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山 易by 吕希晨-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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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上前,赶紧扶住看似站不住的凤怀将。
「文韬?」他担忧地轻唤,同样也忧心地移目探向西绍郡王。
他看见这名叱咤风云的伟岸男子竟抱着尸首痛哭失声,身旁的少年跪地垂首,落地的白绫与魂赴九泉的女子足以说明一切。
这情景,他在后宫亦见过,而且……不少。「看来后宫嫔妃暗斗之事在面绍郡王府内也不能避免。」叹息同时,他也质疑起这名女子的身分来历。
她是谁?为什么她的死会让堪称一代英雄的西绍郡王拋开尊贵身分和自尊,无视旁人在场地悲痛哭泣?也让凤怀将惊慌失措到这地步?
他深知凤怀将的个性,知道能让他脸色骤变的事不多,是以他想知道这名女子究竟是何人——非关好奇,只是挺心,想从中找出能帮助他的着力点。
凤骁阳的指责、西绍郡王的痛哭、死别的悲怆,每一声、每一幕都像沾有剧毒的鞭,苔打在凤怀将心上,留下伤他悄悄渗进毒液,腐蚀他心底某个角落深藏的些许柔软,那些连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暖情。
只是,现下的他并不知道,甚至感觉不到内心的转变,悲伤凌驾一切,事实的真相更让他心慌意乱!
娘亲为何要……赶尽杀绝?为了嫉妒、为了争宠,就可以——
「走吧。」殷皓扳着他身子想带他离开。
恍神的游思倏地被这两字打醒!
走吧……是啊,除了走,他还能做什么?木楞楞地转头看着地上三人,在这悲凄绝冷的死别中,没有他可容身的位置,没有……
他凄然地想,转身移步离去。
只是才刚跨过门槛,凤怀将突觉双腿发软、眼前一黑,往后倒进殷皓怀里。
「文韬!」那是他最后听见的声音。
文韬,骁阳就拜托你了。
初见时她笑着和他说的话,如今他终于明白!
清醒后,凤怀将躺在床榻喃喃自语没人能听懂的话:
「她早知道……早知道自己逃不过此劫,所以将骁阳托我……凶手是……」依她的神机妙算,她怎么可能算不出谁会想谋害她!「既然如此……妳为什么还要授我学识、督促我练武……为什么还要像……亲娘般待我?」话声哽咽,热泪旋即如雨下,湿透两侧枕巾。
殷浩进房看见的便是这幅景象,瞬时,心头像被人狠狠握在掌心揉捏,疼痛万分。
「妳信我么……信我能保护他……是因为信我才托的么……」就算他是害她一命归阴的元凶之子,她也相信他么?「告诉我……妳告诉我啊……」
不曾见他如此慌乱,像个无助的孩童,殷皓顿时感到心怜也心痛。
暂且无暇析释自己的心绪,殷皓坐在床侧,小心翼翼地拭去他无法停止的泪,轻唤:「文韬?」
文韬,冠以文名柔克刚,取以韬字藏其锋,这样,你才不致少年锋芒早露而遇祸遭陷……
她担忧他、为他取字,甚至时而带着希冀的眼神望着他,怯笑说如他不弃,可唤她一声姨娘。
而他,倨傲地坚持以师礼待她,不肯拉近彼此距离,哪怕——哪怕在他心中,她的地位早凌驾于娘亲之上。
她是他的师,亦是他……他凤怀将认定的娘!
虽非亲生,她为他做的早超过一个亲娘所能做的!
