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日-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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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家三口住在一个大帐篷里。羿进去的时候,灿镜儿正在睡觉,她脸上的皱纹就像一团乱麻,身边的铜镜上蒙着一块布。羽烛躺在离她不远处的一块草席上,嘴里叼着脖子上的冰珠项链,一个小女巫在他身边给他扇扇子。灿蝶儿也在帐篷里,她仍然丰满、年轻,美丽绝伦,看上去就像灿镜儿的孙女和羽烛的姐姐。在羿的记忆中,炼的女人一直是个巨大的婴儿,他们从来没说过话,所以当她突然从一个地窖里钻出来盯着他时,把他吓了一跳。羿从没想过要面对她。不过,炼的女人当时很滑稽,她脸上全是水珠,手里拎着一个木桶,脚边的地窖里冒着水汽,她的眼神坚决而乐观,完全不是过去那个被时间和记忆遗弃的可怜女人了。羿记得老巫师说过,当羽烛生病的时候,灿蝶儿就会恢复正常。他曾经想过这个问题,如果炼的女人脑子正常的话,他在她家里一定呆不下去。因为即使她只有婴儿的记忆,仍然能在看见羽烛的时候露出暖洋洋的笑容,落天儿在她面前则完全不同,她看他的时候就像看一团空气。她的记忆中没有他什么事。
这天,当这女人向羿走过来的时候,他脑袋里一片空白,他的笑容失灵了——很明显,在她面前,装成炼的样子是很愚蠢的。但灿蝶儿居然像个女主人一样冲羿笑了,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真奇怪,你不是我生的。”羿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笑了笑。灿蝶儿皱了皱眉头,接着说:“你像炼的地方比羽烛向炼的地方多。”羿点了点头,心里头说她还是变成婴儿的好。她美滋滋地看了看躺在一边的羽烛,又看看他,问道:“你知道你和羽烛哪儿最像?”羿说:“一定是我们都带着面具的时候。”她摇着头,小声说:“傻孩子,你照镜子的时候,看见的其实是羽烛;羽烛照镜子的时候,其实看见的是你。你们是最像的,只是完全相反罢了。”羿点了点头,心想如果有这样的事,那也挺有意思的。这时她又举起木桶,对羿说:“你会造冰么?”羿摇了摇头。炼的女人叹了口气,说:“那他可没多少日子了。”灿蝶儿这阵子正试图制造冰块,结果徒劳地浪费了一桶又一桶的水。
羽烛十几天就要含化一块冰,现在他项链上的冰还剩下三块了。他一声不响地躺着,直到羿来到他身边,那个小女巫给羿让了座位,羿拿起扇子给羽烛扇起风来。羽烛苍白的脸上舒展了一下,眼珠在眼皮下面荡漾。他笑着冒出一句话来:“我又在替你遭罪,落天儿。”羿也笑着说:“你还会跟我享福的。”羽烛说:“你射了太阳?”羿说:“九个。”羽烛说:“干得漂亮。”这时候灿镜儿睡醒了,她叫嚷着口渴,小女巫过去端水给她喝,那情景真让人痛苦。灿蝶儿对她说:“你猜猜谁来了?”羿就走过去,他尽量只看她的眼睛,因为只有她的眼睛还能让他回想起她过去的样子。灿镜儿盯着羿看了一阵,眼泪汪汪的。羿俯下身拉住她干枯的手,这时她小声对羿说:
“你还记得我们在着火的房子里玩过么?”
