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精神-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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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夏天,八国联军攻占天津后,发给上海各报的电文这样描述华北的可怕景象:“天津,七月十五日电,街头上躺着成千上万具尸首,死尸在阳光的照射下发着惨人的光。城内大部分地区还在燃烧。夜幕降临时,熊熊的火焰将郊野上空映得一片血红。”然而,面对这一电文及成千上万具仍盯着他们面孔的尸首,上海租界的外国侨民竟张灯结彩,举着火把骑自行车游行,以庆贺北京的陷落和公使馆解围!在上次美西战争期间,在一次海战中,一艘美国军舰以其惊人的发射技术宣告了自己的胜利。当迅捷、连续不断的炮弹准确地击中一艘西班牙舰艇的时候,美国军舰甲板上的士兵们目睹自己精彩的射击表演,激动万分,他们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但这时,站在甲板上、暴露在西班牙人枪口之下而不像上海那帮外国侨民藏在彩柱后面的美军舰长,却平静地对下属们说:“不要喊叫,小伙子们,可怜的魔鬼们快要死了。”这就是我所说的真正的礼貌、那种发自内心的礼貌,它构成一切军人道德或曰武士道的基础,也表明美国这个民族仍然是健康的,尽管人们可以在当今美国看到许许多多不尽如人意的东西。
罗斯金说:“在所有时代,所有国家,军人都要比商人更重荣誉。因为军人的职业不是杀人,而是被杀。”日本伟大的军人和征夷大将军德川家康(101)——那个曾手持利剑将“残忍的恶魔”赶出封建的日本,并缔造了爱德温·阿诺德(EdwinArnold)爵士所说的那个实实在在、优美动人、彬彬有礼、充满艺术情调的日本的人,在临死之前,他躺在床上,派人叫来他的孙子德川荣光,并对他说:“汝,他日治天下者也,治天下之道在于慈。”(102)(这个“慈”字就是拉丁文“alma”,或基督教《圣经》中所言的mercy和loving…kindness)。
跋
孟子曾说:“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中文里的“乱臣”,我译作“thesneak”(鬼鬼祟祟,暗中生乱之人),而一般均译成“atraitorousminister”(叛乱之臣)这个词的本意是指一个无法无天、惹事生乱的臣子和官员,或者如卡莱尔所言的“不守法的生乱之人”(ananarchicperson),他之生乱,并不一定出自冥顽不化的私念,而是由于其内心混乱的状态,由于现代“走狗人生观”和“坦诚之伪”的混合物的催化。这些东西使他背叛了本性中的君王风度,背叛了他的君王、人民与国家。事实上,他给人们带来的不是秩序、和平与亲善,而是乱世。中文里的“贼子”一词,我翻作“thecad”(举止粗俗、行为不端的无赖),而一般译为“robber”(盗贼),或“sonofathief”(窃贼之子)。这个词的字面意思是指一个麻木不仁、无情无义,但破坏性不大的人(103)。罗斯金说:“与上帝的力量相对抗的东西或力量,那称之为‘钱财’的‘首敌’,始终可以从如下两种魔鬼的功能中简单地分辨出来:那就是‘欺骗之主’(LordofLies)和‘灾难之主’(LordofPain)。”如今,拥有伪律师、伪政客或外交家以及骗人报纸的欧美现代政治或外交,就是“欺骗之主”的化身“乱臣”。拥有作为伪军人的自动机器——警察及其机枪的现代军国主义,就是“灾难之主”的化身“贼子”。法国大革命期间,一个激情冲动的人高喊:“我要求把乱臣和贼子们抓起来!”Et.nunc,reges,intelligite:erudimini,quijudicatisterrain(且听着,统治者们,请明察:决定世界事务的人,需要掌握大量的知识。)
文明与无政府状态(1)
箴言
我们这个时代的伟大任务是什么?
