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简史:从动物到上帝-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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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邻居需要我帮忙盖屋子或是放羊,我并不会认为他应该付钱,而是在我有需要的时候再还我这份人情就好。同时,当地的领主可能会叫我们全村的人去帮他盖城堡,但他也是一分不付,而是在出现盗贼或野蛮人的时候提供保护。虽然在这些村庄里有许许多多的交易,但多半都不是金钱往来。当时市场机制已经存在,但十分有限。人们也可以购买罕见的香料、布匹和工具,或是聘请律师和医生提供服务,但一般而言,常用产品和服务会出现在市场上的不到一成,多数还是由家庭和社群提供。
另外,王国和帝国会负责某些重要功能,像是发动战争、修建道路、建筑城堡。而为了这些目的,国王会征税,偶尔也会招募士兵和工人。但除了少数例外,王国或帝国通常并不会干涉家庭和社群内的事务。而且,就算真想干涉,成效也十分有限。因为从传统来说,传统的农业经济很少有多余的食物能养活『政府』官员、警察、社会工作者、教师和医生等等。因此,大多数政权并不会发展出大规模的福利、医疗或教育系统。这些事情都还是留给家庭和社群处理。就算在极少数情况下,统治者试图干预农民的日常生活(像是秦帝国的连坐法),靠的也是以家中的户主或社群里的长者作为政权代理人。
甚至有些时候,因为地处偏远的社群交通不便、通讯困难,许多王国干脆直接将税收和暴力惩戒这些王室基本特权都下放给当地。举例来说,奥斯曼帝国就并未维持大批帝国警力,而是允许地方家族彼此私刑伺候。如果我的表哥杀了人,受害人的哥哥可能就会杀了我作为报复。而只要暴力行径不要过度扩大,不论是伊斯坦布尔的苏丹,甚至各省的帕夏(pasha,相当于省长)都会睁一眼闭一眼。
第54章 一场永远的革命(2)()
至于在中国的明朝(1368~1644),这个帝国实行“里甲”制度。10户为“甲”,110户为“里”。里甲制设有里长、甲首,负责维护地方治安、分配徭役、按丁纳税,而无须由帝国直接管理。从帝国的角度来看,这种里甲制度十分有利,帝国不需要自己养着成千上万的官员税吏,而是交给地方长者来监督各个家庭的情形。里长甲首不但了解地方情形,常常也能让税务运作顺畅,而无须国家军队介入。
很多时候,王国和帝国就像是收着保护费的黑道集团。国王就是黑道大哥,收了保护费就得罩着自己的人民,不受附近其他黑道集团或当地小混混『骚』扰。除此之外,其实也没什么功用。
然而,生活在家庭和社群的怀抱里并不如想象中的理想,甚至差得远了。家庭和社群对成员的压迫绝不下于现代国家和市场,这些家庭和社群内部常常充满紧张和暴力,而且成员别无选择。在1750年左右,如果一个人失去家庭和社群的保护,几乎必死无疑,不仅没有工作、没有教育,生病痛苦时也得不到任何支持。没有人会借他钱,出了问题也没人保护。毕竟,当时没有警察、没有社工,也没有强制『性』的义务教育。为了求生,如果真的遇到这种情形,当时的人就得尽快寻找替代家庭或社群。离开原生家庭的男孩女孩,最好的情况大概就是找到新的家庭做帮佣;而最糟的情况,就是被迫从军或沦入风尘。
但过去两世纪间可说是风云变『色』。工业革命让市场取得强大的新力量,让国家有了新的通讯和交通工具,更让『政府』有了一大批办事人员、教师、警察和社工可供差遣。从这时开始,市场和国家发现传统的家庭和社群就像路上的绊脚石,强烈抗拒外来的干预。父母和社群里的长者并不愿意放手让年轻一辈接受国民教育的洗脑,也不希望他们受征召从军,更不想让年轻人变成一个没有根的都市无产阶级。
