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百年-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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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又无语走了一会。走着走着,竟然已经到了北岸的佛寺门口。抬头看水边的杨柳树,已经半黄了枝条,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的。
水上刮来的风还真是冷,吹得我脸冰凉凉的,凉的已经有些发麻,手躲在狐狸皮手筒内,倒是暖和的。我把手筒甩给春妮,抽出手来,对搓了几下,捂上自己冰冷的双颊。一瞬间,觉得脸上有了温度。
我站在东首,对着爱兰珠,见她只是笑着看我,亲昵的骂道,“也不多穿点,冻得小脸煞白。”
她正说着,忽然提步带着白哥往我身后走了。我回身刚想叫住她,却冷不防看见了迎面而来的十四阿哥。一时间愣愣的保持原来的动作,傻了眼。
他大约是之前走的很快,脸颊有些微红,气息微带急喘。身上穿着秋香色貂鼠滚边皮袍,外边罩着褐色游龙马褂。神采飞扬。
“干嘛拿手捂着脸?”他朝春妮摆摆手,示意她走远一些。
春妮不好忤逆,低头走了几步,到佛寺的墙角跟站定,却再也不往远了走。
我把脸上的双手拿下来,放在嘴前,边哈着热气边来回搓,等手热了一些,再捂到脸上,说,“风吹得脸好冷。”
他眼里尽是笑意,问道,“那这样,手就不冷吗?”
我答,“当然冷咯!”
复又拿下手来重复刚才的动作,再将手贴回脸上。
谁知他竟也学着我的样子,把手放到嘴巴边哈着热气来回搓了几搓。只是,他并没把手放去自己脸上,却捂到了我贴着脸颊的双手上。
原本冰凉的手背一下子温暖起来。甚至于有些火热。
他仍旧带着笑意看我,问,“这样手还冷吗?”
我痴痴道,“不冷了。”
突然,一阵大风刮过来,吹得我发髻上垂下的络子都乱晃起来。我条件反射的原地双脚交替的跳起来,哆嗦着嚷道,“好冷好冷!冻死我啦——”
他放声笑起来,忽而,过来怀抱住我,却未抱紧,温暖的大手,轻轻搓着我的背,跟着我嚷,“好冷好冷!冻死了冻死了……”
两个人竟似两个大顽童一般。一边的春妮也跟着学我们双脚交替哆哆嗦嗦的原地跳着。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放开我,伸手往怀里摸索了一阵子,掏出一串碧玺翠珠手串来,挂到我腕上。
我定睛去看那手串,它由十八颗粉色碧玺珠子穿成,珠子晶莹圆润,手串中间串有两颗翠质佛头,一佛头下接一佛塔,系着一个珊瑚杵,再下面连着翡翠盘肠背云,背云上下各系一颗小珍珠,再下边还有两个果实形深绿色翠坠角。整个手串颜色柔和清澈,可爱耀目。
他看着我戴着手串的腕子,欣赏的拿起来仔细打量,说道,“见你老是戴着那碧玺的络子,定是喜欢上了碧玺。我好不容易寻着这个手串,送给你。”
“好漂亮的物件!”我感叹,刚想说但不能收。就被春妮的行动打断。
但见春妮惊慌失措的过来拉了十四阿哥,就往佛寺里边藏。嘴里诺诺道,“张谙达来了。在长廊上呢!”
我遥遥的眺去,果见四阿哥的近侍张起麟弓着身子,在长廊上快跑。他一路跑着,手里还托着什么东西。他跑到我跟前,我才看清,那物件却是一只掐丝累金小手炉。
张起麟捧着手炉向我微一请安,道,“福晋,王爷说今儿天冷,福晋穿的不多,让奴才送了这手炉来给您,怕您冻着。另说,若逛够了,就快些回去。一会太后就该醒了,回头要找您了。”
春妮赶紧接过手炉来,拿手筒垫着,递到我手里。又向张起麟一躬身,谢道,“张谙达辛苦了!”
我脸色却不冷不热。我跟四阿哥,自那日他责我罚跪,又罚我练字,便没有说过话,就是迎面遇着了,我也就向他躬身请个安,嘴上连吉祥都不道。偏这会,他又来装好人。
心里想着,嘴巴就忍不住说道,“何必这巴巴老远跑来送个手炉?难道这一时半会的,就生生冻死了我?!那日秋风里,我在水边石地上跪了半晌,也没见冻死!”
春妮在一边扯了扯我的衣角,低声叫道,“福晋。”
张起麟倒是好耐性,就当是没听见。朝我打了个千,退走了。
春妮拽着我,也跟着张起麟往南边去,口里催着,“福晋,咱们也回吧。太后醒了,该找您了!”
