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谈-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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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崎先生说屋内的设备很老旧。
电表和水管规格与现今不同,而且没有牵瓦斯,所以谷崎先生判断昭和四十年以后没有人住。
“这一带天然瓦斯普及得相当晚,好像是昭和五〇年代左才铺设的。过去都是用桶装瓦斯。我买下的时候,这个家里没有瓦斯管呢。所以我向瓦斯公司的人询问,要是有人住的话,应该会牵才对吧。换句话说,直到昭和五〇年代,这里都是空屋。然后昭和四十一年买下这块土地的人,好像一直到平成都拥有它,也就是二十年之久。因此我想第二任屋主没有住在这里。后来换了几个屋主,但都只是金钱交易,名义变更罢了,没有人活用这个家。”
这里离镇上有些远,附近也没有车站,算不上立地方便。
“现在就这么荒凉了,这栋建筑物刚盖好的时候,我想一定不便到了极点。可是,以昭和初年的感觉来看,或许也并非如此吧。这里在经济高度成长期间没有被开发,泡沫经济时期也被放置不管,或许是块没有利用价值的土地。”
房子盖起来以前,这一带好像是一片荒野。
“不,这后面——或者说再过去一点的地方,就已经是山地了,对吧?那里现在多少有些田地、民宅,也有县道和国道,但那些全都是这三十年之间建设的,这个家远比那些都要来得古老。所以不是车站盖好之后才开发,路开通后才出售的土地。但也没有好几代都居住在此的痕迹。到底是什么人出于何种经纬买了这种土地,盖了这种房子呢?那个人在这里住了三十年左右。为什么把它卖了?”
谷崎先生说,这部分完全不清楚。
更重要的是,盖这栋房子的人,以及在这里生活的是哪些人,完全没有资料留下。
“这里以前应该是荒野,要不然就是森林或田地,嗳,或者什么都不是吧。然后盖这栋房子的人买下了土地,住在这里吧。到这里应该都没错。因为在这里的这个家,就是最好的证据。只要详加调查,应该可以知道更多,但知道了也不能怎么样。目前我只知道屋主的名字。”
好像是一个叫做桑原昭太郎的人。
“不晓得他是什么人。我知道桑原先生以后的土地拥有者,几乎都是企业。可能是认为这块土地有什么用途吧。然而实际上并没有利用价值。地价多少有些波动,但从来没有暴涨过,而且又碰上这场不景气。最后一任地主或许是觉得就算拥有这种土地也没用,所以贱价出售了。因为连我都买得起了。”
所以等于是无人居住以后,谷崎先生的家被弃置了四十年以上。
“被使用了三十年,被弃置了四十年,以一个家面吾,它已经彻底死了。没法子复活了。不,不管是谁,看到腐烂的尸体,也不会想要抢救吧?而这个家别说是腐烂尸体了,根本是白骨一具了。要让白骨复活,只能仰赖巫术或魔法这类东西了。不,就算是那类东西也没法子的。那是童话传说的世界。现实中是无计可施的,所以即使我像这样住在这里,也一筹莫展。嗳,它还维持着一个家的外观,以某种角度来看,或许可以说它像标本一样,但再怎么说,它死去的时间都实在太长了。”
可是谷崎先生住在这标本般死去的家里。
“不,就像你看到的,这房子外观还满气派的,而且我也在里面生活。我进行了最低限度的整修。不过与其说是整修,更像是重建,或者说增建。”
谷崎先生说,与水有关的设备不得不全面换新。
重牵水管,拉瓦斯管,浴室和厕所设备也是新买的。二楼好像也有洗手间,但室内难以安装管线,必须绕过屋外来供给水源才行。
此外,电线也必须从断路器开始全面重新装设,就连拉电话线,都需要非常麻烦的工程。
“可是还是比重盖便宜。因为房间本身还可以用。幸好我是独居,只要有卧室和厨房,再来一间像样的房间,就足以生活了。不过我的东西相当多。我因为工作关系,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我又不想丢掉。而且还会有工作相关的人会上门来。虽然不算访客,不过因为是工作上的合作对象,我想要让他们在家里过夜,或是就算不过夜,也要有房间可以让他们休息。这样一来,这个家是最适合的。不……”
我以为是最适合的——谷崎先生说,又露出近似苦笑的笑容。
谷崎先生住的家是木造二层楼的洋馆。不,那不是洋馆,该说洋式才正确吗?外观、家具和房间的样式乍看之下就是洋馆,可是那栋屋子似乎不是依据正确的西洋建筑样式兴建的。
谷崎先生推测,这是没有西洋建筑知识的日本工匠利用日本的技术模仿西洋风格的建筑物盖出来的房子。虽然装潢讲究,结构坚牢,施工也十分确实,却有许多地方显得生涩笨拙。
“该怎么说呢?就是有点怪怪的。明明是西式房间,尺寸却是和室的,还有雪见纸门般的窗户、壁宠般的空间。现在已经坏了,但浴室原本是桧木浴槽呢。以洋馆来说,有不少多余的部分。日式房屋的隔间不是可以拆下来吗?把大空间加以区隔使用。视情况也可以拆下隔间房间大小可以变化。还有柱子,欧美没有顶梁柱这种东西吧?墙壁、门和柱子的概念本身就不一样。所以呢?”
