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重锦官城-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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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是《情探》一折的头两句,青墨也不作声,悄立在月洞门边,听他唱到“垣墙外为何阴风飒飒”一句时便接上去唱道:阴风飒飒,黑月无辉。相思血泪旧盈腮,到如今化为孽海。他一头唱,一头走了出来,青砚立在黄桷树下,转身看着他,嘴边隐隐一丝冷笑,也不等他唱完,转身进屋去了。
琴师老赵忙站起来:青墨,回来了。
青墨点点头儿,看树下放着竹椅,旁边几上搁着紫砂的陶壶,走过去坐下:今儿这般早就练上了?
老赵笑道:可不是,一清早地就起来了,心头像是有气,往外头张望好几次了。这时是在闹脾气呢。
青墨道:这个脾气看来到死也是改不了的啦。
老赵给他斟了杯茶:性子改不了,这壶茶却是他一早起来就给你沏上的。
雨过天青的茶杯中,盛着半盏澄碧青绿的茶水,浮着一股子青香味,青墨端起来轻轻抿了口,转头看看悬着淡绿窗纱的窗户,悄无声息地笑了笑。
五更时,落下一场雨,刘云谦一早醒了,看着窗户纸慢慢发白,天一点点亮了,只是阴阴的,水分末干似的,起身拉开窗纱一看,只见苍台露冷,地上阶前,点点润湿的痕迹。
正看时,听得门外春秀轻声叫道:少爷,少爷。
刘云谦下床开了门,春秀拎着一壶水走进来,一边在洗脸架前倒水,一边说:厨房里的汤嫂只说少爷还没起身,我说定然起了,她只是不信。
云谦笑了笑,问道:太太起来了吗?
春秀替他绞了脸帕,热气腾腾地递给他,一边说:还没有,太太一早吩咐过的,早上我只在少爷这边侍候,她那边有李妈呢。太太昨天歇得晚,这时只怕还没起。
一语末了,只听李妈站在院中说:春秀,太太问少爷起来没有,若是起来了,叫请少爷过去,一起用早饭哩。
春秀与云谦相对一笑,打帘子出去说道:李大娘,你这声音几个院子里都听得到,你老人家就不能轻声些?
云谦隔着房门说:李妈,你说给太太,我这就过去。
“云谦,前日在陶家大小姐,你看如何?”吃罢早饭,娘儿两个坐着,刘太太突然问道。
刘云谦道:太太的意思是什么?
你莫和我装,自然是要替你结亲。
刘云谦起身走到窗前,见案头一盆海棠开得艳丽,心底里仿佛针扎了下似的,只盯着那花看,嘴里却道:太太觉得好,订下就是了。
刘太太道:这是什么话?如今不比从前了,儿女的婚事做父母的也不能全部包办啊。
刘云谦觉得那海棠红得刺眼,恨不能将那花瓣一顿撕碎了才好,听到刘太太这样说,回过头来笑道:太太怎么这样开通了?
刘太太看他口里说着话,眼睛却死盯着那海棠看,叹道:云谦,你的心事我明白,你只说终身已经误了,这亲事就由得父母做主了,是不是?
云谦顿时垂了头,只听刘太太又道:当日那事,本来也怪不得你,海棠。。。
云谦抬起头来,白着脸道:太太,你莫再提这个人,我这心里,早忘了这人了。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去,将那海棠花摘下一朵来,慢慢儿揉搓成一团,指尖染成血红一团。
刘太太眉尖儿轻轻地皱了下,咬牙道:这事过去这样久了,我实话对你说了罢,海棠是自己愿意的,我和老爷并没有逼她。可怜你一片痴心,哪里知道她竟是那样的女子?
刘云谦在椅子上坐下,轻轻一笑:太太,你也忒小瞧了云谦,你当我心里依然放不下她吗?事情过了三年多了,要死要活的早就完结了,你不必操这个心。
那你这些日子为什么这样无精打采的?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
云谦低头想了半日才说:太太,我的心事也难说得清,前儿我在商业场,曾见着她的,身后跟着两个马弁,好威风好杀气,她自己花枝招展,满面春风。太太,我就明白,她跟着我末必这样风光,你和父亲那样做,也还算是为我好。我并没有怪你们,只是我这心里,是真正将这男女之情瞧淡了。
刘太太怔怔听着,见云谦脸上只是一派云淡风轻,那里还有半点当年那寻死觅活的劲儿?
