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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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到北京来,找她的二哥。一进门,就看见凌松庐。在男的方面,看见人家哥哥在
这里,当然要慎重一点。哪知道这女公子倒毫不客气,眉开眼笑的,开口就说:
‘哟!老五呀!你也在这里吗?’方子建说:‘这倒奇怪了,我和他还是初交,你
怎么会认识他?’方镜花说:‘我们在上海早就认识啦,你不知道吗?’方子建看
见这种情形,已看破了五分,只好搁在肚里。原来方子建和他大哥为着政见的差别,
虽然有点不合,他这个妹妹,却同是琉球太太所生。方子建是平生自比曹七步的人,
焉能作那煮豆燃囗的事情,所以也没有教训他的妹妹。哪知道这位女公子,她反而
自由自在的,也在内务日报馆住下了。又有一天,凌松庐请客,除请大批达官贵人
之外,还请了方氏兄妹。这位女公子是存心要和她哥哥捣乱,借着酒盖了脸,在大
庭广众之中,便和她阿哥开起谈判来。说道:‘二哥!张四这个负心的,他已经有
了吴玉秋了。我们老爷子没了,他没有希望了,哪里还要我呢?好哥哥,你就作个
主,把我嫁给凌五罢。’回头就对凌松庐说:‘老五!你说好不好?’方子建听了
这话,把脸都气黄了。在酒席宴上,固然不好说什么,而且这女公子,也是幼年娇
养惯了的,自己也驾驭不了。只气的说:‘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话?’在席的人,
只得敷衍方子建的面子。连忙说:‘令妹喝醉了,你随她去罢。’谁知方镜花一不
作二不休,站了起来,大演其说。说道:‘谁醉了,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现在是
恋爱自由的时代,张四既然要了吴玉秋,我就可以另外嫁人。大哥呢,他是隔了娘
肚皮的,不问我的事。二哥要答应就答应,不答应呢,我也能够和张四离婚。这个
年头,就是老爷子在世,作了当今的万岁,也管不了我。’说罢,气勃勃的走进别
屋子里去了。只听她那高跟皮鞋,一路走着得得的乱响。大家都闹得不欢而散。演
过这幕戏以后,方子建已经是气极了。这时,一班抽大烟的来宾,还没有全散,方
镜花偏偏愈激愈厉,带着三分酒意,问凌松庐道:‘热得很,我要洗澡,你们这里
的浴室没有坏吗?’原来这内务日报馆,是方子建族兄自盖的上等住房,本有浴室,
镜花正是明知故问。当时凌松庐一选连声答应着说‘预备好的’。便教人引着那位
小姐去洗澡。谁知她一进浴室,又嚷闹起来。说是水管放不开,要人替她放水。凌
松庐带笑带说道:‘说不得了,我来伺候你罢。’凌松庐刚进去,方镜花砰的一声
就将门关上了。这门是有暗锁的,一关就锁上了,一直过了两三小时,这门才开。
那一班抽大烟的朋友,一桩一件,眼见耳闻,口里虽说不出来,却很不以为然。方
子建虽有海样大的量,也捺不住了。立刻便跑到他族兄那里去,一五一十的说了。
他族兄说:‘这事不能全怪三妹,我自有道理。’就如此如此,对子建说了一遍,
于是昨日下午,凌松庐就被捕了。”他把这一段话说完了,稀饭也吃完了。杨杏园
和何剑尘都叹息一番,认为古人说,“生生世世不愿生帝王家”这一句话,大可研
究。谈谈说说不觉已是两点钟,大家便各自出了报馆回家。何剑尘等杨杏园走到门
口的时候,笑道:“我还有一句紧要的话对你说,刚才倒为谈天忘了。”杨杏园站