谷崎先生说还是不一样。
马铃薯炖肉这道料理,据说是模仿炖牛肉而发明的。把多明格拉斯酱换成酱油,就变成了马铃薯炖肉。听他这么一说,两者的外观和材料的确还满相近的,可是味道截然不同。
“不,马铃薯炖肉已经是日本料理了。是为了配合日本人的口味改造过的料理。喏,像蔷麦面店的咖哩饭,跟正式的印度咖哩完全不同吧?它被重新改造成和风了。可是这个家不一样。感觉是利用日本的食材,勉强重现印度咖哩。虽然相似,却完全不同。”
一楼有七个房间,二楼有五个房间。
谷崎先生把一楼较大的房间当成客厅,隔壁的小房间改造成卧室。浴室换成一体成型的卫浴设备,厕所也改成冲水式。厨房换成系统厨具,整个改头换面了。
“所以重建过的地方是普通的家,也不算普通的家,就是普通的房间。墙壁、地板和天花板全都换过了。那个时候才发现卧房恰恰好就是十叠大,橱柜也是日式壁柜的结构,直接就可以改成和室。”
谷崎先生说他也曾经想过干脆铺上榻榻米算了。谷崎先生长年住在和室里,不是很喜欢西式床铺。
“可是我还是作罢了。”
谷崎先生说他觉得那样做的话,好像有点过头了。
“这栋废屋是以洋馆为目标而建的,怎么看都是。虽然它已经死了,但我就像是在啃食这栋洋馆尸骸的虫子一样,对吧?虫子在尸骸里造出完全不一样的东西,总觉得……”
谷崎先生说,那像是对死者的冒渎。
“虽然我已经把它弄得够乱了。我觉得把它弄成西式房间,还算是在整修的范围内,虽然只是我一厢情愿地这么认为而已。毕竟在这栋废屋里,我本来就是个异物嘛。要是再弄出个和室什么的,好像会被房子排斥——虽然这才是没道理又荒谬的妄想。我说过好几次了,家是没有意志的。它不是生物,而是无机物。而且这个家即便是生物,也已经死了,是尸骸。怎么样都回天乏术了。嗳,即使如此……”
结果谷崎先生撤销了和室的计划。
他说这是对盖这栋房子的人的尊重。
“本来还是该一口气拆掉更好吧。其实也没必要尊重那么久以前,也不晓得是谁的人或是客气。更何况就算尊重,对方也不晓得,根本就是白搭。嗳,在这种尸骸般的废屋看到盖它的人的幻影,就已经被它影响了,输给它了。因为那样岂不是就是幽灵了吗?”
