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沉月-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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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看起来温和一些的嬷嬷接话道:“所以,从今儿晚饭时起,咱老姐妹俩便要负担起教导的责任,帮着姑娘熟悉规矩了。还请姑娘多配合着些才好。”
清荷愣怔片刻,暗中叹了口气。她明白,这是必经的一关,不从是不成的。
因坐了一天的马车,深觉困乏,想先梳洗一番,却见两个嬷嬷仍站在房里不走,只不时拿眼睛觑着自己。
她有些纳闷,许是在观察自己么?便只得坐端正了耐心等待,谁知半柱香后仍不见二人有何举动,她终按捺不住,试探道:“敢问两位嬷嬷,可是此刻便开始教导清荷?”
那较严厉的一个不耐烦地答:“想是姑娘刚才神游了不成?已说了是晚饭时开始。”
清荷一顿,只得赔笑道:“是。”再三踌躇,终鼓起勇气道,“……赶了许久的路,想来两位嬷嬷也颇劳累。清荷亦因身上劳乏,想略作休整……可否请两位嬷嬷先去稍作休息?”
那二人没料到她如此说,对视一眼,不得不强压了怨怼之气,出去了。
清荷方才舒了口气,准备洗漱。见没有丫头侍候,只得自己动手,好在房间虽不大,一应物品却也齐全。
她虽自小娇生惯养,行动有人侍奉,却幸得臻蓉教导有方,自己倒也收拾得齐整。
待梳洗完毕,也已到了酉时,只听两个嬷嬷在院子里高声说道:“夏姑娘,可捯饬好了?”清荷赶紧应声开门,随二人去别处用饭。
谁知这一顿饭,倒吃了有三顿的功夫。
嬷嬷们轮番指导她如何站,如何坐,如何跪,如何行礼,如何奉茶,如何布菜……一个动作反复教导了三五十次,规矩细得连清荷这个大家小姐都有些撑不住,根本没有胃口,累得回屋便栽倒在床。
如此这般,从洛阳至京城一路上停停走走。那二人几乎昼夜跟在清荷身侧,从睁眼到就寝,行走站坐□纠正,一时不慎甚至还要被她们厉声训斥,说她不像是来服侍主子,倒像是来享福的。她只觉委屈满腹,苦不堪言,却只得默默忍了。
这天,她依旧一个人坐在马车上发呆——幸亏车子较小,坐不下三个人——听得前面马夫与跟车的低声谈笑:其中一人说:“兄弟,看这情况,今夜便可到达卫城了。若赶着些,没准就能直接入都了。”
旁边那人高兴地说:“哎!是啊,出来这么久,终于快回家了!”
前头那人戏谑道:“瞧你这兴头样儿,莫不是想老婆了?哈哈哈。”
二人遂放低声音,口里嘟嘟囔囔,再往后说了些什么,已然听不清了,只不时冒出一阵强忍的笑声。
貌似每个人的心情都是轻快的,唯独清荷听得“回家”二字,心里骤然又难过起来,忍不住红了眼圈。
这些天,她刻意隐藏起思念亲人的情绪,为的就是怕自己撑不住。可此时听到这话,怎能不落泪?人人都有家能回,自己却……
车子依旧缓慢前行,清荷悄悄把泪痕拭去,闭目养神。冷不丁车帘被掀开,巧儿窜了上来。她冲清荷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笑嘻嘻坐在对面。
“夏姑娘,这些天一直不得闲,今日方有空来看你。”
清荷见是她,放下心来。许是她是自己离家后认识的第一个人吧,她忍不住悄悄把自己这些天的遭遇跟巧儿说了。本以为她会同情自己,没想到却惹得她忍笑忍到痛:“夏姑娘,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单纯。”
清荷茫然,等她笑够了,方问她原由。
巧儿索性挑明了告诉她,嘴下毫不留情:“那两个老货是见你没有塞银票,故意整你的。亏你还白白受了这么久。”
清荷方才恍然,怪不得那天让她们避开时那二人的表情那么怪异,呵……这真是……她想不到这两个宫人竟然如此势利恶毒。若照这般想来,那宫里……她不敢再往下想了,自己居然真的如巧儿所说的那般懵懂幼稚,不谙世事。
巧儿察言观色,转移了话题:“夏姑娘,明日午时差不多就能到宫门了,得空儿还是多看看外面的景儿吧。以后再想出来,可就难比登天了——跟主子出门的差事并不是常有的。”
清荷闻言,只不语。
这世上若没了心里的那个人,身在哪里,不都是一样的么?