我忍不住回头看了眼佛寺门后的十四阿哥,但身子却由着春妮推着往南边回去了。
☆、第十二章 坐待红颜老(上)
十月三十。
今儿是四阿哥生日。
因太后尚在病中,故而各府的喜宴都只能从简。而四阿哥,本来也不是喜欢大操大办的人,况且不过是个不逢五不逢十的小生日。王府里,不过是请了些平日里相睦的阿哥、女眷们,大家小聚热闹一番也就罢了。
宴席摆在花园子里假山上起的楼阁里边,隔着小小的湖,正对着我住的二层小楼。阿哥们坐在中间,女眷们的宴桌则设在左侧的边厢。我站在二层,开了窗户,便可将对面的情形看个一清二楚。当然,他们看我,也是一清二楚。
爱兰珠老早便打园子的东角门进来了,直奔我的小楼而来。
她裹着暗红蝶恋花面羽缎斗篷,手里还抱着攒金镂花小手炉,一边叫着一边小跑进我的院墙里来,“好冷啊好冷啊!今年里怎么冷得那么早,冻死人了!”
我开了厅门,招呼她进来,“快些里边来,生着炭盆呢!”咋一看,原是八阿哥站在她身后的院门口,天哪,八阿哥居然也跟着她走角门,真是让人大跌眼镜。我透过开着的小院门,往山上阁子里张望了一眼,里边还没开席,只有几个奴才在忙碌,没见主子们,觉着八阿哥此刻坐在我这里,也不甚合适,故向八阿哥道,“贝勒爷前边去坐吧!阿哥们在前面呢,前面热闹。”
八阿哥嘴角边带着千年不落的浅浅暖笑,意味深长的看了眼爱兰珠,道,“好。”未进院门就拔步往西边去了。
爱兰珠脱了斗篷,挂在衣架上。站到火盆边来搓着手。我从风炉上倒了碗热奶给她,我每日都要吃药,故而屋里是没有茶的。
“给,我这没茶,喝碗热奶暖暖吧。”我把小茶碗塞给她。
她接过奶去,道,“我本也不爱附庸风雅,喝什么茶,这个倒好!”
我也不招呼她,自管自理着一边几案上的物件。
她凑过来,问,“这都是什么呀?”
“是我嫂子从西北差人送来的礼品,给四阿哥贺寿的。”我打开两个紫檀匣子给她看,一匣子自小到大的一套“寿比南山”金锞子,一匣子文房四宝。
爱兰珠讥笑着戏诌,“哟,你们年家那么些个金银财宝呢!怎么就送这么份薄礼,也不怕失礼了王爷。”
我捂着嘴苦笑,瞥了她一眼,复开了一边的另一个看来十分朴素的小木匣给她看,“看,这是给我的。”
“咝……”她抽了一口冷气。探指进匣子里,摸着紫檀木笔筒,象牙雕花笔杆子,玻璃水盛,玛瑙笔架,玛瑙镇纸。同样是一套文房四宝,这套相较之下,光彩夺目。
我又抽出压在箱边的银票,打开给她看,“看,还有这个。”
她放下手里的茶碗,接过银票,一张,一张,仔细看了一遍,脸色诧异非常,说道,“你嫂子对你好是大方。”
我不以为然的说,“这只是这两个月的。”
不论是在热河,还是回到京城。每一到两月,年家便会有人奉了嫂子的命,送东西送银子来。原来年映荷在王府里办私事,是要花钱的。可我现在并花不了这许多银子。于是,就月月让凝雪把碎银子拿出去,融成银锭子,存到钱庄里,全部换成银票,与嫂子给的其他大额银票放在一道。
爱兰珠吐吐舌,回去坐到桌边的圆凳上,不再说话。
不一会儿,阁子里便有奴才来请赴宴,我拉着爱兰珠站起来就欲去。爱兰珠一把扯住我,问道,“今儿可是你家王爷的好日子。你就穿这身啊?太清淡了吧?”
