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相李斯-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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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下的哭喊叫骂,一点点地弱了下去……最后,山谷变得一片寂静。
时近正午,天寒地冻,阳光灿烂。
这本是一场西瓜研讨会。那些方士、儒生刚才在会上还豪气冲天,语惊四座,就瓜的问题,相互洁难不下,争辩的声音一个高过一个。没想到,现在却和那些西瓜一起被无言地埋在了骊山的深谷。
李斯又叹了一口气,看了看签到的名册,上面有方士一百五十人;术士一百一十三人;博士一百八十六人;另类书生十一人;一共四百六十人。
一人不多,一人不少。他可以回去向始皇复命去了。
实际上,深谷里埋着四百六十一人。不过,这是一个永远不会有人知晓的秘密。
这时,一阵狂风突起,卷起漫天黄土,将山峦峰谷都淹没在一片沙尘之中。李斯急命启程回咸阳,只让一些灰头土脸的兵士留下,在那里继续推石夯土,填坑平壑,免得现场留下什么痕迹,被后人发现,变成供人参观游览的文化古迹。
半月前,李斯是被用黑布蒙着双眼带进宫中去的。一个小宦官在前面牵着,他在后面跟着,脚下跌跌撞撞中,心里揣揣不安,不知此次被召入宫,是福是祸。在高高低低地登踏和左左右右地拐绕了一阵之后,他被带到了深宫内一处不知所在的地方。
那是一个帘密帷重的密室。
当眼前的黑布被摘掉时,李斯眯着睁开眼,吃惊地发现,面前坐着始皇本人。他吓得马上跪下。
始皇斜倚在床榻上,整个身子隐在阴影里。他穿着一身睡袍,好像多日没有洗梳,头发散乱,胡子拉碴,神情忧郁,只是两只眼睛在黑暗里仍熠熠发亮。
始皇的虚弱衰老,让李斯暗暗心惊。他已数月没有面见始皇了,始皇看上去老了一大截,面容憔悴,动作迟缓,全然不见从前的阴狠威严。
“天下之书是否已尽焚?”始皇问,显得有些气短。
“回禀陛下,天下之书,除律、农、医、卜外,已一律焚毁。”李斯轻声地说,“惟咸阳宫中留下一套,专供御览。”
“烧掉就好。”始皇微微点了一下头,停了片刻,又说,“听说咸阳城中有些不良言论?”
“陛下明鉴,”李斯顿了顿,不知始皇问话的含意,便试探着解释说,“读书人以书为本,无书可续,自会痛苦,有些议论,也在情理之中。微臣以为,秦国要成为文盲之邦,还须经过几代人之努力。”
始皇无语,目光直视着李斯,盯了一会儿,突然说:
“书都烧掉了,读书人何必留着呢?”
李斯心中一惊,脊背一股寒意,陡然上蹿,直冲脑海。他立即伏地,再次叩首:
“陛下之意……”
“方家术士,大言进人,骗术欺世,误我甚多。”始皇慢慢地说,语气甚为柔和,“像宋无忌、徐市、卢生等人,吾待之不薄,赐之甚厚;不想,一一背我而去,还语含诽谤,谓我德行有亏,成仙无望。”
“此乱世之妖孽也。”李斯脱口而出。他对方士之类,一向有些看法,但话一出口,又觉不妥,怕始皇多心,话锋赶紧一转,“陛下乃真人也,非庸士所能误也。但方术界弄虚作假之事和欺世盗名之人,亟待打击,此事有关陛下之万寿无疆和国家之长治久安。”
“还有,”始皇接着说,目光如炬,炯炯有神,“诸生在咸阳者,听说也常常妖言惑众,蒙骗黔首,谓我愚昧迷信,昏聩僵化。儒生者,吾亦尊之,皆封为博士。不想,竟敢以言犯上。”
“儒生之中,本多自作聪明之辈,言必称孔、孟,心里未必有君王。”李斯对儒生,特别是宫中的那帮博士,也无好感,于是趁机谏言,“陛下不如依法严惩,杀鸡骇猴,使天下有识之士惧之。”
“不能光杀鸡,也要杀几只猴。”始皇说,说罢,闭上了眼,“此事就由丞相酌情办理吧。”
当双眼蒙着黑布被带出深宫时,李斯怀中揣着一份四百六十人的名册。
