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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

这些人,那些事-第7部分

小说: 这些人,那些事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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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头看到的第一眼是约莫十公尺外一只穿着黑色军用胶鞋的脚,脚踝以上不见了,只剩一些碎烂的皮肉,它的另一侧则是一只手臂,手掌不见了,扭曲得像刚拧干的衣服一般搁在铁轨旁。
所有人没再往前走,宪兵说撞他的是观光号列车,因为前一站是小站没停所以速度快,因此尸体被拉扯、散布的范围比较广;他说检察官大概九点上班后会来现场勘验,勘验完毕之后,我们就可以请人家来帮他收尸。
营部长官看看我说:「你在这边看着,不要让野狗把士官长的肉叼走了!我去宪兵队办文书手续,顺便找个愿意收拾的人,弄完我们直接把他送回去。」
后来他们都走了,现场只剩下我和老莫支离破碎的尸体,以及慢慢白热起来的太阳,和逐渐浓烈起来的尸臭。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奇怪气味,或许是因为随着腐败的程度,味道逐渐加强或有所改变,以致你无法像书里说的「入鲍鱼之肆久闻不知其臭」,而是愈来愈浓愈来愈臭,特别是当火车经过,空气被强烈搧动直到缓缓平息的那几分钟,那味道仿佛不只进入你的鼻腔,而是从你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钻进你的身体中。
现场果真有野狗不时来出现,虎视眈眈,甚至还有无聊的路人三三两两掩着鼻子站在铁轨旁边看;于是我不得不在那两三百公尺的范围里来回走动驱赶,有几次甚至不小心就踩到或踢到一些散落在铁轨旁边草丛里的细小尸块,最后逼使自己不得不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注视自己的脚步,也因为这样,我几乎看遍了莫士官长碎裂的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包括认得出来的外表局部以及根本无法分辨的内脏部分。
我看到他被撕裂成一半的信,看到他此刻已完全裸裎并且和身体完全分离的阴毛及阴茎,看到苍蝇慢慢聚集在上头,我一走过便一大片嘤嘤飞起,甚至飞到我的脸上、我的嘴边。我看到那些尸块逐渐改变颜色,清楚还可以清晰分辨出来的血或肉,随着我来来回回的脚步一次一次加深颜色,最后都成了一模一样的暗黑或深紫,只有从皮肉里穿透出来的骨骼勉强维持可以分辨的白色。
十点了,但检察官还没出现,我继续来回走着,好像失神一般停不下来,好几次都要听到连续的尖锐鸣笛才发现火车都已经冲到眼前来。
十一点,检察官来了,他和营部长官站在远处,才抬头看了一眼就听见他说:「可以收了!」
负责捡拾尸块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沉默老人,他惟一的工具是一个用两片麻竹中间夹着石头做成的夹子;大的尸块他直接用手捡,放进原本装肥料的塑胶袋,小的才用夹子夹。
他一边挥赶苍蝇、一边要我帮他仔细看,说尽量不要漏掉任何一小块,那是我们对亡者最基本的责任;他要我不要怕,说我们以后不管怎么死,最后也都和他一样,「再大块也都变成粉。」他还说:「虽然我不认识他,但可以这样相逢也是缘分。」
尸块收全之后,老人自在地用连洗都没洗的手掏出香烟抽,然后点起香要我请士官长跟我们回去,一边帮衬似地用士官长绝对听不懂的台语说:「怎样来就怎样回去哦……,如今做神了,心内不要有怨……,乖乖跟着观世音菩萨走……,不要回头,不要留恋。」
然后我们两个一人提着一袋士官长走下铁轨,检察官走过来问说:「都收净了?」然后下了一个指令说:「打开让我看看。」
老人看了我一眼,顺从地打开他手上的那一袋,我则打开我的……
当塑胶袋一拉开的那一刹那,我只记得里头的颜色和扑鼻而来的温度和气味,之后一如电影的反白效果,只听到检察官说:「好,收起来!」之后完全没有记忆。
回到驻地已经黄昏了,吉普车先放下我,然后直接开去火葬场;我恍惚地从营区大门走向营房,我看到很多人慢慢走向我,远远地问说:「怎么样?」
