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东轶事 作者:垂钓老人-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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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到了后来,村级那些最基层的行政组织的头目—甲长就都没有人愿意当了。但是一个堂堂的中华民国,向来都是事事无往而不胜,现在还能因为没人愿意当基层组织的头目,就让甲长这个职位空缺起来?如果这个职位真要是空缺起来了,那么再让谁去给民国政府辛辛苦苦地走门串户,跑腿效力,收税征粮要壮丁呀?实在没办法了,华阴县的民国政府长官就想出了一个绝招—轮,甲长挨家挨户地轮着当。当然甲长轮着当,这样对村民来说也有利有弊,好坏参半。你想,如果轮着那些刁钻奸猾的村民当上甲长了,这些人就会为所欲为,借机苛敛丁口,他们一任甲长当下来不仅能顺利地给上峰完粮完税,而且自己也还能揩到不少油水;反过来说,甲长要是轮到忠厚善良的人当了,那么他们肯定会一任甲长当下来就弄得像蒲松龄在《聊斋志异》里《促织》上所写的那个成名一样,把家产赔光不说,人还得受不少的皮肉之苦。
庙东村现在轮到牛保民当甲长了。牛保民当甲长当然也不会真的就像《促织》里的成名,既一开始就弄得那样的惨,有后来那样的风光,但他也由于自己平素的虔心行善,在给村民摊派时不要说是加大上边的征收额度,就是连上峰下达的本数往往也都是征收不够。就这样,有一次他把保十旅负责在庙东村征收军麦的连长给气恼火了,人家就把他从他家里拖了出来,扒了他的上衣,吊在庙东村东头牛家祠堂里的大梁上,用马鞭子劈头盖脸地狠打。庙东村的村民们谁的心也都是肉长的,他们谁不知道牛保民是个正派、慈善的大好人,现在眼看着他因不愿意向村民们多摊派,硬征收而被当兵的用绳子捆了起来,吊在祠堂里打得呼爹喊娘的直叫唤,心里都很过意不去。很多人就不约而同地纷纷来到牛家祠堂,替牛保民向当兵的求情,说好话,要保十旅的那个连长手下留情,把牛保民放了,再宽限他们几天时间,他们这些人就是向亲戚朋友借贷,也一准按期如数地把军麦给缴齐。可是谁知道被吊在祠堂大梁上的牛保民却一点儿也不领情,坚决不同意他们这样做。他这时候尽管身上已经被打得紫一道、红一道的,遍体鳞伤,但却还是强忍着钻心的疼痛,有气无力地对那些前来替他求情的村民们说:“你们都别阻拦,让老总痛痛快快地就这样把我打上一顿,也好消消气儿……”那个手持马鞭,横眉瞪眼,不可一世的保十旅连长正为他征收不上来军麦而气得七窍生烟,见这会儿又有这么多的村民来为他求情,一时人来疯上来了,正一心要当着这些人的面儿狠狠地揍他,杀鸡给猴看,给庙东村的这些村民们来个下马威,做个娃样子,杀一儆百,威慑威慑这些敢于抗粮的刁民。可他怎么也没料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牛保民却说出了这样叫人哭笑不得的话。
保十旅的这个连长听着听着,终于忍俊不禁,“噗嗤”一下给笑出声来了,然而他马上又绷紧了脸,强板着面孔,对着牛保民大声叱责道:“没见过你这熊挨求的还是个滚刀肉、肉恶人,从表面上看好像是个软善人,其实骨子里竟然是块茅坑沿子的石头—又臭又硬又圆滑。我就不信今儿煮不下你这个牛头!今天我要叫你们庙东村这些抗粮不缴的刁民们见识见识马王爷到底是几只眼!”说着他又高高地举起了马鞭子,朝着牛保民发疯地打起来,把个牛保民直打得不住声地哭叫着:“哎哟妈呀,疼死了。老总饶命,老总快饶命啊—”