这名册上四百六十人的名字,让李斯看得是冷汗沾衣。他们都是咸阳城中有名的高人和儒生。对于各种方士,他一向敬而远之,是死是活,可以无动于衷;可儒生中,却多是熟人,有相敬相轻的学友,有一起背后议论他人的朋辈,还有因人门及室而常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弟子。如今,要自己亲手安排他们走上死路,心里实在有些不忍。不过,他知道,此次事关重大,不可掏私,自己只能秉公执法了。
让他感到遗憾的是,这名册上面竟没有淳于越的名字。
如何处置这四百六十人,让李斯颇费了一番心思。
看始皇的意思,当然是尽除之而后快。只是四百多人,授捕起来,必是全城震动,家家恐慌,坏了安定之大局不说,要是走露了风声,逃脱几个,始皇大概是会拿自己来充数的。再说,捕获之后,也不易处理。斩首吧,四百六十颗人头,满地一起滚,景象过于壮观;五马分尸吧,那四百六十具躯干,一下子撕成两千三百多块,场面也实在狼藉。当年作为廷尉,他知道,集体杀戮之法,最简便的,莫过于群而坑之。当年大将军白起,一夜坑杀四十万赵卒,痕迹全无,不能说不是一个成功的典型案例。
就在李斯为此事犯难之时,咸阳城外的骊山深谷里,出了一件稀罕事:隆冬季节,那里生出了几个西瓜。
李斯最初是从几个门役那里听到这奇闻的。那日清晨,雪雾日出,玉技冰花,他正在庭园里赏雪景,见几个门役在嘀嘀咕咕,心中生疑,便上前查问。门役回禀道,城里都在传,说是骊山深谷冬日生瓜,而且都熟透了。李斯听了一笑,以为又是坊间的无稽之言,没有放在心上。
不想,此事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咸阳城,后来竟惊动了学术界。不少德高望重的泰斗和风头正劲的新秀,纷纷上书,要求朝廷重视此事,加强研究。城内的方士儒生,不待组织,早已就此事分成了两个学源。一源提出,夏瓜冬熟,乃大吉之兆,预示着秦国将提前腾飞;一派异议,说瓜成非时,乃示警之意,日后恐有异常灾变。两派争得天昏地暗,一塌糊涂,不过,双方在一点上是一致的,即都断定,这冬熟之瓜,含四季之精华,乃天地间珍品,食之必定大补。
到了此时,李斯才对这些冬天里的瓜认真起来,觉得是个机会,可以因势利导一下。
他决定将那些方士、儒生都召来,到骊山深谷去现场研讨一番。这些方士儒生肯定有请必到,因为他们生性好奇,喜发议论,又爱吃喝,讲究餐饮,故对研讨会之类最有兴趣。
方士、儒生听说要召开冬之瓜研讨会,果然群情亢奋,报名踊跃。更是有人在下面传言,说是会后要成立一个研究协会,朝廷还要设立一个专职的瓜郎,位列大夫,方案已定,只是人选待议。
李斯听了,也不去澄清,只是心里暗笑。尽管报名者众多,他只向那名册上的四百六十人发了请简。但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淳于越。
这场瓜会开得很顺利,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排队签到,瞻仰神瓜,讨论发言,然后,分而食之……当然,最后瓜毁人亡的结局有些出乎与会者的意料。
让李斯感到欣慰的是,当尘埃落定之时,一切都不落痕迹。
朝野上下,几乎未受什么震动。
不过,坑儒之事不久还是传了出去。
各地郡县,闻风而动,不顾实际条件,都想效法朝廷,急于找出一些小儒坑之。未被坑埋之儒,只好相互举报,一下子又揭发出有各种各样问题的儒生六千四百多。
李斯闻讯,迅速制止,防止了坑儒的扩大化。幸存下来的儒生,后来没有不称颂丞相贤德的。
在坑儒那天的夜里,李斯做了一个怪梦,梦见了淳于越。淳于越被困在山谷里,慌恐万分地躲避着从山顶上面劈头盖脸地砸下的乱石。他抱头捂脸,东奔西躲,却没路可逃,无处可藏,渐渐被石块砸倒,泥土埋佐。在梦里,李斯觉得,被埋住的不是淳于越,而是自己。他感到气憋,感到灰土呛鼻,感到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惊恐之中,他望见山顶上站着一人,正冲着自己哈哈大笑。那人面目模糊,却看着脸熟。当泥土快要埋到脖颈之处时,他拼命扒开面前的沙石泥土,努力睁大被迷住的双眼,在被彻底埋人士里之前,总算看清楚了那站在山顶之人的脸。
