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人的小屋-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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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
那时真锅先生才三十岁左右,现在虽然是五十好几接近六十岁的年纪,却还不是会死的年龄。
“他在收容所里做什么事呢?”
“什么也没有做。”
“什么也不做吗?他不用劳动吗?真锅先生多才多艺,他懂印刷技术、会做模型,也有木匠级的手艺,几乎什么事情他都会做呀。”
“那是以前吧!我不认识以前的他,所以不知道他会做什么事。我认识他是一九八五年的事了,那时他已经不能走路了。”
“不能走路?为什么呢?”我很讶异地问。
“因为他右脚的脚筋被切断了。他以前曾经试图从二十二号收容所逃脱出去,结果却被抓回来。于是右脚的脚筋被切断,左脚也被打断了。那是惩罚。他的左脚也几乎不能动了。”
我沉默了一下之后,才问:“那里没有轮椅可以坐吗?”
“那里没有那种东西。他只能靠自己做的拐杖,在监狱的附近稍微走一走。我经常在他运动的时候,当他的助手。那个时候他就会提起你,他总会抬起头看天空,露出寂寞的笑容说:那个孩子真的很聪明。他常说在F市生活的那段时间,是他人生当中最幸福的时刻。
“他也劝我离开北韩。他对我说:你一定办得到,只要能越过国境图门江,就离成功不远了。他叫我先假装在那里养病,然后教我脱离北韩的路线。那里有一个疗养所。他详细地告诉我种种应该注意的状况,并且一再的鼓励我,说这条路线是他反覆思考之后才想出来的,可惜他自己已不良于行了,因此拜托我替他完成。我很幸运地成功了,但是,如果没有他告诉我怎么逃脱,我想我还是无法成功地逃离北韩吧!他真的是一个很优秀的人才。
“他对我说:如果你真的下定决心脱离北韩,那么,我要亲笔写一封信,请你带到日本给那个孩子。因为我必须向那个孩子道歉,而且当时发生的命案至今也还没有解答,我想告诉他那件命案的真相。
“马平吉,啊,我是说真锅平吉,他真的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我是看了他的处境之后,才下定决心离开祖国的。我想:一个国家竟然会在收容所里,虐待一个从政治军事大学第一名毕业的优秀人才。这样的国家不会有未来的。我是个举目无亲的人,就算弃祖国而去,也不会牵连到亲人;更何况我握有二级国旗勋章,所以我可以在国内自由行动。
“光是二十二号收容所,就收留了五万个囚犯。因为每次有人逃脱北韩,逃犯的亲人和家人就会被关进收容所,以此来惩罚那些逃犯,所以收容所里才会有那么多人,这就是所谓的连坐法。事实上那些被抓到收容所里的人,根本没有犯罪。这是儒教文化中的坏榜样。当国家变得家族化之后,个人的尊严就荡然无存了。在这种情况下,收容所便越来越大,被关进收容所的家族真的很凄惨,他们受到比死还要令人难堪的屈辱。收容所里没有卫生纸,只好以树叶来代替卫生纸。为什么我要到处去演讲呢?为的就是让世人了解收容所里的情况。”
“徐先生这样到处演讲,没有危险吗?”
“当然有危险。”徐先生笑着说。
“可以多说一些真锅先生的事吗?”
“我要离开那里的时候,他躺在肮脏的监狱床上,身体早就不能自由活动了。他病得很重,瘦得像皮包骨一样,却还硬挤出力气和我说话。他紧紧握着我的手,交代我一定要成功才行。他要我说出收容所里的情形,让所有外国人知道;他还要我为自己好好活着,也为他好好活着。他对我说:如果你有机会到日本,一定要见见他。他说的“他”,就是你。他一直渴望再见到你,看看你现在的生活情形。还有,他也希望你那个漂亮的妈妈能看到那封信。马先生口中的日本,到底是怎么样的国家呢?因为他的关系,我长久以来一直很憧憬这里。现在,我终于来了,并且完成了他的愿望,我真的非常高兴。”
我呆住了,只能紧握着电话的听筒。
“能够和你说话,我也觉得很高兴。”这是徐先生最后说的话。
我放下听筒,抬起头,望着阳台外黑暗中的多摩川,及河对岸登户的街灯。登户的夜色灯火稀疏,一点也不豪华,可是,从这个温暖的八楼房间看出去,那些灯光已确切地表达出小市民的幸福了。自从和真锅先生分别后,我和妈妈也经历了不少辛苦,但是至少今天还能过着这样的生活。
真锅先生信里的语气很坚强,如果不问徐先生,根本无法了解他的情形。在F市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的人,他不会谈论到自己实际的现况。他写信给我们,语气中充满了体谅,一点也不抱怨自己的处境。我从真锅先生身上看到的,是一个为了别人、为了理想而行动的“大男人”。
真锅先生,请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我忍不住对着登户的街灯,喃喃自语地祈祷着。
对我而言,在F市的邻居真锅平吉到底是什么呢?我现在可以很清楚地说:毫无疑问的,他就是我的一切。他是我孩提时代的一切。我现在站立的基础,是他为我打造的。想要做什么东西时,就要孜孜不倦地去完成,持之以恒地去做,这是非常重要的事。如果没有他教我这些,就没有今天的我。
我非常喜欢他,他讲的话、他做的东西,我都铭记在心。我只要闭上眼睛,思绪就会超越时空,飞到真锅印刷厂的那间小屋,那间非常棒的透明人小屋。
现实里,那间小屋如今已不存在了吧?但是在我的脑海里,那间小屋还鲜明地存在我的记忆里。那间小小建筑物的各个角落,例如地板、架子上的白色灰尘……等等,只要我闭上眼睛,就会映在我的眼睑上。墙壁的颜色、粗糙的手感、木头节眼的位置及排列在架子上的组合玩具,也好像都在我伸手就可以摸到、拿到的地方。
我梦想的由来,就是那间小屋。我当时生活的一切渴望与梦想,都在那一间小屋子里面。那时我只要一想到今天架子上会增加什么玩意,就会兴奋紧张。那种心情是任何事物也难以取代的生存力量。失去了那里,我就看不到梦想与生存的理由,所以有一阵子我活得有气无力。现在我虽然找到别的生存理由,可以重新站立起来,过着正常的生活,可是,我真的曾经只有躯壳,像行尸走肉一样地活着。
走出房间,进入客厅,看到妈妈正趴在餐桌上哭。看到这一幕,我也流泪了,因为妈妈直到现在仍然只是一具躯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