是解放,不仅是爱尔兰人民的解放,希腊人的解放,
或其他国家人民的解放,而且是全人类的解放,
特别是已经成熟了的欧洲人的解放。(105)
——海涅《旅游印象》
毫无疑问,对于许多人来说,所谓的远东问题无非是指最近的事变后清帝国的前景问题。但人们只要对此稍为认真地加以思考,就不能不注意到问题并未就此完结。因为在贸易和金融的纯经济问题、以及因国际物质利益纠纷而引起的和平与战争的政治问题上,远东问题里还涉及到一个道德的问题,一个比中华帝国的政治前途更为严峻抑或更为现实的大难题。
欧洲第一次十字军东征的历史告诉我们:“在法兰西的克勒芒(Clermont)举行的第二次宗教会议上,教皇(乌尔班二世(106))亲自向广大民众发表过一次激动人心的演讲,在演讲的过程中,人们那被抑压的情感骤然爆发,同时听众中升起‘DeusVult’(上帝之意)的呐喊。”而今在我们看来,那些民众的感情似乎很难叫人理解。确实,当我们今天以本世纪眼光去看待他们当时所施行的愚蠢的宗教计划和狭隘的政治计划时,十字军东征对于那些一心想去践踏东方民族的欧洲人,显然是场劳命伤财、昏聩糊涂的运动。然而,当我们去研究欧洲民族的理性与道德发展路径的时候,就不得不承认,那十字军东征尽管是一场出于自愿和头脑昏聩的狂热与贪婪的远征,但其对于人类种族文明的完善无疑仍具有严肃的道德动机和道德作用。对于那一行动上,其也许看起来顽固贪婪,但确实含有“上帝之意”。因为我们知道,中世纪十字军东征的最后结果,首先便意味着打碎当时欧洲的拘谨古板的寺院文明。十字军东征之后,在欧洲赢来了马丁·路德及其新教改革。所以,基佐先生在他的《文明史》一书中指出:“十字军东征的最终结果,是通向人类精神解放的一步。”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欧洲各民族目前在远东的行径——这在德国被叫做“KolonialPolitik”(殖民地政策)——谁都不怀疑,这是十九世纪的现代远征,尽管表面上看起来大体不过是一场贪求物质利益并着眼于贸易目的的自私行动,但其对于人类种族文明的完善,也还是有一个道德的动机和道德作用的。当德国皇帝在基尔(Kiel)庄严宣告“上帝之意”寄于现代远征的时候,那种场面和他那陌生的中世纪语言,使人非常奇妙地想起1095年在法国克勒芒的情景。谁知道这场被称之为“殖民地政策”的现代远征之最后结果,不会像中世纪十字军东征时的基督教一样,即使不完全改变现代欧洲文明与社会结构,也会使其在修正中结束呢?正是这一思想,而不是什么黄种人将来可能入侵的观念,激起了这位显然是中世纪欧洲最后的一位皇帝,去绘制了他那幅著名“黄祸”的图景(107)。
不过确实,对于任何不辞辛苦去研究远东民族的道德文化和社会秩序的人来说,黄种文明本身如何会对欧洲人构成一种潜在威胁,实在让人难以思议。欧洲人,尤其是那些讲求实惠的英国人,他们习惯把现代政治经济学家所说的“生活水平”看作是衡量一个民族的道德文化或文明的标准,在他们眼里,中国和东方民族的实际生活无疑是十分低劣和难如人意的。然而,生活水平本身却并不是一个民族文明的标尺。在今天的美国,生活水平比在德国要高得多。可尽管一个美国百万富翁的儿子会认为某所德国大学教授的生活水平简单、相对低下,因此要怀疑教育在该大学的价值,但我相信,没有一个有教养的人在游历了这两个国家之后,会承认德国人不如美国人文明。
实际上,生活水平完全可以作为文明的“条件”来考虑,它却不是文明本身。举一个物理现象来说明:热在一个动物体内是生命和健康的条件,但是动物体内的温度本身却并非是衡量其内部结构组织完好或粗劣的真正与绝对的标准。一个结构组织真正完好的动物躯体会因某种反常原因而变得很冷。同样,某一民族的生活水平也可能由于某种经济原因而变得十分低下,但它本身却不是该民族道德文化或文明的证据。爱尔兰的土豆歉收和大不列颠长期持续的贸易萧条,可能极大地降低了这些国家人民的生活水平,但是人们却不能由此判断说爱尔兰人和英国人已经变得不怎么文明。
然而假如单纯的生活水平不是文明——那么什么又是文明呢?要解释全世界各国的文明就好比对单个人来说什么是真正的教育那样,实在很难下一个确切的定义。不过,我倒是可以通过一具体事例来阐述我对文明的理解。