住脚,便问什么事。何剑尘想了一想,说道:“明天再说罢,也不是一两句可以说
完的。”杨杏园没再问,就走了。
到了次日晚上,他们在编辑部里见面以后,何剑尘却一字不提,只是低着头编
稿子。杨杏园忍不住问道:“你不是说,有话同我说吗?”何剑尘道:“你不要问,
赶快编稿子,回头再说。”说毕,对杨杏园使了一个眼色,杨杏园知道这里面有用
意,也就不再问。一会儿稿子编完,何剑尘道:“天天晚上,这餐照例的稀饭,教
人也吃厌了。杏园,我们去吃点东西好不好?”杨杏园道:“这时候哪里去吃东西
呢?”何剑尘道:“有的是。南北口味,广东消夜,色色俱全,但不知你要吃那一
项。”杨杏园笑道:“照你这样说,除非是那上海马路化的韩家潭陕西巷。但是漏
静更深,在这些地方走来走去,很有瓜田李下的嫌疑。”何剑尘道:“我们又不想
两庑的冷肉,哪里能做到行不由径的地位上去?走罢。”说着拉了杨杏园就走。他
们出了报馆,何剑尘的车子在前面,杨杏园的车子在后面,两三个拐弯,已经进了
韩家潭。这时,胡同里的人,三三五五,嘻嘻哈哈的在路上走着,都有说有笑。杨
杏园想道:“在这里走来走去的人,每天晚上,总有许多。要一个一个质问他们这
究为何事,这倒是个有趣的问题。人生在世,有许多地方,很可教他自己揭破假面
孔。就像这路上走的人,都不是有一种坠落的表示吗?”他坐在车子上这样一想,
不知不觉已停在一家门口,抬头一看,正是松竹班。杨杏园还没说话,何剑尘笑着
道:“我带你来作个前度刘郎,正是你昨晚要说的事。”杨杏园到了这时,知道跑
不了,只得跟着他进去。花君屋子里,恰好无客,他们一直就到花君屋子里去坐。
杨杏园总算是来过一次的人,比较也能说两句话了。这时花君拿一把小牙梳,站在
穿衣镜面前,梳她的刘海,却对着镜子里的何剑尘,秋波微送,楚黛轻舒,笑了一
笑。何剑尘对着镜子,也只是一笑。杨杏园看见这种情形,未免欣羡起来,对何剑
尘道:“你这真是镜中比目了,就忘了旁边还有一个人吗?”何剑尘说道:“看你
这样子,也是小鬼头,春心动也。来,老五,你把梨云请来。”花君道:“你又叫
她做什么,你不怕人家叫你揩油公司的老板。”何剑尘对花君使个眼色,又对着杨
杏园撇撇嘴。花君正色道:“那么,大家都是面子,勿好拆烂污个。”何剑尘笑道:
“戆得来!你去请来得了,何必多说。”花君笑着去了。杨杏园看见这种情形,也
猜透了一半,碍着花君的面子,又不好说什么。花君去了,杨杏园才向何剑尘说:
“你们鬼鬼祟祟,闹些什么?”何剑尘笑道:“我替你作一个月下老人,好不好?”
杨杏园说道:“你不要胡闹,我是不干这种事的。”何剑尘板着面孔说道:“人家
来了,你可不能拒绝。宁可你下回不来,不能把花君梨云开玩笑。”杨杏园只得笑
着说:“你这人真是软硬都来,教我没有你的法子。”说时,花君早引着梨云进来。
梨云穿了一身浅灰哔叽的衣服,前面头发都烫着卷起来,穿了一双缎子的平底鞋子,
愈显出一种淡雅宜人的样子。梨云进来先叫了一声何老爷,回头又对着杨杏园叫了
一声杨老爷。何剑尘拍着手对杨杏园道:“好哇!你们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这用
不着我介绍了。”杨杏园道:“我们原来并不认识,你不要胡说。”何剑尘道:
“那末,怎样梨云知道你姓杨?”梨云笑道:“前两天,你不是和杨老爷来过的么,
所以我认得。”何剑尘道:“就照你这样说,你也是有心人啊。好了,现在我索性
介绍杨老爷招呼你。”梨云笑道:“谢谢你!阿好?”说到这里,梨云的娘姨阿毛,
加送两碟瓜子水果过来,算是妓女已经受客人相识的一种表示。杨杏园糊里糊涂的,
