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金枝玉叶-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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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一只瘦小的麻雀在地上跳着走路。漫长而酷热的夏天终于过去,从绿叶的缝隙里望过去,三楼上,戴西房间的窗子大开着,她没有用空调,这会给她那已经用了九十年的肺带去更多的氧气,当时我以为她的肺和心脏真的洽好了。
她在等我,新烫了整齐的头发,雪白的卷发轻轻环绕着她的脸,她化了妆,这是她对客人的礼貌。她夏天生病以后,我第二次看到她。第一次我贸然去医院,她并不喜欢人看到她躺在床上的样子,所以我静候她回家的那一天。她的病房杂乱老旧,绿色的墙壁上好像有许多陈年污渍,上海有些老人熬不住酷暑,纷纷住进医院。她病房外面的走廊上,就有一个老妇人的加床,那老妇人满面可怕的病容,让我不敢看她。而她生怕别人看到她躺下的样子。
看到我去了,她做第一件事,就是用手摸了摸脸,说:〃我多难看啊。〃其实她并没有让人觉得可怕,只是看上去虚弱了,在窄小的病床上,也只有小小的一团。
那是间公共病房,所以她一直盼着回家,她可以有私人空间。
屋里非常凉爽,她坐在原来的位置上,靠近大红卧榻。冬天最冷的时候,我曾来看她,她就是坐在这里,告诉我最冷的时候她抱着家里的取暖器取暖,直到晚上脱衣上床,才发现身上的毛衣毛裤都被取暖器上的石英管烤焦了。那是对老人非常危险的事,我那时劝她开空调,可她说,热空气总是向上的,所以就是开了热风,它们也会集中到天花板上去,没有用处,只有浪费电。
我说:〃你快不要省电了,你的孩子听到你在上海这样过冬,心里一定会难过的。〃
她没听清我说的话,很严肃地接口说:〃不,我不要我的孩子来照顾我。是有人说,我的孩子在美国,一定要养我,照顾我,我说不是这么回事,我的孩子和我之间,没有一定要什么什么的。他们并不应该要照顾我,我从来不这么认为。要是他们想来照顾我,这是因为他们的爱,而不是他们的责任。我从来不要我孩子的钱。〃
这是真的,我知道。
所以我看到她穿着薄薄的衣服,舒服地坐在椅子上,为她高兴起来。我说:〃你看上去真好。〃
她也笑了,笑着说:〃就是我一点东西也不要吃,没有胃口。〃
我以为她是大病初愈的虚弱,所以说,下次等她恢复了一些,我陪她去红房子吃牛尾汤,那是会长力气的食物,还可以陪她去一个同性恋者的酒吧。那是夏天时我准备去的地方,她知道了,也要跟着去。当时我很惊奇,惊奇得大笑起来,我说:〃你一进去,大家都会很奇怪的,你去这样的地方!〃
她也笑起来,但是反驳我说:〃我为什么不可以去?我连Hard Rock都去过,我就是对没去过的地方有好奇心。〃
这是真的,我知道。我还知道她在路上走,不让人扶,上车下车,也不让人抉,她讨厌别人照顾自己。自助才能让她真正高兴。她的脾气四周的人都知道,有新认识她的人和戴西一起出去吃饭,就会有熟悉她的人在上台阶的时候先告诫:〃不要扶老太太,不要扶,让她自己来。〃
后来静姝在葬礼上哭了,我才知道从医院回家的时候,她自己上楼梯,走上三楼,连静姝想要扶一扶她,她都不要,几天以后,她就因为衰竭而去世。
这一天我们工作的主题,是要请她解释这二十六张从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的照片。在漫长的艰作日子里,她在照片上仍旧高高扬着下巴,直视的眼睛里总是可以看到仁爱和勇敢。
她坐在靠窗她的老位置上,那天她说的话,像平时一样多,说到她的回忆录,说到她想要继续写下去的故事,说到她的计划,等传记的清样出来以后,我将请她看清样,说到她到北京过冬的时候,我们可以用什么方法联系。她说她喜欢上海,觉得这里有她的生活。翻看照片的时候,她点着一张正在为学生录音的照片说,这是她最喜欢的照片,要是她去世,她愿意用这张照片做她的遗像,因为这张照片证明了她在工作。
是的,直到这个夏天开始时,她还送走了一个去英国留学的学生,是她家司机的后代。
她到24日那一天,还对我说准备通知学生她回家来了。她可以说是真正工作到去世,而且以自己还在工作自豪的老人。所以,在三天以后,她的这张照片被放大,成为葬礼上的照片。
那天,我们谈到我要写的故事。我一直想问她面对自己生活中如此多的坎坷,心里是否有怨慰。我在1996年认识她,开始采访,从没听到过她的抱怨,静姝和中正也没有听到过。她周围的人,其实没人真正知道她内心到底藏着对自己一生怎样的评价。有一天我们几乎已经接近了,我说到那个关于敲开的胡桃的比喻,被强力敲开时的惨烈,和敲开以后可以散发出来的芳香,说到审美的人生,对一个温良女子来说的痛苦。她望着我,然后说:〃要是生活真的要给我什么,我就收下它们。〃她从不用〃是〃和〃不是〃来回答这个问题。
到9月24日这一天,我还是想问。
