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缥缈录-第2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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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好让比莫干去死了。”斡赤斤家主人把烟锅在垛堞上磕了磕,皱着眉头呼出肺里最后一口烟,“旭达汗展示了好意,轮到我们报答了。”
脱克勒家主人叹了口气,“其实比莫干倒不能说是个难伺候的主子。”
“谁不是这么说呢?”斡赤斤家主人摊摊手,“可我们这样的老家伙,总得先为自己家里考虑。这城就要破了,别人的命,哪里顾得上?”
北都城外,朔北部营寨,蒙勒火儿·斡尔寒牵着他的巨狼,围绕营寨缓步而行,山碧空双手笼在貂皮大袖中,骑马跟在他背后。
“我在北荒,每夜都是这么过的,”蒙勒火儿说,“牵着狼,走在一望无际的雪里,有时候担心走进去了,就再也走不出来,可也不害怕,心里想很多的事。”
“三十年沉思,能够得到很多答案了吧?”山碧空说。
“有些事想明白了,还有些事,我知道我永远也没法想明白。”蒙勒火儿笑了笑,对着夜空长长吁出一口白气,白气后面,是一轮这些天来罕见的明月,月光投射在黑的发青的夜空中,如同纤细的冰尘。
“狼主今夜的心情很好啊。”山碧空笑,“是因为从帕苏尔家那里夺回了外孙吗?”
“不,我很看重自己的血脉,但是多一个后代还不至于让我那么开心。”蒙勒火儿平静地说,“我没有告诉过你么?虽然我只有呼都鲁汗这一个儿子,可我有很多的后代,成百上千人,都是我红骨的勇士们。”
山碧空沉默了一会儿,“用自己的血亲后代组成的军队?难怪有人说白狼团永远不会背叛蒙勒火儿·斡尔寒,在白狼团里您就是神……”他话音一转,“该有很多的女人怨恨着狼主吧?”
“能说是怨恨么?”蒙勒火儿摇头,“是仇恨,她们眼里我是野兽,被野兽凌辱的女人不会埋怨,只会仇恨。”
“狼主这样的英雄,本该是草原上所有女人所共仰的男子,为什么选择把自己的样子变成魔鬼?”山碧空看着蒙勒火儿的红瞳,那眸子的深处,仿佛有脓腥的血在慢慢流动。
“我也爱过一个女人,她很美,我的女儿勒摩长得很像她,”蒙勒火儿踩了踩脚下的土地,“可她死了很多年了,她的尸体在土地里已经烂光了。男人不能选择女人作为归宿,男人和女人会相互背叛,也会有人先死去,就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若是懦夫,就会孤独地哭泣。”
“那男人的归宿是什么呢?”
“战场,”蒙勒火儿简简单单地回答,“战场永远不会抛弃你,你杀不了人的时候,你就该死了,没时间悲伤。”
山碧空低着头,看着脚下白皑皑的,沉默了很久,笑了笑,“男人有时候真是固执,我有个朋友雷碧城,也会说和狼主一样冷硬的话,让人听了心里难过。”他顿了顿,“狼主还没有告诉我,今夜为什么那么开怀呢?”
“因为又有一场战争要开始了。”
“新的战争?”山碧空一愣。
蒙勒火儿遥遥指着南方黑暗里不可见的地方,那是北都城的方向,“就在那座城里,会有一场战争,青阳部的男人会为了活下去而拔刀对准彼此。我们不用动手,只要旁观,像是看斗兽那样好玩。”
“狼主授予旭达汗的权力是……诱饵?”
“是啊,诱饵……不过我是真心希望我的好外孙能够活到最后,把那个诱饵吞下去当食物。”蒙勒火儿笑笑,“如果他够强大!”
