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精选集-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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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柳愣了一阵,见天色已晚,只好一边生闷气,一边将卡东一根西一根地插在地头的水渠里、河边的池塘里。那些地方,泥鳅是很少的。
其实,十斤子是胡说,还有好几块田他并未插卡。
第二天,三柳抢在十斤子前面插了卡,但还是留下边上两块田未插,三柳不敢太激怒了十斤子。三柳插的都是明卡。在十斤子眼里,那一根根竖着的芦苇秆,有点儿神气活现。
“你插的?”
“我插的。”
“那两块田是给我的?”
“给你的。”
三柳的回答是坚贞不屈的,但声音却如被风吹动着的一缕细丝,微微发颤。
十斤子再也不说什么,提着卡到三柳给他留下的那两块田去了。
三柳立起,看了看自己占领了的水面,带着战战兢兢的胜利,离开了田野。
身后传来十斤子的叫唱声:
新娘子,白鼻子,
尿尿尿到屋脊子……
夜去晨来,当三柳提着水捅穿过凉丝丝的空气来到田埂时,眼前的情景却是:凡被他插了卡的田里,水都被放干了,那二百根芦苇秆瘦长瘦长,直挺挺地立在污泥上。
三柳蹲下去,泪水便顺着鼻梁滚动下来。
晨风吹过,芦苇秆发出“呜呜”的声响,有几根摇晃了几下,倒伏在污泥里。
那边,十斤子在收卡,但无张狂和幸灾乐祸的情态,反而收敛住自己,不声不响。
三柳站起,突然将水桶狠劲掼向空中,那水桶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跌在田埂上,“哗啦”一声散瓣了。
三柳抹一把眼泪,猛一吸鼻涕,朝十斤子走过去,像头受伤的小牛。
十斤子第一回怕起三柳来,往田中央走。
三柳下了田,紧逼过去。离十斤子还剩七八步时,竟然“哗啦哗啦”扑过去。
十斤子放下水桶,将身子正过来迎对三柳。
三柳一把勒住十斤子的衣领,样子很凶恶。
“松手!”
三柳不松。
“你松手!”
三柳反而用双手勒住。
“你真不松?”
三柳勒得更用劲。
“我再说一遍,你松手!”
三柳就是不松。
十斤子脸憋红了,伸出双手揪住三柳的头发。
两人先是纠缠,后是用力,三柳被掼倒在泥水里,但双手仍死死揪住十斤子的衣领。
十斤子往后挣扎,企图挣脱。
三柳依然死死抓住,被十斤子在泥水里拖出几米远。
十斤子低头喘息着。
三柳双手吊住十斤子在泥水里半躺着。
两对瞪圆的眼睛对峙着。
又是一番挣扎和厮打,十斤子终于将三柳甩开。
三柳浑身泥水,摇摇晃晃站起来,坚忍不拔地朝十斤子走过去。
十斤子往后退却。十斤子的水桶在水面上飘着。
三柳走过去,抓起水桶,抛向空中。
水桶落下,倾倒在水里,泥鳅全都溜走了。
十斤子猛扑过来,将三柳摁在泥水里。
三柳便抓稀泥往十斤子脸上甩,直甩得十斤子两眼看不见。
打到最后,两人浑身上下都糊满稀泥,只剩下两对眼睛不屈不挠地对望。
十斤子先撤了。
三柳却叉着腿站在田里一动不动像尊泥塑。
是蔓将他劝了回去。
十斤子回到家,遭到父亲一顿狠打:“不兴这样欺负人!”并被父亲用棍子赶上了路,“向人家三柳赔礼去!”