而她……她知道天命,算得出命数!她可以防范的!为什么不!「为什么……」
无法忽视他伤痛欲绝的悲凄,殷皓使力拉起床上的人紧紧抱在怀中。
「说出来,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他低喝,带着命令强迫。
烫热袭上冰凉的泪水,凤怀将才知自己竟失态地将心里所想的事说出口,那些深藏在他心中不欲人知的私密,那些他孩子心性的一面……
「——都说出来,你会好过许多。」
凤怀将哽咽的声音从怀中闷出:「真的?会好过许多?」被伤痛击得粉碎的他再也无力维持老成的冷静,像个溺水者,十指紧紧抓住眼前浮木,怎也不愿放。
殷皓忍住腹侧的抓捏疼痛,语气持平保证:「会的,一定会。」
简单的话语却成功说服了凤怀将,多年来放在心里的话、积累的不甘,随着眼泪,一点一滴道出,时而哽咽,时而泪如雨下,浸湿殷浩前襟。
此时此刻的他,才甘心容许自己像个十五岁的少年,绽露未脱稚气的一面。
听得愈多,殷皓愈是心疼,愈是愤怒。
他终于知道凤怀将的少年老成因何而来,都是被逼的。
只是,他们之间仍有不同——他有重视他基于自己的母后,而他却不曾得到亲娘给予的一丝温情。
直到怀中的身子由颤抖不已至哽咽停顿,而后平息、瘫软,入了睡,殷皓才调整姿势,让他靠躺在肩窝,抬臂拭去俊容上狼狈的泪痕。
「我宁可见你傲视万物的神态,听你嘴里吐出凉薄苛刻的话,也不愿见你如此伤心难过——不知道为什么,但见你这副模样让我觉得难受。」凝视怀中睡容,紧蹙的双眉彷佛诉说入梦后仍不得平复的哀痛。
殷浩搂抱的双臂不敢松放,在凤怀将突然梦呓哭喊持他低语安抚,直到见他眉头舒缓才放下心,等着下一次他突发的梦呓,如此反复,浑然无觉窗外天将明。
看进一夜悲怆的眼不敢轻合,这样的凤怀将着实令他心痛——
没有来由的,痛得他毫无招架之力。
之后,凤怀将大病了一场,高烧不退,终日口中喃喃呓语。
这段期间,除了看诊的大夫,他的床榻只有殷皓一人,包办了喂药、擦身、更衣等等琐事。
贵为太子,如此作为看在从北都城随行的扈从眼里当然会出言劝阻,甚至连西绍郡王也压抑丧妻的悲痛前来谏言,前者被他厉声饬回,后者则被他辟室密谈,反劝节哀顺便,要他放心把人交给他。
但也有人暗自心喜赞同,例如暗令凤怀将与太子交好的西绍王妃。
殷皓没有心思打量其它人的感想,也不打算理会,与凤怀将相识虽不算久,但了解的程度不可谓浅,他知道他性情高傲,必定不容旁人窥知他羸弱的一面。
至于这个「旁人」包不包括他——他独断地替他作了决定:不包括。
说不上为什么,任凭旁人说此非太子所当为,过于纡尊降贵,他这个忙于看顾、夜夜不能安眠的人都乐在其中,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唯一令他浓眉深锁的,就是床上的人怎么也不肯清醒这事。
不间歇的细心看顾至第六天,凤怀将总算退烧,醒过一阵又陷入昏睡。
第八日入夜时分,凤怀将终于完全清醒,睁开的第一眼,便看见累得以掌撑额,肘靠在桌上打盹的殷皓。
数日昏昏沉沉的意识里,他知道,是他日夜守在床边看顾照料,在他耳畔说着安抚的话语,让他得到片刻的安心。
思及此,凤怀将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本来,他极度不愿顺遂母命与他交好,然而殷皓这个太子实在让他无法讨厌;更有甚者,他欣赏他。
博学多闻、文武兼备,为人豪爽大度,没有位高权重的倨傲,也无勾心斗角、贪权慕利的狡奸机巧——这个太子,将来若登基为帝,必是留名青史的贤君。
至于他……突地忆起昏迷的病因,连带想起娘亲因妒恨施予的残酷手段,凤怀将原本带笑的眸光转而冷厉,隐隐辐射出逼人的杀意。
敏锐察觉到动静,殷皓醒了过来,看见凤怀将已挺起上半身靠坐在床梁,苍白的面容表情凝重,彷佛在思索什么,而投注在一点却无神的空洞眼眸——隐隐约约,透出冰冷的气息。