他是赵高。
二十四
赵高看着始皇在一大群人搀扶下,几次努力都没登上御车,最后一脚踏空,差一点栽下来时,心里一沉,暗想,皇帝看来时日不多了,自己该考虑一下后事了。
始皇后来是整个平躺着被抬入车中的。他不顾龙体衰弱,挣扎着要到东海再巡幸一次,说等不到徐市回归,也要望望东海外的三座仙山,哪怕远远看上一眼,此生无撼矣。
众人自然不敢深阻,怕误了始皇长生之大事。于是,年初选定一个吉日,皇帝的行舆从咸阳出发,绵延数里的大队人马,浩浩荡荡,一路向东。沿途除了清道封路,征用民房,基本没有扰民。丞相李斯还几次下令,要下面必须严格按规定征鸡征鸭,宰猪宰羊,不得借机乱征乱宰,结果黔首欢欣,百姓快慰。
始皇此次也格外虏诚,先去九疑山祀了虞舜,又到会稽祭了大禹,所到之处,皆刻石颂德,有到此一游之意。在东海琅邪,他临海呆呆眺望了几天,依稀瞥见了一眼徐市当年所说的那条巨蚊的脊背在海浪里翻滚了一下,但三座仙山,哪怕是其中的一座,都连影子也没能望见。
始皇受此打击,心中绝望,信念崩溃,走到平原郡,竟一病不起。其时已是盛夏季节,骄阳似火,温高气闷,始皇换乘了西域进贡的温(车京)车。此车宽敞,有窗有牖,能开能闭,温凉可调。尽管如此,始皇勉强走了一段,到了沙丘,却再也撑不下去了。
那日傍晚,赵高被紧急召人行宫。此时,他已复了中车府令之职,掌管宫中符玺之事,不必再亲自驾马赶车了。
始皇仰面躺在一堆锦被缎褥上,被一群金痰盂、银尿罐和玉便盆包围着。他瞪大着眼睛,微微喘气,似乎到了奄奄一息的时刻。不过五十岁的人,看上却像一个枯干瘪瘦的老翁。
赵高不敢多看,低头垂目,站到床边的御案前。那里已备好了笔墨和绢帛,只等始皇留下最后遗言。屋里没有别人,只有丞相李斯站在一旁,神色凝重。
“传书,扶苏,兵交,蒙恬,速回,奔丧。”始皇费力地口授着自己最后的一道调令,语气时断时续,“咸阳,会齐,而葬之。”
赵高不敢疏忽,一一写就,又给始皇念了一遍,然后,在调令上盖了玉玺,用御泥封好,正待交付使者,快马飞递出去,回眼一看,始皇那边已咽了气,闭了眼,只是嘴大张着,像是有话还没说完。
赵高一见这情景,赶紧和李斯一起双双跪下,大声哭嚎起来:
“陛下醒醒!陛下醒醒!”
始皇不为所动。两人只好继续哭嚎:
“陛下不能走呵!陛下不能走呵!”
哭嚎了一阵,始皇仍坚定地躺在那里,无声无息。两人无奈,只得慢慢起身,相对无言,一时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斯毕竟经过一些大事,很快就从最初的悲恸中缓了过来,立即下令封锁消息,密不发丧,并急命大队人马,星夜兼程,赶回咸阳。始皇的灵棺仍密置于温(车京)车内,三餐进食依旧,大便小便如常,表示始皇龙体仍然康健,尚未成仙,以免诸公子闻丧而蠢动,使天下生变。
赵高没有留在行宫内料理后事,而是急急跑去见随始皇一路巡幸的公子胡亥。他一路上心乱如麻。始皇从未立过太子,临终时独赐长子扶苏书,显然有交班之意;一直在边塞之地上郡辅助扶苏的是大将军蒙恬,而蒙恬的弟弟就是害自己入狱的仇人蒙毅。这些事情纠缠在一起,比始皇的死更加让他揪心。
到了胡亥的驻地,赵高才发现自己手里一直紧紧攥着始皇临终前写给长子扶苏的那份遗调。
胡亥正在和几位宫女玩五行棋,比大比小,赢得兴高彩烈,猛地听到父皇崩了,又悲又惧,大哭出声:
“孩儿再也不能和父皇一起到各地巡幸了!”
赵高心里着急,但懒得劝慰,只好等他哭了一阵,才说:
“公子节哀,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陛下当年无诏封王诸子,如今独赐长子扶苏遗书。扶苏一旦到了咸阳,立为皇帝,公子就将无尺寸之地而沦为赤贫了。公子该早作打算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