十斤子无奈,磨磨蹭蹭地朝前走。知道三柳这会儿肯定在蔓家,他便径直来了。
院里有哭泣声。
三柳坐在门槛上,双手抱膝,身子一耸一耸地呜咽着。
蔓没劝三柳,却也在一旁轻声啜泣。这啜泣声是微弱的,却含着绵绵不尽的苦涩、愁惨和哀怨。
站在院门外的十斤子把头沉沉地低下去。
这男孩和少妇的极有克制的哭泣声融合在一起,时高时低,时断时续,仅仅就在广漠的天空下这小小一方天地里低徊着。
过了一会,蔓说:“要么,你就不去插卡了。鸭快下蛋了,钱够用的。”
蔓又说:“要么,我去找十斤子好好说说,十斤子看上去可不像是个坏孩子。”
十斤子没有进门,顺着院墙蹲了下去……
四
十斤子悄悄挖开水渠,往那些已干涸的田里又注满了水后,却佯称肚子整天疼,一连三日,未到田里插卡。
第四日,十斤子才又来到田边,但还不时地捂着肚子。两人都很客气,各自从最东边和最西边一块田插起,插到最后,中间的两块田都空着。一连好几日,都是如此。最后还是十斤子先说了话:“我们都插得稀一点。”
这天,两人只隔了一条田埂插到一块儿来了。三柳从怀里掏出两根粗细适中的鸭毛管给十斤子,说这是蔓从她家鸭身上取下的,让带给他穿蚯蚓用。十斤子看了看,心里很喜欢。
论插卡抓泥鳅,十斤子自然比三柳有经验多了。坐在田埂儿上,十斤子滔滔不绝地将这些门道全都教给了三柳:“蚯蚓不能太粗,粗了容易从芒上滑下来。穿了蚯蚓要放在太阳底下晒,让蚯蚓干在芒上。插下卡,用脚在它周围搅两下,搅出浑水来,不然,罗汉狗子(一种小鱼)要嘬蚯蚓,泥鳅却不怕水浑。风大,要顺着风插闷水卡。你想呀,秆直直地挺着,风把秆吹得直晃悠,线就在水里抖,泥鳅还敢来咬吗?线不能挂得太靠下,吃了芒的泥鳅够得着往泥里钻,就得了劲,能挣脱了,可悬在水里,它就不得劲了……”
三柳听得很认真,眼睛一亮一亮地闪。
除了说这些门道,十斤子总爱跟三柳打听蔓的事。有一点儿两人似乎都想不太明白:人们为什么不太想走近蔓?
一天,三柳对十斤子说,蔓可以帮他们两人挖蚯蚓,让十斤子拿了卡,也到她的院子里去穿蚯蚓。
十斤子虽然有点儿不好意思,但却很愿意。
这样一来,白天的大部分时间,十斤子便和三柳一起泡在了蔓家。
蔓的脸色就越发地红润,眼睛也就越发地生动。她跟这两个孩子有说有笑,并直接参与他们的劳动。她有无穷无尽的好处让两个孩子享受:一会儿,她分给他们一人一根又鲜又嫩、如象牙一般白的芦根,一会儿又捧上一捧红得发亮的荸荠。蔓除了饲养她那群白鸭,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两个抓泥鳅的孩子身上了。
小院很温馨,很迷人。
大人们很有兴趣地看着两个孩子从这院子里出出进进。
“你叫她婶,还是叫她姐?”十斤子悄悄问三柳。
三柳还没想过这个问题,很困惑:“我也不知道。”
天暖了,水田放了水,要种庄稼了,十斤子和三柳不能插卡了,但,一有空还是到蔓的院子里来玩。
大约是秋末,三柳跑来告诉十斤子:“她要跟一个远地方的男人走了。”
“那你怎么办?”
“她要带我走。”
“你走吗?”
“我不喜欢那个男的。他太有钱,可他却喜欢我。”
“那你跟她走吧。”
“……”
“你叫她婶,还是叫她姐呢?”
三柳依然说不好。
三柳临走的头天晚上,把他的二百根卡都拿来了:“她让把卡留给你。”
那卡的秆经过一个夏天一个秋天,红亮亮的。
“给你吧。”三柳用双手将卡送到十斤子面前。
十斤子也用双手接住。
两人默默地看了看,眼睛就湿了。
蔓和三柳上路那天,十斤子送了他们好远好远……
第二年冬末,十斤子提着四百根卡来到田边。三柳永远地走了,所有的水田都属于他了。插卡时,他的心就空落落的。第二天早晨收卡时,天底下竟无一丝声响,只有他独自弄出的单调的水声。水又是那么的冰凉,到处白茫茫的一片,四周全无一丝活气。十斤子忽然觉得很孤独。
他只把卡收了一半,便不再收了,并且从此把那些收了的卡洗干净,永远地悬吊在了屋梁上。
于是,这其间的田野,便空空荡荡的了。
一九九零年五月二十日于北京大学二十一楼一零六室
白栅栏
