并没有让他们跟去呀?”
秀珠哭道:“公子不知道,我爹和各位伯伯放心不下,等公子走后,爹爹他们也约齐了庄中同门,一共三十六人,也偷偷去了太湖西洞庭山……”
桑琼未待她说完,早惊出一身冷汗。挥手打断她的话头,道:“慢!你让我先想一想,……你说你爹爹他们也偷偷去了太湖,一共有三十六人?”
秀珠道:“是的!差不多包括了卧龙庄全部好手……”
桑琼瞑目沉吟,回想太湖西洞庭山那一场血战,心湖汹涌,往事仍是那么清晰……记得他怀着满腔豪情,一如约定,没有另带一名伙伴,单人只剑赶到太湖,才发现天山五魔竟背信无耻,出动了百余名高手,几乎将西洞庭山围得水泄不透。
当时,他虽然忿怒,却并无怯意,毅然拔剑应战,以一对百,血战竟日,浑身衣袍都被鲜血染成赤红,连毙对方四十余人,自己也受了重伤,精疲力竭,摇摇欲倒,而敌人犹如潮水般蜂拥而上。正在危急,忽闻啸声大作,突然又从暗处涌出一大群人,挥刀抢剑,直向自己扑了过来,他那时已神智不清,只当强敌又增援兵,心神一懈,瞑目待死,恍惚间,却觉得自己被两名大汉欺到近身,一左一右将自己挟持住,拖着自己脚不沾地向湖滨疾冲,其余数十人并肩紧靠,排成两列人墙,舍命掩护,等到冲抵湖边,数十人已是死伤殆尽了。
那左右挟持他奔走的两名大汉,一个头颅被利刃砍落,另一个半边身子,生生被乱剑劈得一片血肉模糊,但两人却仍屹立不倒,直到将他推上一只扁舟,才双双撤手沉人湖底。
他迷迷糊糊跌落舟中,一痛而厥,根本就没有想到那数十名大汉从何而来?怎样救了自己?甚至后来究竟是怎样避开强敌搜索而死里逃生脱出险的,也同样不知详情,只知道清醒以后,正半死不活躺在一位好心的渔民家里,调养经月,伤势才渐渐痊愈,可是,当他带着满身愧作赶回金陵卧龙庄时,却发现庄中已因闻得恶耗,以为自己已死在太湖,爱妻仰药自尽,庄中同门,也一齐星散……
回忆至此,不由矍然心弦猛震!难道那些及时从暗处现身救护自己的人,竟是金刀杨承思他们……
第 二 章 龙蛇乌合
桑琼似觉从心底泛起一阵寒意,呐呐问道:“秀珠,你怎知你爹他们已经死了呢?”
秀珠含泪道:“我们在庄中闻得恶耗,听说公子已战死太湖,爹爹他们三十六人也一去不归,所以我连夜赶到西洞庭山,亲眼看到了现场惨状……”
桑琼急问:“怎样?”
秀珠泣道:“满山都是尸体,湖水都成了红色,李伯伯他们三十多人,从山头到湖边,沿途倒毙,使人惨不忍睹,我急得四下寻找爹爹,后来才在湖边芦苇里找到他老人家的尸体,可怜他……半个身子,晤晤晤……”
桑琼听了这话,恍如利箭穿心,眼中热泪像断了线的珍珠,籁籁直流,现在他才明白,自己一条命,原来是金刀杨承恩等三十余同门,硬使血肉性命抢回来的。
他本已静如死水的心,此时充满了悲愤、羞惭,心潮鼓荡,势血奔腾,满口钢牙,咬得格格作声,仰面长叹道:“桑琼阿桑琼,你还算是个人么?三十六条命为你断送在太湖,你幸留残命活下来,却要去出家当和尚,你,真是太可耻了……”自怨自艾,紧紧握着拳,猛力捶打头额,直恨不得将自己砸烂。
秀珠惶恐地扳住他的手,哭叫道:“公子,快别这样,我爹他们都是卧龙庄门下,也都是老庄主当年收容的可怜人,没有卧龙庄,也没有我们父女。爹爹为公子而死,相信他老人家一定死得心安,死得瞑目,咱们只要替他们报仇就是了。”
桑琼落泪道:“秀珠,我对不起你爹,也对不起惨死的另外三十五位同门,我甚至连你都不如,你年纪这么小,尚且知道要为父报仇,武功不够,还受尽委屈求上进,可恨我竟将一身武功白白废去了……”
秀珠惊叫道:“公子怎会把一身武功废了呢?”
桑琼摇头长叹道:“唉!说来一言难尽,反正我恨自己糊涂,也恨自己太脆弱了……咱们不谈这些,你再告诉我,怎么会流落到合肥城中来的?”
秀珠定了定神,答道:“我在太湖埋了爹爹和李伯伯他们,就开始追查天山五魔,决心替爹爹他们报仇,两三个月来,毫无消息,前些日子听说淮阳派新近得到一份‘武库藏珍图’,谁要是取得那份秘图,就能找到前辈奇人逍遥子的武库,那武库里有神兵利剑,还有一部很高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