一瞬间,他竟对此刻坐在床榻的凤怀将感到陌生。
感觉有人窥视,凤怀将醒神目光四巡,发现视线来自于坐在桌旁的人,这才减了防备。「你醒了。」说话时,干涩的唇色扬起微笑。
还是他认识的凤怀将啊!殷皓笑自己的恍惚与没来由的陌生异感。
大概是接连几天照顾他,太过疲累才会产生幻觉,他想。
「这话该我问你。」倒杯水送至他面前。「你昏迷了整整八日。」
八日……双睑半垂,轻喃道:「赶不上了。」
她的首七已过,依天恩王朝礼制,非王公贵族者,人死七日后必入殓埋葬,他连最后一程都来不及送她……
「你说赶不上什么?」
他摇头不想多加说明,接过陶杯饮尽,润了喉之后声音不再那么干哑难听:「你说过想见非台先生。」
「这时候还提这事做什么?」
「你昨日该去见她的,见她最后一面,送她最后一程。」
言下之意是——殷皓瞪大眼,对话中真意着实难以置信。
杂家另一位高人隐士竟是女流之辈!「她,她就是非台?」
颔首响应,凤怀将续道:「我所学所知全赖她教导传授,自我四岁启蒙至今,虽然她总笑说我已学全她的本事,甚至青出于蓝更胜于蓝,但我知她是安慰我的,我是如此不服输……」
以为他又要掉泪,殷皓扬臂圈他入怀。
突来的搂抱打断他未完的话。「你做什么?」
「这样就可以放睁大哭,不会有人听见。」除了他。
「你以为我会哭?」他的举动让人哭笑不得,也带来暖意,更让他察觉经过这事之后。大病初愈的自己与之前有何不同。
虽知殷浩的担忧是真心,他却再也无法像当初那样容易感动。
西绍王妃逼死凤骁阳娘亲、他的师尊一事,已然改变凤怀将些许性情。
现下的凤怀将只想做一件事,那就是——加重力道的紧搂来得突然,毫无预警地打断他的沉思。
揽他入怀的人正锁着眉头一脸担心看着他。
凤怀将推开他为自己敞开的胸怀。「放心,我不会哭,再也不会。比起蒙头痛哭,我还有其它更重要的事要做,没有闲功夫软弱。」他该做的事太多了。
瞬霎间,异样的陌生感再度袭上殷皓心头,双眸审慎注视眼前人。
他的脸色诡谲得令人心惊。
「文韬?」不由得试探地轻唤。
对方立刻有了响应,移眸看他。
「怎么?」盘算的心思不着痕迹地让浅笑取代,与平日无异。
八成又是他的错觉,殷浩暗想。
定是他看顾他太累了才会看错……一定是。
时光荏苒,转眼寒冬过,已是隔年初春时节。
明的,西绍郡王府中并未有任何变动;暗里,看不见的命数轮盘已悄然运转。
西绍郡王凤至明再三考虑后,决定将爱子托予他最信任的人。
临行送别的此刻,仍不忘叮嘱:「骁阳之事,今后还望先生多费心。」杂家泰斗明镜先生,是继位前的江湖至交,也是他挚爱女子的师兄,有他照料,骁阳必能安全,凤至明深作此想。
「我也只能顺天应命,能帮多少就帮多少,至于未来局势如何?就要看各人造化了,不过——」这时候说好吗?前些天他别到时说他郡王府第紫气带顶,结果被迫听他说了串微臣忠心的狗屁倒灶话,这次再管不住嘴,他怕这老家伙又会吱喳什么忠心不二的碎言,弄脏他耳朵。
可是不说嘛又忍不住,他实在好奇。「你知道非台与我之间的联络暗语吗?」
凤至明疑惑地望着他,显然不知有这回事。
「嗯……那飞鸽传书、落款暗语的又是谁?」低头思忖时,眼角余光发现曲廊暗处有人影浮动。「呵呵,你这西绍郡王府风水不好、风水不好。」才会什么奇人怪事都在这里出现。
「先生?」
「你不信命数星象就别问。」老话一句。「我说你呀,与其跟我在这闲扯,不如去跟骁阳道别;这次别离,少说也要十年才能再见,你没有话跟他说?」
凤至明一愣,神情转黯。「我立刻派人送你到大厅等候。」
「不用不用,这儿的方位我熟,不会走去的,去吧去吧。」浑身补丁的中年男子甩手像赶苍蝇似的催促当今郡王,而后者竟乖顺听话地离去。
这情景说出去恐怕没有多少人会相信吧。
待凤至明走后,明镜大声地「自言自语」起来:「我懒得动手,是要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