只听刘云谦继续说道:你们要替我结亲,只要太太你看得中的,儿子就没话说,你就替我接过妖怪回来,我一般地与她举案齐眉。只一件,我怕那些繁文缛节,一应大小事,我是一概不管的。
刘太太听到这里,才算是听到一句真心话,笑道:如此,那我就做主了,陶家这门亲,原本也是老爷提的头儿,你即答应了,那么我就去办。只是,云谦,你当真同意了?不要到时候来怪我,那将来我难见你亲生母亲。
刘云谦站起身来:太太放心,云谦三岁失母,这么多年来,早忘记太太你不是云谦生母这回事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掀帘子出门,却与春秀撞个满怀,那春秀脸儿顿时涨得通红,刘云谦看了看她,对刘太太道:太太,这事就样办吧,今我和周报社长约了见面,中午就不回家来了。刘太太问:你是要去报馆做总编了?
云谦回过头说:是,情面实在却不过,先去混混日子吧。
刘太太追出门来,看云谦早走到院门处去了。她发了回呆,这才回身唤春秀道:将这盆海棠挪出去。当心些儿,这花看着好看,叶子却是有毒的。
4
少城公园内正办菊展,刘云谦同了周报的社长在公园内的茶馆里找了个座,叫伙计泡了茶,两个人慢慢地说着话。碧空如洗,各色菊花开得艳丽,公园内游人如织,茶馆内有瞎子在唱曲文。
胡琴声中只听得那瞎子唱道:贾宝玉到潇湘泪如雨下,秋风冷苍苔湿满径黄花。。。。。。
凄凉的曲调被闹嚷嚷的人声扰得时断时续,张社长见刘云谦侧耳在倾听,便问道:云谦,你喜欢听这个?
刘云谦摇摇头说:也不是喜欢,倒是他这曲调,颇有凋伤之感。这几句听来还不错。张社长便道:他这不算什么,要说宝玉哭灵这一出,常有名伶演出的,不过,要数九庆班的小吴老板唱得那才叫好。
刘云谦见他一张本来平板的脸说到此时竟然表情生动起来,随口问道:小吴老板?还有大吴老板不成?张社长来了兴致:你不知道?九庆班两个角儿,都是吴梅玉老板的弟子,大的叫吴青墨,小的叫吴青砚。一个生角一个旦角,这些日子在省城红得发紫。
刘云谦想起在陶府见的那两人了,点点头道:哦,前日在陶府上见过的。
张社长突然双手一拍:呵呵,云谦,真是说不得啊,说曹操曹操就到。站起身来,向着前方招手,嘴里叫道:吴老板,这边坐。
刘云谦循声看去,只见前面人丛中站着两个人,一样的灰色夏布长衫,一般高矮,鹤立鸡群地站在那儿,清雅得不沾丝儿烟火气。
那两人听了张社长的招呼,其中一人就笑道:张老爷,你也在这儿啊。一边说着,一边拉了另一人,翩然而来。
张社长叫伙计上了两钟茶,指着刘云谦道:这位是刘绍成大律师的公子,我们报馆新聘的主编,刘云谦先生。又回头对云谦说:云谦,这位是大吴老板,青墨。这是小吴老板,青砚。
云谦站起身来向二人拱了拱手,那两人也回了礼,这才坐下。青墨笑道:刘少爷,前儿在陶府是见过的了。云谦见他说话时,一双眼睛顾盼生辉,端的十分妖媚,忙闪开了眼,嘴里含糊答应着他。看那另一个时,虽然一般的生得秀丽,其神采飞扬,秀色夺人犹在青墨之上,眉宇间却是一股凛然之气,远胜青墨浑身的脂粉气,云谦不由把他多看了两眼。
青砚此时将目光回转到云谦身上,两人目光相接,青砚眼光一冷,掉转了头不再看他。
只听得张社长在那里絮絮叨叨地和青墨扯着戏文的事,青砚端起茶盅抿了一口,眼光淡然地看着阶下一丛菊花,云谦本是个极讷言之人,青砚即不说话,他也是一样的默不作声,两个人一对儿闷葫芦。
只听得青墨和张社长说得闹热,青墨得空瞟了眼这两人,笑道:刘少爷,今晚我们兄弟在锦城大戏院登台,不知可有空来?