再说牛保国从乡公所回来,刚一进村子,就听有人说保十旅的连长把他哥哥牛保民给绑起来了,正吊在祠堂里的大梁上打呢。起初他听人说这话,心里还暗想道:“活该!这种人欠打,就应该叫那些当兵的好好教训教训。打就让人家打着去呗,让当兵的把他狠狠地打上一顿,我才觉着过瘾呢,省得他一天老看着我这不顺眼,那不顺眼,说我不走正路,不务正业。如今我倒要让他看看到底谁一天不务正业,不走正路?看看他成天价讲究积福行善顶啥用?也没见他积福行善、一天忙活过来、忙活过去,到头来忙活得让哪个神仙给他把他媳妇董玉凤的那病治好了,或者是给他积下了一个能传宗接代的子嗣?他媳妇董玉凤结果还不是病了多年,最后无可奈何地照样死去了?他也逞精神给自己弄了个小婆娘刘碧霞,想换块儿地儿,能种得一料好庄稼,可是刘碧霞都娶到家三四年了,也没见怀上个娃影子。自己人没本事,一天老是埋怨其旁的什么,心巧谋怪事,讲究积福行善瞎折腾。世上这事情其实往往就是这样怪:‘行善、行善,儿女不见;作恶,作恶,子嗣一窝。’这你能怨怅谁呢?你有能耐就把天戳个窟窿去吧。”
可是不想他刚一进门就被他妈给迎面骂了个狗血喷头。他妈刚才隔着院墙就听见有几个当兵的气势汹汹、咋咋呼呼地把大儿子牛保民强拉着往出走,一时心里着急,立坐不下,然而苦于实在没得法,直在屋里转来转去地转圈圈儿,心焦火乱地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你看她又是烧香祈祷,又是诵经念佛,正熬煎得不知道该怎样下手才好的时候,一眼看见牛保国油头粉面的从外边给回来了,一腔无名业火就全冲着他烧了起来:“你这个熊整天就死在外头别回来!你没看看你心里一天还有这个家没有?今儿个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帮鬼儿子当兵的,把你哥都抓走了,你怎么也就跟没事儿一样,连管都不去管一管。你的良心叫狗给掏去吃了得是?”牛保国这人再说不到好处去,然而在他妈跟前还是不敢翻嘴的,这时见他妈气不过的这样说着,连忙分辨说:“看您说得生气的,这事儿谁知道吗?我这不是刚从乡公所回来,一进村才听人说的嘛!”牛保国他妈这会儿哪里容牛保国狡辩,连珠炮似的抢白牛保国说:“哎,就说你把眼睛瞎了把心都死了呃?亏你大小还当着个乡长呢,在这个孟至乡他们那些当兵的胡作非为,不问青红皂白地就把你哥拉去打,你说,他这把你还当人没当人?还在眼里放着没放?打狗还都要看主人呢,不要说是打人?他们在庙东村打你哥这还要人说?谁不知道那就是打你的脸给人看。我看你这次要是不管的话,以后还有脸没脸再在人前走路?我给你说,世上这‘好马纯人骑,好人纯人欺’。你这回要是眼睁睁地不管,以后就没人把你在眼里放了,谁都敢在你头上撒尿,欺负你!”
牛保国听着母亲骂他的这些话,心里转念一寻思:“母亲虽然是在气头上骂自己哩,但骂得也句句都在理。尘世上的事情也就是这样,‘善门好开,善门难闭’,凡事只要有了第一回,第二回、第三回,也就都老鼠吃高粱-----顺秆儿上,接二连三地来了。这一回我在这事上决不能示弱,这个头儿也决不能让他们开。”于是他就对他妈说:“妈,看把您老人家气的,这事谁说我不管了?不论怎么说,他们抓去的毕竟也都是我哥嘛,我不管谁管?您甭急,尽管放心,我这立马就去!”
牛保国说着就戴上礼帽,穿了件黑色长袍,拄着根文明棍儿,肩上斜挎着把盒子枪。枪把子上吊的那束红缨子一直垂到了他的大腿面子上,只要他一抬腿走路,那束红缨子就在他的大腿外侧摆来摆去的,摆个不停,鲜艳得闪光,直耀得人眼花。除此之外,他还特意戴上了一副很大的天然水晶石墨镜,这样以来就更使得人不由得越发地觉着他这人高深莫测了,当然少不了也还带着他那两个贴身的护兵。你看他不慌不忙,文质彬彬地来到牛家祠堂,先是老远站在那里,阴森森地看着保十旅那个领头模样的人在那儿正指手画脚地厉声呵斥他手下所带的那几个兵们痛打牛保民,听他们边打嘴里还边不住地在骂着说:“我叫你这个狗日的肉恶人软硬不吃。我今天倒要看看是你这人难缠还是我手里拿的这把马鞭子难缠?我日你妈的……”牛保民这会儿被那些当兵的打得疼痛难忍,嘴里只顾吱哩哇啦地乱叫唤。牛家祠堂的院子里挤满了他们庙东村的人,这些人都在不住地为牛保民求着情,请求保十旅的这个连长饶了牛保民这一回,同时也替牛保民能不能逃出这一劫捏着一把汗,其中有不少的人迫于无奈,都给保十旅的这个连长跪在那儿了,也有几个胆子大一点儿的长者一边上前劝说连长,一边尽力阻拦那几个鞭打牛包民的兵。但是连长这会儿正要抖抖他的威风,哪里肯听这些平头百姓的劝阻?这些人的劝阻这会儿对他来说只能是火上浇油。“我倒是日你妈哩!”只听连长又一声恨之入骨地骂牛保民道。