时间很快地过去,两个小时以后,我想要结束谈话,可最后的问题仍旧没有问。我说:〃下一次,我只问一个问题,就是你对你的生活是否真的没有怨言。〃
她站在椅子前,她说:〃在我从美国回来以后,有学校请我去做英文的演讲,南洋中学有一个女学生问我为什么还要回到中国。我回答她说:'我是中国人。'〃
在黄昏中,她的白发在房间四周的暮色中闪着光,我看不清她的眼睛,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在回答我的问题。后来,我问中正,也问了静姝,他们想了想,回答我说:〃要是她这样说,就是她在回答你。〃
与静姝姐弟分手,我没有回家,而和我丈夫去拜访我们从前大学时代的同学,他从美国回来,从前在纽约的大部会博物馆研究中国金石。他能写一手好毛笔字,我们希望能给戴西的葬礼写一副挽联。我们三个人围着微微发臭的中国墨汁而坐,坐了很久,最后决定了挽联:
有忍有仁,大家闺秀犹在。
花开花落,金枝玉叶不败。
在那一刻,我确认了关于戴西故事的新书的名字。
在最后一天,我们说了再见,她送我到楼梯口,一切都像从前一样。在她轻轻向我摆手的时候,我再一次想到第一次我看见她,然后我们一起出去吃饭,她走在我们中间,让我们几个年轻的女子觉得自己是几个鲁莽的男人。直到最后一天,她仍旧很优雅,这是她真正至死不肯丢弃的。
过了一整天,第二个黄昏,就是她辞世的时刻。她到底没有说出对自己一生的怨言,也许这是她想要保持的精神。
最后的黄昏,戴西自己去上了厕所,自己走回到床边,躺下,几分钟以后,她开始呼吸困难,然后,很快地离开。戴西实现了自己一生独立,不要别人照顾的理想,得以安详、干净、体面地谢世。在这个平常的初秋黄昏,上帝终于看见她了,听到她了,成全她了。
在躺到自己的小床上去以后,戴西轻声说:〃我怎么这么累啊。〃
跋
当我写完这本书,为它打上最后一个句号的时候,是一个深夜,比我预计的时间要早,
原先我以为会写到黎明。在终于安静下来了的、夜空发红的上海的深夜,我的心里,在戴西的故事被写作拿开以后。呈现出来的,是对许多人的谢意,这本书真的不同于我曾写过的那些小说,要是没有许多人的帮助,甚至没有冥冥中的缘分的帮助,我以为自己写不了。
首先当然是戴西,与戴西两年的交往,平淡但亲切,在等女儿上完琴课的时候,上戴西的房间里去聊天,她雪白的头发像一朵云一样浮动在窗台前。她是一个让人喜爱。的老夫人,她让我想念。
还有她的孩子静妹和中正,静妹对整本书做了仔细的核对,中正从美国带回来了书中绝大部分照片,静妹使这本书尽可能的准确,中正使这本书有了重要的照片的基础。还有他们的回忆、眼泪与自豪。
在这本书的写作准备阶段,我真的得到那么多人的帮助,为我准备照片和翻拍照片的莫束钧,是最早听到完整的故事,看到最初的全部照片的人,是他蹲在翻拍机前望着镜头里的旧照片,说出了自己的感想:〃这个老太太真的是金技玉叶。〃就是在那一刻,我获得了这个词,后来,它成为书名的重要部分,也是他在下班以后,到印刷厂的电脑里去一一修补旧照片的不足,最早的照片,已是八十多年前的了。每一次都是他傍晚时将照片和底片送来我家楼下,像一个送;决递的人一样,小心地把大信封从横挂在胸前的大书包里取出来,说:〃完好无缺。你不必失去你的命。〃因为我对他说过,要是这些照片出了差错,等于我的命出了差错了。
每次我称谢,他会说:〃就算我也为老太太做了点什么。〃
所有接触到戴西故事和她的相片的人,都向我伸出帮助的手,照相店里印相片的伙计,图书馆里做彩色复印的女孩,综合阅览室和地方文献阅览室的大部分工作人员,上海史的研究者,知道我在写书的朋友们,甚至计程车司机,葬礼那天我抱着花赶计程车,司机是个满脸烟色的中年人,将我和花飞一样送到医学院路,然后说,他从来没敢开过这么快的车。是因为戴西这个人这个故事,触动了这些与她偶遇的人。
能写下戴西的故事,是我的幸运。
3月的星期天,是我写完以后的一个阴天,我又去了戴西生前住的那条大弄堂,这是我从秋天以后,第一次回到这里,许多的绿树,路边开着白色的桃花,我这才意识到这一季的冬天已经在写作中过去了。沿着树和花慢慢走下去,就看到绿色的铁门,那是戴西家的大门,只是走上去,再也看不到她了。
但这个冬天,我天天都和她的故事,她的一生在一起。我学习她的仁慈和坚强,通过每一天的写作。但愿我学到了一些,但愿我在自己生活的小风浪中证明我的所学。在戴西家的弄堂里看了三楼绿色的窗,看了绿色的大铁门,看了安静的树,黑色的细竹篱笆和小小的瘦瘦的白桃花,心里觉得很安慰,就像明白戴西现在一定会在某一个地方好好地愉快地生活着的那种安心。仿佛就看见了戴西那里也开着小小的瘦瘦的桃花。
谢谢戴西让我学到了一些东西,让我看到风浪中可以怎样经历自己的人生,可以怎样坚持自己的纯净和自己的生活方式,在漫长生活中可以怎样护卫一颗自由的心,在生活大起与大落的时候,让它都是温暖的、自在的。
我在1996年遇见戴西,在1998年决心要为戴西写一本书,在戴西的葬礼上,我曾说,希望她能在我的书里得到永生,现在,我热切地希望自己做到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