每个人的童年都会有一些微妙、朦胧、扑朔迷离的感觉。这些感觉会沉淀在记忆的茫茫黑海之中,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星火花熄灭前的顷刻,还会突然浮现,然后像夏日黄昏时的落霞,向宁静的西方天空弥漫开来,于是时间倒流,这个人又梦幻般地回到了稚拙、清纯、金泽闪闪、充满花朵气息的童年时代。
小时候,我喜欢我的女老师……
一
我父亲是一所农村小学校的校长。我们家就跟随着他,安在这所小学校里。
我七岁那年,她从城里师范学校毕业后分到了父亲的学校。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我们家门前。当时,门前那棵栀子树开花了,一树纯白的花朵。她就站在它下面,翘首望着其中一朵盛开着的。她的肤色很白,跟栀子花的颜色十分相近。十点钟的太阳正从天上斜照下来,她满脸阳光。阳光下,她脸上的茸毛闪着淡金色,像一枚刚刚成熟的桃子。对于那对眼睛,我当时只觉得我从未见到过,但却说不出感觉。后来多少年,那对眼睛时时浮现,但也始终不能用语言将它们表述。前年,我到南方一个山青水秀的风景区去游览,偶然间又获得了那种感觉。当时,我正跳到一条清澈的山溪中的一块石头上,刚要用手撩水玩,却又忽然停住了:深深的、凉匝匝的水底,有两卵黑亮的石子,本是溪水被微风所吹,轻轻波动,但我却觉得是那两卵黑石子像谜一样在闪动。就在那蓝蓝的山溪里,我又看到了她的眼睛。
“这花真好看。”她说。空气似乎立即变得甜丝丝的。
我呆呆地坐在门槛上,嘴里正很不雅观地啃着一大块白薯干,趁她没注意,我把那块白薯干悄悄地塞进怀里。
“这花真好看!”
我转身进屋搬出一张凳子,爬上去,把那朵花摘了,又跳回到地上,把它送到她面前。
她接过那朵清香清香的栀子花,朝我一笑:“你是校长家的?”
我点点头。
她把花戴在了头上:“好看吗?”
我点点头。
“以后我每天摘一朵,行吗?”
我点点头。
她又朝我一笑,走了。
过不一会儿,前面的屋子里传来了轻轻的、水一样的歌声。现在想起来,她并不会唱歌。我也从未听到过她真正地唱过歌。但,她的声音我却是永远忘记不了。那声音纯静而欢乐,像是从心的深处细细地流出,像是月光洒在夜晚的田野上。
她是在她的宿舍里唱的。后来,我常常听到她唱。她一唱,我就坐到门槛上去啃白薯干。啃着啃着,不知为什么停住了,待一串口涎“噗嗒”掉到手面上,才又拉回魂儿来继续啃。
后来,来了一个吹笛子的男人,我就只能听到笛子声了。
在她的宿舍与我们家之间,没有一堵高墙,只有一道矮矮的木栅栏。
那天,我从外婆家回来,就觉得在绿树中间忽然地有了一道闪光,定睛一看,发现那道木栅栏忽然都变成了白色。
是她从父亲那里要来了一桶白漆刷成的。
正是秋天,地上到处开着淡蓝色的野菊花,映衬得那道白栅栏更加好看……
二
当她站在讲台上,微微羞涩地朝我们笑时,我才知道,她现在是我们的语文老师。
一年级小学生最难管教,一个个都是不安分的猴子,坐没坐样,站没站相,凳子没有被屁股焐热,就刺闹闹地难受。这时,就会做些小动作。记得小时候做作文,做到心中油然升起一股痛改前非的情感时,每每总要来这么一句:“我以后一定不做小动作。”其他孩子几乎也是千篇一律地有这么一句。这次的作文里有这么一句,下一次的作文里依然还会有这么一句,可见小动作是那个年纪上最容易犯的毛病。只有那么十分钟的安静,就开始捏鼻头,扭身体,抓耳挠腮,像是满屋里蚊蚋横行。要不就交头接耳,或在桌肚里玩玻璃球和从家中箱底里盗出的铜板。老师说些什么,干脆全没听见。小时还尤其善于流鼻涕,一走神,那鼻涕就双双“过河”了。不知是谁“嗤”的一声,于是大家都忽然想起了鼻涕,教室里便“飒飒”有声,像夜风掠过林梢。这时再抬头看,讲台上的老师正把目光从眼镜上方射出来,狠狠的。我们屏住呼吸,把眼睛瞪得灯盏一般,意思是说:我们在听呢!过一会儿,教室里就又开始动作起来,起先声音如蚕食桑叶,最后就如同雨滴纷纷打在芭蕉叶上,盛时,教室里“轰轰嗡嗡”,像远处传来的山洪声。
谁也不愿教一年级。
她来了,并且还微笑。过去的几个老师大概都不会笑,因为我们就没瞧见他们笑过。她头上戴着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