羿几乎崩溃了,他不禁觉得自己正在告别世界,因为他眼前毕竟是个老太婆,而且那着火的房子是他这辈子最想忘掉的事。不过,他还是硬着头皮和她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都是过去在山谷里的那些事。后来她说她要照照镜子,羿这时候还不知道那面水晶镜子里会出现什么。那个小女巫过来,让羿出去。但灿镜儿却要羿陪着她。那个小女巫紧张地看着炼的女人。灿蝶儿说:“看吧,不难看。”羿掀掉蒙在镜子上的布,镜子里面出现炼的女人的身体——一个巨大的美丽的裸体女人,天真地看着外面的世界笑。羿当时满脸通红。灿镜儿发现了,她小声地求他亲她一下。羿正为难的时候,子牙进来了,他捧起这个苍老的女孩儿的头,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亲吻个不停。羿离开的时候,听见子牙说:“你又忘了,你是我的女人。”灿镜儿则说:“你看看,你还是那么丑,连镜子都不愿意照出你来。”
射日 正文 第八章 天子的世界(中)
章节字数:14783 更新时间:07…01…06 17:04
7。
小女巫说,笛带了几个女猎手到山上去了。羿就骑着马上了葛庐山,山上有很多三苗奴,满山遍野,到处都是。羿问他们在山上干什么,他们说蚩尤人的女王让他们寻找一种在夜里开放的绿色的花。羿又问他们她人在哪里。他们往东边指,羿就去了东边。到了东边,那里的三苗奴告诉他,她又去南边了,羿去了一趟南边,接着又去了一趟北边。就这样,羿在山上跑了一圈,天黑的时候,有人告诉他,她又下山了。羿回到山下,很多人都睡了,羿四处找她的帐篷却找不到。跟着羿的武罗等人给累坏了,他们问他找谁,羿说:“我和蚩尤人的事你们少问。”后来他们实在撑不住,自己搭了个帐篷去睡觉了。羿来到老巫师的帐篷里,老头儿正抱着时间怪物的水晶脑袋在灯下琢磨什么。羿跟老头说他找不着笛。老头说:“她也许在跟你捉迷藏呢。”羿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老头儿就说:“高傲的人都喜欢让别人找他。”羿指着他手中的水晶球说:“你用这玩意儿帮我看看她在哪儿,要不我现在就砸了它。”老头转了转那东西,让他去江边的船上看看。
笛造了一艘大船,船上只装年轻女孩儿,据说有将近二百人,除了女巫就是女猎手。船上剩余的地方塞满了上千坛紫蒿酒,和无数面镜子,此外还有一大群鸽子。在她眼里,这似乎是山谷里仅有的几样值得带走的东西。十个太阳出来的时候,别人都进了峡谷躲避酷热,她却把船停在江边的烈日下,她和姑娘们也不下船,只在船顶上撑起了一面有无数面镜子制造的大伞,罩住了整条船。她和姑娘们在伞下喝光了船舱里的所有紫蒿酒,这酒和外面太阳带来的温度不多不少,热得正好让她们想脱光了衣裳。笛吹起了笛子,有人敲起了杉木鼓,赤身裸体的姑娘们在船上跳了一天的舞,每个人都飞来飞去,身边还绕着一群鸽子,脑袋撞在伞上砰砰直响,需要互相拉扯和拥抱才能不停地飞舞和降落。她们身上冒着透明的雾气,人人都像成了仙似的腾云驾雾,汗水像山泉一样在身上流淌,流在甲板上。后来甲板上铺了一层雪白的厚厚的盐。
当最后一滴紫蒿酒被她咽下去的时候,十个太阳都灭了。笛对姑娘们大笑着说:
“该死的,它们什么时候再出来呀?”
羿来到江边的时候,一眼就认出了那艘船,船身画着龇牙咧嘴的油漆脸谱,那正是他本人的杰作——他小时候在她的房子外面画了四张大神的脸谱,笛就是拆了那幢房子造的这艘船。他刚到船边就被船上的姑娘们发现了,她们站在船舷那里大声起哄,后来他们又朝他投掷她们能抓起来的各种东西,有咬了半拉的梨,吃剩下的鱼骨头,喝汤的勺子,甚至脚上穿的绊鞋。这阵暴风雨过后,她们又冲他放肆地大笑,有个姑娘高声喊道:“上来呀,你这射太阳的傻瓜!”真是一群疯子,她们准又喝醉了,或者是想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他不能指望跟船上的女王有什么关系了。
然而,她永远都是他独自在黑夜时渴望一见的风景。他猜她一定在船上。他登上这艘船,船很大,船舱有两层,那些朝他扔东西的姑娘一定都住在这里面。她们看见他上来,一下子就跑到船尾那头去了,她们从那里灰溜溜地下了船。而她就站在那里,穿着雪白的袍子,背对着他,浓黑的头发束成马尾。他的女神,如同站在时光之外。
她转过身来。羿能看见岁月在她脸上的痕迹,她皮肤的颜色变得更深了,或许眼角上还多了两道细细的皱纹,他不能确定,但是觉得她更美了,还带着更多的桀骜不驯以及深不可测的平静。她笑着对他说:“我是不是老了?”她的声音让他难以遏制,他紧紧地抱住她,吻她的嘴,那一刻,永恒的紫蒿酒的味道又把他带到了洒漫月光的山坡上。
但是这一吻就是他尝到的最后一口紫蒿酒。
她转眼就用最冷酷的方式嘲笑了他那孩子式的幻想和野兽般的热情。她推开他,说:
“你把那张毯子也埋了吗?”