文明与无政府状态(2)
1816年,英国皇家海军巴兹尔·霍尔(BasilHall)上尉访问朝鲜时,有一位年老的朝鲜下级官吏曾给他留下了这样的印象:“他那种彬彬有礼和悠然自在,实在令人欣羡。考虑到迄今为止他很可能连我们的生存方式也一无所知时,却能在行为举止上表现出这种得体有礼的风度,仅此似乎已表明而毋需别的情形来证实:他不仅已进入到社会上层,而且已达到其所在社会的文明的高度。实际上,让人感到奇妙的是,在不同的国家,无论社会状况可能存在多大的差异,其礼貌都是大体相同的。这种优良品性在那位朝鲜官员身上便得了极好的证实。当他乐于我们请他干什么和无论我们对什么事情似乎表示关切的时候,他便立即怀有兴趣。他十分好问,一旦发现任何起初使他感到过迷惑的事物的用途时,总是高度地满足。但他并不一下子过分地表示赞赏之情,他肯定可以被看成是一个世界任何地方都有的教养好、观察敏锐的人。”
我所谓的文明就是如此。一切能够产生像霍尔上尉上面所描述的这样一种样子的人的社会,便是一个文明的社会。如果说以上解释说明了在远东民族的文明里有教养者或社会上层的典型特征,那么已故麦嘉温(Macgowan)(108)博士下面对中国人特性的描述,则可说明那种文明对于下层民众的影响。
麦嘉温博士说:“在前面所述中国人的工商业生活中,可以注意到这个民族的一个显著特征,即他们的结合能力。这种能力是文明人的主要特征之一。对于他们来说,由于生来崇尚权威和恪守法纪的天性,组织与联合行动是件容易的事情。他们的驯良不同于那种精神分裂而遭致阉割的民族,而是由于其自我管束的习惯,和地方性、公共或市政事务中长期听任其‘自治’(Self…government)的结果;可以说他们的国家,立于人人自治自立之上。倘若这些人中最贫穷可怜、最不文明的部分将他们自己置身于一个孤岛之上,他们也会像在原来地区生活、受过理性民主熏陶的人们那样,很快便将自己组成一个完整的政治实体。”
从以上对远东民族文明的说明中,可以清楚地看到,这样一种文明本身不可能对欧洲民族构成潜在威胁。然而尽管如此,必须承认,目前在欧洲和远东之间确实有一种文明竞争在进行着。不过在我看来,这种竞争似乎并不是一种黄种文明与白种文明之间的冲突,而更似一种远东文明与那种可称之为“欧洲中世纪文明”之间的冲突。
任何一个有兴趣研究欧洲现代制度之精神的人都不可能不注意到,最近一百年来,在通常所谓“自由主义”的名义下,欧洲一直滋长着一种新的道德文化意识,和一种迥异于那可称作古代中世纪文化与秩序的新社会秩序观念。在本世纪末,即第一次法国大革命之前,一个名叫杜·克罗斯(DuClos)的法国人曾说:“IlyaungermederaisonquimenceaSedevelopperenFrance(在法国,有一种理性的胚芽正开始滋长)。”无疑,一般认为,严格说来,今日所谓的自由主义的那些思想和概念都是由本世纪法国哲学作家们第一次真正认识并传播开去的。但值得奇怪的是,迄今为止一直没有人知道也估计不了这些法国哲学家的思想,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应归功于他们对耶稣会士带到欧洲的有关中国的典章制度所作的研究。现在无论何人,只要他不厌其烦地去阅读伏尔泰、狄德罗的作品,特别是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就会认识到中国的典章制度的知识对他们起了多大的促进作用:如果它对杜·克罗斯所谓的“理性胚芽”的兴起没起什么作用,至少对我们今天所讲的自由思想之迅速发展与传播是起过促进作用的。众所周知,那种“理性胚芽”最终发展成为自由主义思想,它在本世纪带来了欧洲中世纪制度的“culbutegeneral”(全面解体)或彻底崩溃。
这对上帝神灵真是一个极大的嘲讽。在此,我不禁要指出,那些来到中国、要使身为异教徒的中国人皈依其宗教的罗马天主教传教士们,他们应当使自己成为给欧洲传播中国文明思想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