夕阳将道路两旁的山林渲染了一层金色。
日暮时分,车队果真到了京都郊外,在卫城军营暂歇。
想来是皇上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地盘,放松下来。当日落月升,传令设宴慰劳众人。清荷听闻,只轻哼一声,再不言语。
两个教引嬷嬷自去乐了,她因此得了一晚的假。趁着众人都在篝火处围坐奉承,没人注意自己,便一个人走到远离那团火光的草地上坐着。
仲夏之夜,凉风习习,吹去了日间的燥热,使人心底一片清明。
她抬头仰望着满天的星星,想起了娘曾经给她讲过的一个古老的传说:每当一个婴孩儿出生,天上便也有一颗星星出现。人固有天差之别,与之对应的星星也明暗不均。可一旦这个人去世,他的那颗星星也便会随之陨落……
垄月,不知道你的那颗星星,落到哪里去了?清荷轻轻擦去眼角的泪痕。
那边传来一阵喧闹喝彩声,她侧头向那个喧哗热闹的中心看去,眼底却浮上一层冰霜——她一向是简单至纯,温柔无争的。可对那个人,她不得不恨。
如果不是他,她不会诀别亲人,哀伤自怜;
如果不是他,她不会背井离乡,尝遍孤苦;
如果不是他,她不会背叛誓言,成为罪人……
她知道,他是一国之君,是百姓的天。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来无人敢说半个不字。他霸气张狂,惟己独尊,这天下都是他的,何况区区一女子?
可她,恨他。
这一路上,她身虽不由己,心却未起波澜。更遑论期待他的宠召,那根本就是可笑之极的。也许,别人眼中的自己,是如受到上天的眷顾般幸运,因了他有着无人能及的奢华财富与尊贵地位。
可又试问,一个人怎么可能对自己的敌人示好?
是的,清荷已然将他列入敌对的行列。
尽管,他是全天下人的神。
缘痴篇 未必明朝风不起
辰时,重华宫偏殿。
宫女怜儿将一件粉红纱绣海棠花单氅衣取出,侍候着主子换上,接着又给其梳了一个百花髻,插一支银嵌翡翠簪。在她巧手妆扮下,镜中的人儿有着说不出的亮丽可人。
令容华看看镜中的自己,左右各照了几下,想了想,命道:“还是把那件月青色的拿来。这簪子也换一支。”
“主子,这件氅衣是才做好送进来的,颜色也鲜亮,为何又要换掉?”怜儿虽依着主子吩咐取来了衣裳钗环,却仍心有不解。
令容华瞥她一眼,叹道:“什么时候,你也用用脑子,我也就不用费那么些心了。”
怜儿不敢再多言,服侍着她重新穿戴整齐。待收拾停当,仔细看去,不由心中大为叹息:这样一来,主子已然不那么出众了。
令容华再照照镜子,满意地点点头,吩咐怜儿收拾一下,跟自己去主宫请安。
“今儿个天气不错。我们也去凑个热闹吧。”笑着出了门。
重华宫主宫。
果然不出令容华所料,当她迈入殿内的时候,看到已经有几个人先于自己来了。见她进来,品阶低些的忙起身道福。
“妹妹们快别多礼。”令容华余光瞥见丽妃坐在上首,忙笑止了众人。自己带了宫女笑意盈盈地走上前向着丽妃拜了下去,“妾身给丽妃娘娘请安。”
殿内萦绕着淡淡的紫檀香味,丽妃微闭着眼养神。
她自十三岁选秀入宫,从当初一个小小才人,升到现今的分位,已经七年过去了。这其中究竟经历了多少风雨,如今亦已不必再提。
眼下,只看着这一茬接一茬的年轻女孩儿被送进来,她心里不是不介怀的。只因丽妃颜色未衰,兼心计深沉,颇有手段。几番明暗较量下来,这后宫之中,依然数她宠眷最盛,无人敢越过她的风头去。
虽则上头还有一后一妃,因那许皇后最是个严谨内敛之人,而高她半阶的惠妃又是个淡泊性儿,她竟皆不放在眼里。因此六宫之内,奉承巴结她的人倒占了一半儿去。
可这些看似敬服的表象下隐藏了怎样的暗流,她心里也是有三分明了的。
“罢了,起吧。”丽妃抬眼,慢悠悠地接过身边锦儿手中的盖碗,顺便伸手虚扶了一下。令容华应声退到一边,由众人陪着坐了。
只听得丽妃在上首轻笑:“今儿个,妹妹们来得倒是齐全。可是都约好了的?”