我才一靠近还没开口,没想到他们反而先倒退后几步,说:「你怎么这么臭!」
我进浴室把自己刷洗了好几遍,衣服从里到外全换掉,没想到走进餐厅还是有人说:「你怎么臭臭的?」
晚餐的菜打上来,有鱼、红烧豆腐以及一盘炒茄子。
军队的大锅菜,茄子炒得烂烂的,暗黑带深紫,中间还有白色的葱段……,我只觉得:啊,该死,士官长的尸体怎么没收干净没收完?但才一回神,我已经忍不住冲到餐厅外大吐特吐,一整天没吃东西的肚子能吐出来的好像只有胃液和胆汁。
夜晚我开始发烧,营舍外的卫兵几次敲我的窗子,说我一直乱喊乱讲话,「还装那种外省腔!」
高烧不退连续了好几天,最后和士官长同乡的副营长受不了了,在士官长头七的夜晚,他把全营集合起来,我在床上听见他在念士官长的遗书,断断续续地听到:「任务不成……败军之士……我军之耻……,然后听到副营长开始边哭边飙脏话,说败军要死也轮不到他!操他妈的他以为他是谁?」
后来有人进来寝室,说副营长要他们扶我出去集合场,副营长暴怒的吼声倒吓得我差点腿软,我看到他指着天空大骂,说:「是这孩子守着你一天,不让你进了野狗的肚子,是这孩子盯着,一块不少地把你找回来,你不知足、不感恩……,你有不平你他妈的来找我……,你再不让这孩子平安,我明天就把你的骨灰倒进猪圈里喂猪!你看我敢不敢!……。」
半夜,一身酒味的副营长走到我床头,跟我说:「我骂他了,你没事了,他这辈子就怕我一个人。」然后把一个东西塞到我枕头下,说:「这人也没留下什么像样的东西,我捡了一样给你,让他保佑你一辈子。」
那是一根极其普通的铁梳子,黑色随身型,不过,上头竟然认认真真刻了字,刻了兵籍号码、士官长的名字,以及购于金门阳宅和购买的年月日。
这梳子跟了我好几年,一直到一九八四年我写了一个有关老兵娶少妻一番曲折之后有了圆满结局的剧本,或许潜意识里希望士官长也能有这样的人生吧,所以把男主角的名字干脆取做「老莫」,不久之后,当我有一天忽然想起那把梳子的时候,就怎么都找不到了。
梳子不见了,但某些记忆却始终难忘,尤其是茄子和士官长的尸体与气味的关系。我不否认那种联想几乎成了我一种病态的强迫性反应和行为,总之,只要看到眼前出现茄子这道菜,无论什么煮法,最初的几年是直接反胃,而后几年则是自我说服,我会先跟自己说:
「这是茄子,你看,它是很香、很下饭的鱼香茄子,这跟当年士官长那一袋尸块一点也没关系……,然后开始反胃。」
五十几岁过后,我好想遗传了妈妈当年的毛病,嗅觉慢慢丧失,或许是这样吧,这两三年来我已经可以安心地接受茄子,虽然只剩下口感和味觉。
或者是……经历过太多亲人的死亡现场之后,我已经无感了……,或是……故意遗忘?



爱——
阿春小我两岁,所以是在我三年兵役的最后一年他才下到我们的单位来,不过,报到之后,也不知道是他「造型惊人」,还是在中心的时候有过逾假不归的记录,各连竟然没人要他。
记得那天营部都已经开饭了,人事官还在大声小声地打电话协调各连「收容」,最后营长开口了,说:「没人要就留在营部吧!可以把没人要的兵带好,那才叫本事!」
之后,我们就看到一个戴着太阳眼镜、瘦得像一根签,却偏偏穿着一身改得几乎完全贴身的军服的家伙,走进餐厅。而更令人震惊的是他的行李,除了随身军品之外,他还带来两个大皮箱、一把吉他以及一个质感看起来相当高级的小箱子,后来我们才知道里头装着的竟然是量「手」订做的保龄球一颗。
「啥名字?」营长问他。
「Haru。」他恭敬地答。
全场愕然之下,我连忙跟营长解释,那是日文「春」的发音。
「我操你妈,你当日本兵啊?」营长开口骂,他才紧张地说出他的全名,不过随后又加了一句:「报告营长,我妈不见了!对不起!」
这话一出,整个餐厅已经完全严肃不起来了,连营长都笑着骂说:「你这小子不是傻子就是彻底装傻。」
后来我们当然知道他不是傻子,也没装傻,他说的是实话,包括他说妈妈不见了也是真的。
阿春的爸爸是船员,一年到头不在家,妈妈呢,则是一天到晚不在家,不是打牌就是到处趴趴走,「善尽母职」的惟一方法就是给钱,要啥有啥;不过,当他入伍进了训练中心,妈妈却给他写了一封信,大意是阿春已经是大人了,她的义务了了,当了一辈子活寡妇之后想过自己的日子了……。
等阿春休假奔回基隆,才发现房子、家具包括他留在家里的摩托车都被妈妈卖掉了,剩下的就是他随身带来的那些家当;至于逾假的原因也和妈妈有关,因为他几乎南北亲戚都找遍了还是没人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以及跟谁在一起?