牛保国身后带着两个赤着上身,前胸满长着黑毛,一手提着一把精身子盒子枪的彪形大汉。他们这时像两尊金刚,杀气腾腾地站在祠堂的院子里。这些当兵的一时只顾了打人发威,其他人也只顾这向连长的求情,大家谁也没有留意到他们的到来。牛保国起初还多少有点儿想看牛保民受难过,自己幸灾乐祸的心情,但当他听到保十旅的这个连长这样粗鲁、难听的骂牛保民“我倒是日你妈哩!”时,脸面马上就觉着搁不住了,立时怒火难按,很不愿意地就用手里所拄着的那根文明棍儿,往祠堂里用青砖所墁着的地面上重重地戳了戳,直戳得祠堂的青砖墁地嘭嘭响,但他那语气听起来仍然是慢条斯理的,问道:“喂,我问你,你穿这身老虎皮,在这儿吹胡子瞪眼的,日谁他妈哩呃?你们是哪一部分的?今天来是谁带班?”正在歇斯底里大发作的保十旅连长闻声不由得一愣,浑身打了个寒战:“听这人的口气,怎么说的都是些队伍的内行话?这庙东村难道还有上峰的人在这里?”他扭回头一看,禁不住更是毛骨悚然,只见那牛保国气度不凡,颇有城府,喜怒不形于色地站在祠堂门口,气势咄咄逼人,言谈举止深不可测,他身后所跟着的那两个如狼似虎,凶神恶煞的护兵,简直就是两个索命阎君。连长一时弄不清这几个人的来头儿,只是直观地感觉到这几个人明显不是庙东村的一帮庄稼汉、泥腿子,肯定不是一般的人,因而就先自气短了,腿软了,腿肚子禁不住打起哆嗦来,就连说起话来也都怯怯缩缩的了。他连忙点头哈腰地从上衣袋里掏出了盒“哈德门”香烟,抽出一支给牛保国一个劲儿地直往手里递。可是牛保国连理都不理他这一套,手一挥,就把这位连长所递过来的香烟给打落在了地上。他板着面孔一味训斥说:“少来这一套!快回答我的问话!”连长这时只好“唰”一下,两腿并拢,立即来了个立正姿势,举手给牛保国行了个军礼,怯声结结巴巴地说:“报告长官,我……我……呃,不好意思,我们是保十旅的,地方杂牌兵,没人带班,乱……乱当家……”牛保国不屑一顾地说:“呸!看你凶得这个样子,我还以为是中央军的哪支部队来了呢,杂牌兵老子见多了,保十旅算个什么货!”连长听着不敢反抗,只是连声应道:“是,是,是。你说的也是。”牛保国这时越说越来气了,举起自己手里的那根文明棍,对着这几个当兵的指指戳戳,声色俱厉地数落说:“你们到地方上来,还懂不懂得点规矩?你们知道不知道,你们今天吊在这儿打的这人是谁?”连长连忙一个劲儿地赔不是说:“不知道,不知道。还请长官指教,请长官……”说着他偷眼看了一下这会儿还在祠堂大梁上吊着的牛保民。牛保民刚才还在不住声地叫唤着求饶呢,这会儿看着牛保国这身不伦不类的打扮,人五人六地站在自己面前,反倒一肚子的气,心里暗暗骂道:“没毛飞了四十里,到底一天算什么货呢!说是粗狗不吃屎,说是细狗不撵兔,披着这身皮,一天到处逛荡来逛荡去的,鼻子窟窿里插葱—装什么象呢?我一见你个熊不吃都饱了。”他忍不住就厉声斥责牛保国说:“你走远,我的事不要你管!”说着,气得头早就都歪到一边去了,连看都不愿意再看牛保国一眼。
杂牌兵保十旅的这个连长,他怎能知道牛保民和牛保国之间的关系和一些隐情呢?他还以为牛保民这会儿这副模样是冲着他自己而来的,要给他弄难看,让他下不来台呢,于是怀里就像揣了个小兔子,“嘣嘣嘣”地直跳个不停。他只听牛保国接着说:“我实话告诉你,你今天吊着打的这人他是我亲哥!你把你那双狗眼睁开,你这样做是在欺负谁?”这连长一听不由得就“哎呀妈哟”的叫了一声,心想:“今天怎么冒冒失失地捅了这么大一个娄子,看来弄不好了,说不定今儿个还从这庙东村里就都出不去了呢。”他连忙指使他手下那几个当兵的说:“快!还不快把人给我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