随着时间过去,国家和市场的权力不断扩大,也不断削弱家庭和社群过去对成员的紧密连接。国家开始派出警察,制止家族里的私刑,改用法院判决取代。市场也派出小贩和商人,让各地悠久的传统逐渐消失,只剩下不断汰换的流行商业文化。但光是这样还不够。为了真正打破家庭和社群的力量,他们还需要找到内应、从内部击破。
于是,国家与市场找上家庭和社群的各个成员,开出了他们无法拒绝的条件。他们说:“做自己吧!想娶想嫁都随你的意,别管父母准不准。想挑什么工作都可以,别担心什么大家长说的话。想住哪就住哪,就算没办法每周和家人吃上一次饭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不用再依赖家庭或社群了。我们,也就是国家和市场,让我们来照顾你吧。我们会给你食物、住房、教育、保健、福利和就业机会。我们也会给你退休金、保险和保障。”
在浪漫主义的文学作品里,常常讲得似乎人都在辛苦对抗着国家和市场。但事实却刚好完完全全相反。国家和市场简直可说是个人的衣食父母,个人能够生存都得感谢它们才是。市场为我们提供了工作、保险和退休金。如果想学专业,可以去上公立学校。如果想做生意,可以向银行贷款。如果想盖房子,可以找建设公司来盖,找银行办房贷,而且有些时候还能得到『政府』补贴或保险。如果碰上暴力事件,可以找警察保护。如果生病得休养几天,可以有医疗保险照顾。如果病得严重,得休息几个月,就换成社会福利制度来帮忙。如果需要全天有人协助,我们可以到市场上请专职看护;虽然这些人与我们素不相识,却可以为我们提供现在连子女都很难提供的全心照料。只要先存点钱,我们就能到养老院安度最后这段黄金岁月。国税局把我们每个人都看作个人,不会要求我们付邻居的税。法院也把我们每个人看作个人,不会要我们为亲戚犯的错负责。
而且,现在能得到认定为“个人”的不只有成年男子,就连女『性』和儿童也同样纳入。历史上,女『性』多半被视为家庭或社群的财产。但现代国家却将女『性』视为个人,不论其家庭或社群出身,都能享有独立的经济和法律权利。女『性』开始能够有自己的银行账户、自己决定想嫁的对象,甚至要离婚或自立门户都行。
然而,要解放个人是有代价的。现在许多人都悲叹着家庭和社群功能不再、觉得疏离,而且感觉冷漠的国家和市场对我们造成许多威胁。如果组成国家和市场的是一个又一个孤单的个人,而不是关系紧密的家庭或社群,要干预个人生活也就容易得多。现代高楼公寓,所有人各自锁在自己家里,连每户该付多少清洁费都无法达成共识,又怎么可能一起站出来抵抗国家机器?
家庭社群vs。国家市场
国家、市场与个人之间的交易并不容易。国家和市场对于权利义务的划分意见不同,个人又抱怨这两者要得太多,又给得太少。很多时候,个人遭到市场的剥削,而国家不但不保护个人,反而还用军队、警察和官僚施加迫害。没人想得到,这种互动本身就有不少问题,更公然抵触过去世世代代的社会运作方式,竟然还是能够成功。经过数百万年的演化,人类的生活和思考方式都预设自己属于社群。但仅仅过了两个世纪,我们就成了互相疏远的个人。这可以说是文化力量的最佳证明。
到了现代,核心家庭并未完全消失,虽然被『政府』和市场取代了大部分的经济和政治作用,但还是留下了一些重要的情感功能。一般来说,人们还是认为现代家庭可以满足人类最亲密的需求,这是国家和市场(到目前为止)无法提供的。然而,就算在这一块,家庭也开始受到外界越来越多的干预。市场在人类恋爱和婚姻方面的影响越来越大。过去靠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现在则交给市场帮忙,先定下我们对恋爱和婚姻的理想,再把这些生活提供给我们——而且当然要收费。在过去,男女约会是在家庭的客厅,有金钱往来的话,是由一方的父亲交到另一方父亲手中。但到了现在,约会是在酒吧或咖啡馆,金钱则是从这对恋人手上交给服务生。而且,为了这场约会,甚至还有更多钱是直接转账,转给服装设计师、健身房老板、营养师、美容师和整形外科医生,早在我们抵达咖啡馆之前,这些人就会想尽办法让我们无限『逼』近市场对美的理想。