四
上千人围在金帐前,他们在等待贵族们议事的结果。
青阳部在几十年后又一次恢复了“五老议政”的制度,前一次还是钦达翰王王在位的时候。
只有及其特殊的时候,当大君不能理事时,才会让大贵族们一起开会,讨论对策。钦达翰王时候的“五老议政”,是因为那时候这个草原之主还年幼,而这一次,是因为要被审判的恰恰是大君本人。
钦达翰王的孙子比莫干·帕苏尔,登位仅仅一年多之后,被查出他勾结朔北部的信件,揭出了他杀死叔父、逼死父亲、夺取大君之位的罪行。他还向朔北部的恶魔出卖了青阳部的军情,从而无数青阳男人葬身在城外,包括忠于他的木犁将军。
整个北都城因此而震怒了,这些日子,几乎每一个家庭,从贵族到奴隶,都有人死在北都城外的战场上。大君一而再再而三地坚持要出城和朔北部决战,一次次损失更加惨重,现在人们终于知道了原因。青阳部上下所有贵族目睹了大君逃离的车驾被截获,以及那些写在羊皮纸上的来信之后,都沉默的表示了接受,而大君最大的支持者九王厄鲁·帕苏尔在上一场战后再也走不出他的帐篷,这张青阳的神弓已经断了弦,再也射不出致命的箭。
青阳就要亡了,死于自己的主人之手。这将是翰州草原上从未有过的笑柄,令青阳的男人们虽死仍蒙羞。
金帐的帘子被人猛地掀开,青阳部里仅次于帕苏尔家的大贵族家主额日敦达赉·合鲁丁走了出来,年轻的脸上毫无表情。跟在他身后的,是帕苏尔家的代表旭达汗·帕苏尔和斡赤斤、脱克勒两家的家主,如今这四家共同决定着北都城的未来。
额日敦达赉面对金帐前的小贵族和他们的从人站定,清了清嗓子,“青阳的叛徒比莫干·帕苏尔,他叛逆的证据无可否认,是他害死了青阳的好男儿和我的父亲,”他的眼角跳动,脸色变的狰狞,“我们已经决定,他当被处以囊刑!”
囊刑,这个古老的名字让所有人都沉默了片刻,而后有激愤的人拔出了胸前的小佩刀,“这是他应得的!”
那愤怒的情绪在人群中高速地传播,更多的小佩刀被拔了出来,在靴子上擦的雪亮,高举起来虚劈,想要劈砍那个背亲叛族的罪人。
刀光映日,旭达汗沉默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旭达汗沉默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英氏夫人端着一碗面走进帐篷,坐到床边,摸了摸阿苏勒的额头。额头上细细的一层汗,阿苏勒依然紧闭着眼睛。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每一次从战场上归来,这个年轻人都会长时间地昏睡不醒,绝不是受伤的缘故。她知道那是什么原因,青铜之血正在逐步侵蚀他的身体,他变的强壮了,可是从未远离死亡。
她转过身,给炭盆里添上新的碳,再转身回来的时候,微微地打了一个寒战。
阿苏勒已经醒了,睁眼看着上面,看着五彩搓花绳下面的那枚小铜铃。他的脸上呆滞无神,瞳仁像是两粒漆黑的煤核。
“阿苏勒你醒了,”英氏夫人轻轻地抚摸他的额头,“这一次又是七天,你的身体真叫人担心。”
“昨天就醒了,那时候姆妈你不在,我又睡了过去,很累,不想醒过来。”阿苏勒低声说。
“别想了,战场上的胜负,不是你一个人能扭转的,我们都知道你尽力了。”英氏夫人叹了口气,“起来吃碗面,你都不知道自己饿的快没人形了,这些天只靠给你喂点羊奶过活。”
她扶着阿苏勒坐了起来,把面碗递到他手里,辣焖羊肉盖在手擀的宽面上,浇了调入辣椒的芝麻油,一层鲜亮的红色。
阿苏勒对着那张英气又慈祥的脸,想不出理由来拒绝,勉强地笑了笑,伸手接过了英氏夫人递过来的碗。羊肉香和荞麦面的清香混合在一起,英氏夫人的手艺总能让他胃口大开。但是这一次不一样,那浓郁的肉味让他克制不住的惊恐,胃里一阵翻腾,他哇的一声吐了出来,把一口酸苦的水吐在了碗里。
“姆妈……对不起……”他看看那碗面,又看看英氏夫人,慢慢地垂下眼帘。
“唉,有什么对不起,一碗面而已。你的身体还没恢复,就先别吃这样油重的东西,我去给你熬一点粥喝。”英氏夫人说。
“我还不想吃东西,姆妈,我再睡一会儿。”阿苏勒说。
“也好,”英氏夫人淡淡地笑,“那我先出去,你好好地睡。”
阿苏勒慢慢地平躺在床上,依旧看着那枚小铜铃。他不敢告诉英氏夫人他为什么呕吐,因为他刚从一个梦里醒来,世界是一望无际的黑色,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到各个角落,他咆哮着挥舞刀剑砍杀,不知疲倦,不知(炫)畏(书)惧(网),每一次扑面而来的血腥味都让他振奋,他贪婪地舔着溅到嘴边的血,享受着那股味道,期待着那味道更浓重。他想要血,更多的血……
他看着英氏夫人的背影,“姆妈,这几天外面怎么样了?”