我觉得那才是真正的幽灵——谷崎先生说。
“像是漫画和电影创作中的幽怨现身的幽灵,我也没笨到会相信那种东西。什么灵魂啊作祟的,那不是自我安慰就是看错了、心理作用,再不然就是用来骗钱的道具。嗳,幽灵这玩意儿简单易懂,所以大家才会想要信其有吧,跟宗教那种东西无关。人们不是都说死后灵魂会脱离肉身,报仇雪恨吗?那样的话,人岂不是不会死了吗?哦,人是会死的。生物全都会死的。”
死了就到此为止了——谷崎先生斩钉截铁说。
“因为死了就到此为止了,所以生命才有意义。就是因为相信死了就完了,人才会拼命活下去。如果死了以后还可以变成鬼出来实现心愿,就没有人要认真活了。”
嗳,不过或许是有不可思议的事吧——谷崎先生接着说:“喏,不可思议的事,就是不明白的事,对吧?我想世上是有许多这类无法理解的事,可是那是因为人太笨了,才无法理解。人并没有那么聪明,无法理解的事太多了。可是把那些事推到死人头上,那才是对死者的冒渎吧?更蠢了。所以死人是不会变成鬼出来的。生物死了就结束了。”
可是,
“生物般的东西,死了还有后续,因为它们并不是真正的生物。家本来只是单纯的东西。只是这单纯的东西变得不单纯,变得有如生物一般。所以除非把它给拆了,否则它在死后也会留着,一直留着。不光是家,道具物品也有这种情形吧?制造它的人、使用它的人还在的时候,它看起来像是活的,但一旦那种人不在了,道具就死了。虽然死了,却不会不见。它会接收制造以及使用它的人的残渣,直到腐朽都一直存在。”
谷崎先生说他住进这栋废屋以后,清楚地了解到这一点。
“我完全不认识桑原先生,也没见过他。我不知道他的长相和声音,我们素昧平生。而且桑原昭太郎先生一定已经过世了,很久以前就过世了。我和桑原先生一点关系也没有,生活的时代和住的地方都不一样。桑原先生和我的人生完全没有重叠,然而我却在这栋废屋的各处……”
看见桑原先生——谷崎先生说。
“说感觉到……比较正确吧。我并非实际看到他的身影。而是看到例如楼梯扶手上的某个刮痕、门把镀金剥落的样子、沾在墙上的手垢等等,这些是桑原先生或他的家人,总之是过去住在这个家的人留下来的。每次看到这些,我就会感觉到不会见过过去的人——死人的生。可是,我感觉不到家是活的。我刚才也说过了,家如果在死前有新的住户搬进来,家又重生的话,新的屋主的生就会盖过先前屋主的生。喏,不是有因为输血而体质改变的例子吗?虽然我不晓得那是不是真的;但家的情况,的确改变,因为居住的人而改变。可是变成废屋的话……”
除非拆掉重建,否则就没法重新染色了——谷崎先生说。
“我刚才也说过了,白骨尸体是没办法复活的。因为是完全没有新陈代谢的状态了。说到变化,只有熵不断增加而已,也就是逐渐腐朽。就这样保留着以前屋主的体质腐朽下去——循着自然法则。而我钻进里面,像个寄生虫似地生活。就像我在废屋里擅自盖起别的家,偷偷摸摸在里面生活。除了我使用的房间以外,仍然是死的。所以我……”
住在废屋里——谷崎先生说。
“我完全没碰没有使用的房间,也不打扫。幸好外观虽然相当老旧,但没有腐烂也没有破洞。屋顶也很完整,所以也没有漏水。在整修厨房浴厕时,也重新修好二楼的洗手台,所以我顺便把二楼的一个房间改成客房,装潢了一下。一楼的两个房间则当成行李房和储藏室,可是那里没有装潢,只是暂时把东西摆在那里而已。一楼有三个房间、二楼有四个房间没有使用,维持着四十年以前的模样。”
谷崎先生说,那些房间只是没有使用,并没有封锁它们,禁止进入。谷崎先生虽然在建筑物上看到桑原先生的残渣,但好像没有感觉到更多事物了。
“所以,只是这个家本身变成一种记忆装置罢了,就像不再使用的硬碟一样。只有和我这个电脑相连,才能读取到里面记录的资讯。这就是……唔,我说的幽灵。所以只要我没有涉入,它就只存在于那里。把这种只是物品,死掉的家,或者说废屋封印起来也没有用。喏,不是有贴上符咒,围上注连绳①的禁地吗?我想那种地方就是读到那里的资讯后,会让人不太舒服的场所吧。因为会莫名其妙地让人陷入古怪的心情,才会变成禁地。而我则是明白个中道理,所以没必要特别想办法。”
只是呢——谷崎先生搔了搔头。
“因为这样,嗳,我的家只是一栋废屋,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会发生。完全不会出现怪声或人声,也没有什么神秘的气息。虽然讲到住起来舒不舒适,是有点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