一众人等只赔笑,皆不敢接话。只有年龄最小且入宫时间不长的兰静仪细声细气道:“那是咱们几个想念姐姐,没曾想都碰到一处去了。可知这是姐姐平日为人让人敬仰的缘故了。”声音甜润可人,柔若无骨,直让人听得身子都酥了半边儿去。
众人听了纷纷点头附和。
丽妃一笑,还没说话,只听“哟!”的一声,众人看去,却是蔺嫔。只见她眼波流转道:“瞧瞧咱们兰妹妹这张嘴,真是个会说话的。只有一样,妹妹却没有思虑周全。丽妃娘娘为人让人敬服,这不假,可妹妹不该妄称娘娘为姐姐。明白人知道是丽妃娘娘谦和大度,若那些糊涂人听了,可不要笑妹妹乱了规矩么?”说完自顾掩口低笑。
兰静仪年轻气盛,脸上顿时红一阵白一阵,本想反驳回去,却因对方句句直击要害,又难以分辨,只憋得小脸通红。而丽妃只低头喝茶,眼都不抬。一时竟冷了场。
“看真可怜见的。”一旁的温婕妤淡淡开口,给兰静仪解了围,“娘娘一向胸襟宽广,必不会在这上头计较的。咱们都是来看望娘娘的,还是莫忘了主客有别的好。”端起手中盖碗品了一口,对丽妃赞道,“啧啧,娘娘宫里的茶,确实与别处不同,喝着甚是适口,想是皇上赏的吧?”
众人闻言,均艳羡不已。
丽妃瞥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笑道:“这是前儿个皇上从外头回来赏的。却也不值什么,妹妹若喜欢,本宫让人送两瓶过去。”
温婕妤笑着起身谢恩。
这时,有人实在忍不住了,着急插话道:“这么说,皇上回来也有段日子了。只不知带回来的那个,如今可怎么样了?怎么都没听到信儿?”
此话一出,众人皆中了心事。
唯独丽妃不以为意:“一个没经过见过的丫头罢了,能值得什么,你们就这样按耐不住。”
“娘娘,话也不是这么说的。”方才提起话头的便是这个阮容仪。
她反驳道:“虽则宫里姐妹不少,说句不分尊卑的话——咱们都是从正经选秀上来的。像这样直接从宫外带回来,这丫头还是头一个。不能不防。”
众人听了都若有所思。
丽妃眼中划过一丝不悦道:“阮妹妹这话倒也有些理儿。那依你说,该怎么防呢?”
阮容仪一愣神,却不知如何作答。
“呵。”丽妃嗤笑,“你们啊……不是做姐姐的说你们,也太没见过世面了。”见众人眼中均一片茫然,只得挑明道:“如今,她不是被安置到那边儿去了吗?又不大能得见圣颜,你们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可是……”
还有人想辩驳,却只听丽妃道:“好了好了,妹妹们。一大清早吵吵的我脑仁都疼,今儿个就不虚留你们了。都得空儿了再来吧。”
见下了逐客令,众人只得俯身告退。
丽妃起身回了内堂,靠在贵妃椅上闭目养神。贴身宫女锦儿重新给主子换了热茶,轻轻放在丽妃手边的檀木几上。
丽妃听见响动,知道是她,也不睁眼,只出声问道:“可都散了?”
锦儿应声答是。见主子乏得很,便蹲在丽妃身边给她轻轻捶着双腿。
须臾,丽妃一声轻哼:“也罢,且先看着罢。”
锦儿只作没听到般继续着手里的活儿。殿内寂静无声,只有地下的香鼎里仍旧散发着袅袅香烟。
清荷入宫已有半个月了。
刚进宫的时候,由于摸不清皇上的意思,内务府李大总管很是头疼以什么规格安置她。远了,怕皇上要人时赶不及;近了,又怕惹怒了宫里那些主子娘娘们。实在苦恼不已。
正左右为难间,恰巧颐妃经过,便笑说不如暂且安置在自己的翊萱宫,皇上就算怪罪,也有自己担着。于是着人将东边偏殿的暖阁收拾出来一间,解决了这个难题。这一来,让李总管十分感激,直言颐妃娘娘心存佛念。
这翊萱宫主妃苏氏,容长脸儿,细眉皓目,说话时总爱带着笑。虽不比皇后的庄重和惠妃的恬淡无争,也不如丽妃万氏的艳丽多姿,却最是个温柔可亲的人。
清荷刚来的那天,颐妃一见,就立刻喜欢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