国家同样也越来越介入家庭关系,特别是父母与子女的关系。现在,父母有义务送孩子接受国家教育。如果父母特别爱辱骂孩子或对他们暴力相向,这样的父母就可能被国家限制权利。如有必要,国家甚至可以把父母关起来,将孩子送到寄养家庭。一直到不久前,如果有人说家长不得殴打或侮辱小孩,否则国家应该介入,都还会被当成笑话,认为这万不可行。在过去大多数社会中,父母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尊亲敬长可说是最高法则,父母几乎可以为所欲为,就算是要冷血弑婴、贩子女为奴,或是把女儿嫁给年纪大她们两倍的男人,人们都觉得理所当然。但到了现在,父母的权威可说大不如前。年轻人越来越不需要听从长辈的意见,而一旦孩子的人生出了任何问题,似乎看来总是可以怪在父母头上。
想象的社群
正如同核心家庭,只要社群的情感功能还没有完全被取代,就不会从现代世界消失。过去社群的物质功能,现在已经大部分由市场和国家接手,但在部落情谊、同舟共济这些情感上还有待努力。
市场和国家要增强这些情感面,靠的就是塑造“想象的社群”(imaginedmunities,另译“想象的共同体”),纳入的人数可能达到数百万之巨,而且是专为国家或商业需求量身打造。所谓想象的社群,指的是虽然成员并不真正认识彼此,却想象大家都是同一伙的。这样的社群概念历史悠久,并不是到了现代才乍然出现。数千年来,王国、帝国和教会早就担任了这种想象社群的角『色』。例如在古代中国,数千万人都认为全国就是一家人,而皇帝就是父亲。在中世纪,数百万虔诚的穆斯林也想象着整个伊斯兰社会就是一个家庭,彼此都是兄弟姐妹。然而,纵观历史,这种想象的社群力量有限,比不上每个人身边几十个熟人所结合成的密切社群。密切社群能够满足成员的情感需求,而且对每个人的生存和福祉都至关重要。然而,密切社群在过去两世纪间迅速衰微,开始由想象社群填补这种情感上的空缺。
现代所兴起的两大想象社群,就是“民族”和“消费大众”。所谓民族,是国家的想象社群。而所谓消费大众,则是市场的想象社群。我们说这些社群属于“想象”,是因为过去的村落社群都是成员彼此熟识,但现代不论民族或市场,成员都不可能像过去一样彼此熟悉。任何一个德国人,都不可能真正认识所谓德意志民族的8000万人;欧洲共同市场的5亿人口,也不可能都互相认识(欧洲共同市场后来发展成欧洲共同体,最后形成今日的欧盟)。
消费主义和民族主义可说是夙夜匪懈,努力说服我们自己和其他数百万人是一伙的,认为我们有共同的过去、共同的利益以及共同的未来。这并不是谎言,而是一场想象。不论是民族还是消费大众,其实都和钱、有限公司和人权相同,是一种“主体间”的现实,虽然只存在于我们的集体想象之中,但力量却无比巨大。只要这几百万德国人相信有德意志民族的存在,同样认同德国国徽,同样相信关于德意志民族的虚构故事,同样愿意为了德意志民族牺牲自己的金钱、时间甚至生命,德国世界强权的地位就难以动摇。
民族竭尽全力,希望能掩盖自己属于想象的这件事。大多数民族都会声称自己的形成是自然而然、天长地久,说自己是在最初的原生时代,由这片祖国土地和人民的鲜血紧密结合而成。但这通常就是个夸大其词的说法。虽然民族确实有悠久的源头,但因为早期“国家”的角『色』并不那么重要,所以民族的概念也无关痛痒。例如,中世纪纽伦堡的居民可能多少对德意志民族有些忠诚度,但相较之下,因为照顾自己多数需求的还是家人和当地社群,所以对家人和当地社群的忠诚度自然远远高出许多。另外,就算古代许多民族都曾有辉煌的过去,能够存活到今天的却很少。现有的民族多半是到了工业革命后才出现。
中东地区就有许多这种例子。我们现在之所以有叙利亚人、黎巴嫩人、约旦人、伊拉克人的区别,只是因为当初英法两国的外交官在完全不顾当地历史、地理和经济的情况下,在一片沙漠之中确定出了所谓的边界。例如他们在1918年就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