羿有点沮丧。他告诉她,他埋了那张毯子。她听了没说什么,但露出失望和可惜的神情。他于是又说炼的坟墓就在阳都外面,如果需要的话,他可以把墓穴打开,取出那张毯子。不过,他又说那张毯子可能已经烂掉了。她看上去很生气,对他说:“你有时候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恨的傻瓜!”羿后来才知道他不该说打开炼的坟墓的话,因为那是对死人的不敬。而且,他说毯子会烂掉也十分愚蠢,这让她有点伤心,因为那是她的父母给她和炼传下来的东西。但是,笛了解他,她对他犯的任何错误都不在意。事实就是这样,他们又说了一些别的事情,主要是关于羿在有穹的事,还有他的亲生父母的一些情况。羿说得不太详细,因为他觉得这些事总有时间说。她问得也不多,他觉得她其实并不关心这些事。后来她又问到他成为天子和射日的事情,他跟她讲完之后,她就说他长大了。羿这时提出让她跟他去阳都。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说:
“好吧,但愿那里值得死那么多人。”
他们说话的时候,羿不时地去拉她的手,或者抚摸她,这是他控制不了的。她起初有些犹豫,后来坚定地告诉他手脚老实点。他问她是不是累了?她说:“不,我只是很烦。”就这样,笛把这位天子轰下了船。
8。
有穹人莽圉大概代表所有有穹人问了羿一个尖锐的问题,他说:“蚩尤人对陛下意味着什么?”莽圉的部下在与蚩尤人(最初人们都以为是三苗奴)的交战中损失惨重,他想知道为什么蚩尤人杀了那么多有穹武士,却还能得到天子的援助和奖赏。他认为,这不是天子该做的正确的事,即使蚩尤人把他养大,但他毕竟是有穹人和有穹人的王,那些士兵都是为他战死的,他们的忠诚如今被辜负了。这也是很多人的看法。羿于是对他的将军们说了一些他们不知道的往事,他甚至还说了蚩尤人的猎手在杀人时可以永远不吃不睡,直到把自己身上的血流干净为止;而且他们每个人在杀死一百个人的时候,简直就是在享受。羿又说,他害怕被他们诅咒,就像每个人都害怕被亲人诅咒一样。武罗他们有点难以置信,不过,他们也理解了他的心情。羿最后说:“放心吧,一切都不会改变。”
羿在葛庐山下为战死的有穹人举行了葬礼。接着,又为死掉的蚩尤猎手举行了葬礼。在后面那个葬礼上,羿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蚩尤人都是谁呀?从他心里来说,蚩尤人其实只意味着几个人罢了,其余的人都可以不存在;要是再苛刻一点说,在炼死后,蚩尤人对他而言就只意味着笛了。要不是他们因为一场灾难走到这里,他可能只会在越来越稀少的时刻想起他们。这样的想法既让他觉得惭愧,但也让他觉得轻松。
羿希望尽快把蚩尤人从令人厌烦的悲哀和疑神疑鬼的情景中解脱出来,好让一切变得正常。不过蚩尤人还无法安静下来,因为这五千人里,还没有一个蚩尤王呢。炼死后,姜羌由于为远征军贡献了两个伟大的儿子(蚩尤人的熊髡和伯因),加上他是个德高望重的老人,人们都推举他为第十八代蚩尤王。姜羌相信老巫师有黄的灾难预言,但他拒绝离开山谷,人们看见他把身体和一块石头绑在一起,在江北的石崖下面等待洪水的来临,他最后就死在那里,可能已经变成了一块石像。五千人逃出来的时候,人们都听从鼎象和老巫师有黄的;如果发生混乱,则由笛来发号施令,因为没有人敢反对她。但是自从羿出现以后,笛把所有的事都推掉了,她一心想治愈羽烛和灿镜儿,她和灿蝶儿的关系从来没有这么融洽过。葛庐山附近的三苗奴很愿意为她效劳,可惜他们帮不上什么忙,他们在葛庐山上没找到那种绿色的、在夜晚开放清晨凋零的花。笛为这件事发愁。不过,就算她没有了愁事,她也不会作蚩尤王的。
在离开葛庐山之前,蚩尤人决定选出第十九代蚩尤王,猎手、巫师和为数不多的老人聚集在一起。他们也邀请羿参加了,这是有黄的主意。据说他们还请求笛也参加这次聚会,但被她拒绝了。好几拨人去请她,都没成功,也没说出个原因来。他们希望羿去请她来,羿说他去也没有用。他知道她不来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她只是觉得坐在这里谈这件事显得很傻。后来人们让老巫师请她,结果也碰了个钉子,笛对有黄说:“我不管,你们实在选不出来,就去找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