既然没有人要阿春,而营长偏偏又说过「把没人要的兵带好才是本事!」所以最后他就当了营长的勤务兵。
阿春这个人……,说好听是勤快、机灵,说难听是很大小眼、朝会逢迎拍马,反正没多久长官们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小兵们则当面白眼、背后攻讦,知道他和那个女孩的恋爱事件发生之后,小兵们对他才有了另一种评价,当然,我也一样。
女孩是一个831的小姐,据说长得非常像当时的电影明星林凤娇,所以很多人去排她的队;不过,「负面评价」也很多,说她「只会笑」,但在床上「没反应,就一副随便你啦!」的样子。也有人说「她会莫名其妙地哭,却还安慰我说:‘你做,你做,跟你没关系!’」
有一天,当营部的士官又七嘴八舌聊起831那女孩的种种传说时,在一旁帮营长擦皮鞋的阿春忽然插嘴了;这一说,不得了,他就像性学大师一般足足开示了我们一整个晚上。
概括地说,反正就是因为从小妈妈几乎成天不在家,所以三餐只好找邻居的众妈妈;也因为这样,他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讲好话、施小惠,这样不但有饭吃,有时候还有额外的零用钱可拿。某一天,当这群寂寞的妈妈发现阿春已经「转大人」之后,阿春可以做、而且常「吃好逗相报」被要的「小惠」就多了一桩,最后甚至成了重要的任务之一。
那天晚上阿春所讲的正是他累积了将近十年的「实战经验」,而且,大多数的经验都是那些「沙场老将」的妈妈们细心调教出来的。
话题既然是从那女孩开始,当然后来也在那女孩的身上结束,有人就建议说:「既然你这么厉害,那要不要去试试那个女孩?瞧她像你所说的某个妈妈一样,一边颤抖一边哭,一边喃喃地叫你:‘好孩子……好孩子……。’」
后来我们好像都忘了这件事,没想到有一天熄灯号过后,他走进我卧室,门一关,说:「我去找那个女孩了。」
因为他有外出许可,所以是下午两点多去的。那时候没有人排队,女孩在擦地板,就像大家描述的,她很像电影明星,笑笑的;他说也许军服改得太窄了,弯腰脱鞋子的时候屁股那边的缝线竟然噗一声整个绽开,那女孩就问说:「你是要先做,还是我先帮你把裤子缝一缝?」
阿春说看她针线手艺很熟练,随口问她说是不是学过裁缝?没想到她笑笑地点点头。阿春就问说:「那你为什么要来做这个?」她说:「会难过的事,不要问,也说不清。」
阿春说也许没事找话题吧,就老实地跟她说:「你是第一个替我缝衣服的女人。」谁知道不知不觉就讲起妈妈从小不管他,以及现在妈妈根本不要他的事。
「讲到最后,我自己都流眼泪,没想到那女的也跟着哭,还抱着我跟我说:‘妈妈不在身边的孩子一定很可怜。’」
「然后呢?」我问:「你做了没?」
「没有。因为她也跟我说她的事,说她原本在亲戚家学裁缝,被师傅的丈夫骗了,跟他有小孩,亲戚告到家里,她被爸爸妈妈和哥哥打个半死,她生完孩子就出来赚,因为要养小孩,也想存钱以后开裁缝店,说自己反正已经是臭人了,干脆赚这种钱比较快……。都这样讲了,要是你,你做得下去吗?」
我听着,没当真,其他人知道后也说根本是糊弄;没想到后来接连发生了两件事,我们才知道阿春对那女的是真的很认真。
第一件事他竟然在莒光日偷溜去831,被宪兵抓到,关禁闭不打紧,还被营长赶出营部,下放到连上的公差班去打杂。
我问他问什么莒光日还敢往外跑?他说莒光日女孩休息,这样他们才可以讲话讲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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