英氏夫人笑笑,“没事,不花剌都回来了……不过损失是很惨重,大君和几个大贵族天天商量该怎么办,到现在也没什么结果。可这些不是大那颜的错,大那颜的一万一千人,也杀了上万的朔北人,城里的人都知道大那颜是了不起的男子汉了。”
“那些都是我杀的人。”阿苏勒在自己心里说。
几万个青阳人和几万个朔北人因为他死在战场上,可一切都没改变,因为他的奋武只不过多流了几万人的血。他太弱小,说下了豪言壮语,却没有能力去做到,他没有把碎箭之阵学精,没有保守住出兵时间的秘密,没能及时击溃那个辰月教士,可说后悔,已经太晚太晚了。
“大君一直没来……他是怨我么?”阿苏勒问。
“没有的事,大君很好,没有事,大君只是在和贵族们议事,太忙了。”英氏夫人忙说。
她的神色让阿苏勒心里一凛。他心思很细,上一次英氏夫人对他说起木犁的时候,脸上也带着相同的神情。
“哥哥……很埋怨我么?”他不由地说了出来。
英氏夫人愣了很久,轻轻抚摸阿苏勒的额头,“怎么会呢?你想想怎么会呢,你的哥哥比莫干,是很爱你的啊。”
阿苏勒不再说话,默默地想着比莫干授予他一万飞虎帐骑兵时的眼神,他不知道该怎么去见哥哥,再看见那双眼睛的时候,他还能说些什么。
“什么人敢擅闯?”巴扎的怒喝声从帐篷外传来。
“传‘五老议政会’对叛贼比莫干的审判结果,北都城里每一个贵族都该知道!”一个冷硬的声音传来。
不再有人说话,取而代之的是长刀出鞘的声音,显然巴扎已经和那个人拔刀相对。
在英氏夫人阻止之前,阿苏勒跳下床冲出了帐篷。雪地里站着一名斡赤斤家的武士,他背后插着牛皮的令旗,原本那是代替大君传话的人才有的标记,他和巴扎的刀都出鞘半尺,对视的眼睛里杀气凌人。
“主子?”看见阿苏勒,巴扎一愣。
这瞬间的出神让那个斡赤斤家的武士占据了先机,他拔刀抵在了巴扎的喉间,疾步而进。巴扎没有选择,飞快地后退,一直被他逼得背靠在马草堆上。
斡赤斤家的武士扫视冲出帐篷的阿苏勒和英氏夫人,一手摘下了背后的牛皮令旗,一字一顿地诵读,“‘五老议政会’令,比莫干·帕苏尔背弃祖先英灵,勾结朔北部,暗杀叔父、威逼父亲、窃取大君之位,处囊刑,今日执行!”
囊刑!听到这个名字,阿苏勒、巴扎和英氏夫人的脸色都变得惨白。
“扔下你的刀,否则砍下你的头!”一柄长刀直指斡赤斤家武士的后颈。持刀的是巴鲁,他是闻声赶来的。
“主子!主子!”巴扎大喊。
巴鲁还在发愣,巴扎一把抓住斡赤斤家武士的刀背,把刀夺了过来,一肘击打在那个武士的脸颊上,把他打翻在雪地里。
“打这个人有什么用?”巴扎一推巴鲁的头,“主子……主子跑出去了!”
巴鲁心里一寒,顺着巴扎一推看向背后,看见阿苏勒只披了一件丝绸睡袍的背影踉跄奔跑在雪地里。英氏夫人也呆住了,跟着追了出去。
巴鲁急得在那个斡赤斤家武士的身上狠狠地踩了一脚,“早该一刀杀了你!”
阿苏勒狂奔在雪地里,北都城的街上只有过节的时候才有那么多人,这些人全部向着金帐前汇集而去。
阿苏勒追着那人流,超过了一个又一个的人。夔鼓声响起在远处,一声声越来越沉重,鼓点越来越密集,那是即将处决比莫干的鼓声,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他心上。他觉得自己快要累死了,他不知道自己跑到的时候是不是只能面对着一具尸体。但他不敢停下,他大口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用那股寒冷支撑着自己。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在他沉睡的时候,这世界仿佛颠倒过来。他无法相信比莫干会是那个叛徒,那是他的哥哥,那是苏玛的丈夫,那是个誓言要扞卫帕苏尔家尊严的男人,还欣喜地等待着儿子的降生。
他怎么会是叛徒呢?那个说不上勇毅的男人,他那么爱他的妻子,怎么就敢赌上自己和妻子的未来去当一个叛徒?
他是坐在黄金宝座上的人啊!他是青阳部尊贵的大君啊!
一定有什么错了,不该这样,不该这样!阿苏勒心里有个声音大喊。
比莫干死了,苏玛怎么办?他不敢想这个结果。
夔鼓声越来越急了,阿苏勒觉得自己的肺都要裂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