我低头看了眼身上的天青色锦袍。心里冷笑,奶奶的,他罚我抄的那五百遍偈语,到现在,我才写出不到两百幅,天天的,就泡在这个事儿上了。老娘今儿不给他穿孝,他就该烧高香了。
“挺好的。”我抖抖袍摆,拉着爱兰珠出院门,沿着抄手游廊,直往假山上的阁子里去。
如果说,今日席上有什么新鲜事的话,那就是,我第一次看见了十三阿哥和十三福晋。之前,在热河,在西苑,都没有能够见到他们出宴的。
“精于骑射,诗文翰墨亦佳。谨度遁礼,恪慎有加。不立党援,不邀名誉,……公私政事,一无扰累。”我们在后世的史书中看见的怡亲王胤祥,可以堪称一个完人。他的四哥几乎用尽了世上所有美好的词句来形容这位十三弟的文才武略、敬谨持身,廉洁立品。
此刻看他,不过是一个憔悴的青年。且,格外的显得苍老。四阿哥大他许多,看来却比他年轻不少。他削尖的脸上挂着不同旁人的潮红,许是因病常年吃着驱湿行血的药物。然而,即使如此,病态也仍未掩住他剑眉星目间的赫然神采。
十三阿哥的话不多,席间也不怎么喝酒,只是随着一众兄弟略略说笑。他的福晋兆佳氏惠心,与我坐在一桌。一家人就是一家人,她与十三阿哥一样,话不多,或者说,基本没有话。
我原也没有兴致在席上多坐,撤了席,便就回自己的小院来。静不下心来练字,只是木然站在西窗边,遥遥看着不远处的国子监屋顶。想我余星辰,当年大江南北、欧美澳亚,天下之大任遨游,闲来无事,至少也要开着车,到南京汤山泡个温泉,再往栖霞山进个香。可日下混的叫一个惨,眼前天天看着的国子监、孔庙,都不能随意去看看。
“福晋看什么呢?福晋又不考状元。老盯着国子监看个什么劲?”凝雪过来关了窗户,扶我到南窗下的软榻上坐下。
今日席上,不知为什么,十四阿哥没来。这样的日子,他与四阿哥又是一母所生,不来,似是不妥。可究竟他为什么没来呢?我思索着,下意识摸了摸左腕,触手之处,温润圆滑。低头看时,才发现,戴在那的,已经不是什么精工男表了,而是粉色碧玺珠翠手串。
摸左手手腕是我多少年来的习惯性动作,无论遇到什么事由,慌乱无助也好,一筹莫展也罢,甚至于暴怒焦躁之时,只要摸到那块表,我即刻可以平静下来,做回冷静智慧、优雅有礼的余星辰。
可为什么,摸着碧玺手串,心里却好似越来越空,好似有个天大的洞,整个天地塞进去都难以填满。可手指却又不愿离开那耀目的珠宝。
心好空,却又觉得堵得慌!想跟人说点什么,却又好像实是没什么可说的。静静站起来,转身,走到桌边,提起笔架上的毛笔,想要继续练字,临摹四阿哥写的偈语。
久久,下不去笔。又想把笔搁下,忽然心里有了一句话,于是提笔把它写下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突然,在这一刻,很想见你。
研墨的春妮不怎么识字,也没欲望仔细探究,依旧低头一圈圈转着墨条。凝雪在一边却看懂了几分,只是我写的是简体字,有几个,她好似不怎么认得。故问我,“福晋写的什么?”
我默然摇摇头,只是不答,搁下笔,打开南窗,望向对面摆宴的阁子。天色已晚,其他阿哥女眷都渐渐告退,阁子里只有四阿哥和十三阿哥还在喝酒,十三阿哥不再如刚才席上那般少言寡语,朗声回应着四阿哥,隔着水面,我听到他俩的笑声。张起麟悄无声息的给他们掌灯,其他奴才都已经退出园子去了。通往西府的园门业已关闭。
“笃……笃笃……”有人在轻声扣着我的院门。低头一看,是十三福晋,一个人,没带婢女,立在下边。
我这里平日无人来,春妮和凝雪都没有留心门声的习惯。十三福晋可能已经敲了一会子门了,却无人应她。
我转身向春妮道,“快些下去给十三福晋开门。”
春妮快步过来,打我身侧看了一眼窗下。一溜烟小跑下去给十三福晋开了院门,迎她进屋,带她上楼来。
她有些冻得脸色发白,我忙亲自端过圆凳放在炭盆边,拉她坐下。接过她的斗篷交给凝雪挂好。
春妮也忙捧过热奶来奉给她。她并未去接,硬站起来想要给我行礼。我冲她摇头,示意不用。她方才恭敬的接了小碗,端在手里。
“别人都走了,你怎么不去呢?”我问她。
她冷的嘴皮都有些不听使唤,不太连贯的答道,“爷还在跟四王爷聊天,我一人不得回去,想等着爷。故来叨扰您。”
有些事情说起来真是可笑。汗青明书,雍正跟八王爷斗得翻天覆地、古今震撼,一个是咬牙切齿,一个是愤恨不甘。可偏偏两个人的府邸紧紧相贴,仅隔着条穿廊。
而,雍正跟怡亲王呢,兄弟情深,至死不渝,府邸却隔着几十里地。驰马方至。
不知到底是八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