云谦尚末答话,张社长道:云谦,去啊,今晚原本我是要请你去的,令尊大人也要去的,还有军政要员也要来的,捧两位老板场的人可着实不少。
云谦踌躇不语。
青墨道:听说刘少爷才从北边回来,见过大场面的,我们兄弟这点玩艺可入不了你的眼啦。
云谦只得道:吴老板说哪里话来?只因我实在不懂戏文,只怕糟蹋了两位的好东西,即如此说,今晚我一准要来。
吴青墨这才丢个媚眼,嫣然一笑,只笑得云谦浑身皆不自在,连忙转过了眼。
便在此时,听得身后有人笑道:云谦兄,今天好兴致啊。却是陶伯恒,身边跟着个青年,穿着玉色团花的湖绉长衫,脸色暗黄,人物委琐,一双眼睛只顾贼溜溜地看着青砚。
青墨忙站起身来,叫了声陶大爷。伯恒点点头,对云谦引见说是孔教会郑老先生的小公子郑重光。云谦与他厮见了,其余众人皆是平时相熟的。伯恒便挨了青墨坐下,加上戏迷张社长,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戏来。
伙计搬了竹凳来,那郑少爷并不坐,却只管坐在青砚椅子扶手上,将半个身子都靠在青砚身上,云谦知他不是这路人,暗暗留心看他怎样。
那郑少爷将身子靠在青砚身上,一手去搬他雪白的脸蛋儿,一边道:好你个青砚,我回回打发人来接你,你只说不空,啊?昨天我还让人来请你,你说今日没空,这会子怎么又坐在这儿喝茶?
青砚待他身子的重量全压在自己身上了,一手打落面上那几根枯瘦的手指,霍然站起,郑少爷猝不及防,嗐啷一声,连人带椅地摔了下去,座上茶杯打得粉碎。
云谦忍不住要笑,那郑少爷跌在地上一时站不起来,伯恒一见他又吃了青砚的亏,又是好笑又是作急,忙忙地将他拉起来,郑少爷早变了脸色,掸了掸身上的灰,咬牙道:吴青砚,你是不想唱戏了还是怎么着?
云谦见势不好,一手挽住了青砚的手,一边对伯恒使了个眼色,伯恒会意,附在郑少爷耳边悄悄说了句话,郑少爷半信不疑地看了云谦一眼,云谦将青砚拉到身边,微微儿一笑。
伯恒便道:郑少爷,前儿不是说要一本菊花吗?走罢,我才和公园的老谢说好了,他那里留着一本上好的,咱们看看去。
说着拉着那郑少爷往外走,一边对青墨说:青墨,今晚上见。
看看他二人走远了,青墨坐下来,正要开口,只听得青砚冷冷地说道:你还不放手,莫不是也要学那姓郑的?
云谦这才惊觉自己手还拉着青砚的手,听他问得凌厉,一下子撒了手,站起身来对张社长说:即是今夜要看戏去,我须得回家一趟,咱们也散了罢,晚上再见。
青墨见青砚说话不知好歹,忙忙地上前要陪不是,云谦摆了摆手,对青砚淡淡地道:莫说你是个男子,你便是国色天香的女子,云谦也未必会动一星半点的凡心,这般做作,忒无意思。
说罢,对那二人团团一揖,径直去了。
5
晚间看戏时,刘云谦与伯恒坐在一处,陶伯恒因笑道:云谦,你素来不喜此道,今天何故这样回护青砚?
刘云谦道:也不算是回护,只不过敬他的人品罢了。
伯恒道:什么人品?那孩子由来就是这脾气,不是他师兄回护着,早不知闯下怎样的祸事来了。
原来这吴青墨与青砚兄弟皆是吴梅玉的弟子,青砚生得比师兄更加秀气,他们师父原是让青砚学旦角的,怎奈他打死不学,只得让他学了生角,好在嗓子嘹亮,学高腔到也合适。兄弟二人年纪稍长,跟着吴师父学了好几出戏,正式挑班登台,就唱了个满堂红。一时间满城的名家子弟趋之若鹜,闺阁中不知多少人芳心暗许。
青墨为人圆滑,四处八方打点得不错。唯在有青砚是生就的牛脾气,再不肯低头,曾被一个袍哥大爷看上,先是请,无奈青砚说什么也不去,后来派人强抓了去,打得遍体鳞伤,也没让那人沾上身,好在青墨平时为人不错,又是托人又是花钱好歹才将人弄了回来。只说吃这样一个大亏,他那烈性子却是一点儿没改,事事全亏着青墨替他周全。
云谦听到这里,道:那青墨对他这师弟的情份就重了。
伯恒笑道:可不是,问他他说是从小儿一处长大,原是相依为命的兄弟,要撒手不管可是做不到的。
云谦叹道:也难为他这份心,我从前倒将他小看了,呆会席上可得好好敬他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