自然没有话说,就从此作了批把门巷的一个游客。自这天起,杨杏园常常邀着朋友
到松竹班来,有时没有相当的朋友,他一人来过一两次。因为要是不去,好像这天
就有一件事没有办似的。
有一天下午,他赴友的约会,在杏花楼晚餐。饭毕之后,还只有六点多钟,心
想:“这时候就到报馆去未免太早,到哪里去混一下子才好。”心里想着,就走出
门来,要上车的时候,未免踌躇不定。偏是这车夫知趣,一直就拉到松竹班门口。
杨杏园想道:“了不得!我每天一次松竹班,竟成了惯例,连车夫都知道了。”但
是他心里虽然犹豫,脚步早已进去,走到那过厅里,看见一个长汉子,操着一口福
建官话,在那里打电话。彼此打了一个照面,仿佛好像认得,但是也没有招呼。梨
云看见杨杏园,早接了出来,说:“今天怎么来得这样早?”杨杏园说道:“早到
早了一桩公事,省到夜深再来,那不好吗?”梨云笑道:“你早来了很好,我有一
桩事求求你。”杨杏园一想,“来了,这只怕是要开始做花头了。”因问梨云什么
事。梨云笑道:“这事在你是容易极了。”说着在玻璃橱内去拿出一本书来。杨杏
园一看,却原来是一本平民干字课,问道:“你拿出这个作什么?”梨云笑道:
“我看见姊妹淘里,认得字的,又看书,又看报,又能自家写信,我是羡慕得很。
不过这读书,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时常想着,这桩事我只好望来生罢了。我昨天
到大森里去,看我一个阿姐,她本来不识字的,谁知一个多月没有见面,她就能记
帐了。我问她怎样会识字的,她说,有一个大学堂里的教员,和她很要好,劝她读
书。头里她也说,这不是容易事。那教员又说,只要她肯读书,包她三个月会写信,
也不问阿姐肯不肯,就和她把书呀,笔呀,墨盒呀,买了一大堆来,她一想人家是
好意,总不好意思不理会,就学着读书白相白相。那位教员,看见她肯读书,高兴
的了不得,每天下了课,四点钟,就到她那里去教书,一次还贴掉两块钱盘子钱。
人心都是肉作的,我阿姐看见人家这样热心,不用心读书,也对不起他,只好真个
读起书来,还预备着一些点心给他教员吃。谁知那教员,索性板起面孔来做先生了,
要我阿姐每天读多少书,写多少字。我阿姐是最好白相的人,现在被那教员教得改
过一个人了。她见着我,就劝我读书,这本书就是她送的。谢谢你,你也一天来教
我一回,若是比这早一点来,这里是很清爽的。”杨杏园笑道:“差事倒是一个好
差事,不过我那些朋友,因为我天天来,早造了许多谣言,如今索性教起书来,那
不是给人家笑话吗?”梨云冷笑一声,说道:“我知道你不肯,不过白说一声。但
是人家怎么天天去教书的呢?他就不怕给人家笑话吗!”杨杏园道:“人家教书有
好处。我呢?”梨云脸一红,把鞋子轻轻的踢着杨杏园的脚,低低的笑着说道:
“你又是瞎说。”
他们正在这里软语缠绵,只听见花啦啦一阵响,好像打翻了许多东西。接上又
是一阵叫骂的声浪,院子里外就闹成一片。梨云脸都吓变了色,两只手紧紧的握着
杨杏园的手,把她一句苏白急出来了,只是说“骇得来”。杨杏园生怕出了什么缘
故,也是呆呆的望着。却是阿毛进来说:“不要紧,客人闹房间,一会子就好了。
杨老爷何不出去看看,倒是一出好戏。”杨杏园听了这话,当真站在院子里看。只
见对面房间里,门帘子也撕下了,窗户也打掉了,有三四个穿军衣的马弁,正把刚
才看见的那个福建人,按在地下,要撕他的下衣。这旁边站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华服
少年,脸子倒生的白净,他操着一口天津话,在那里乱骂,说道:“好兔崽子!我
把你这死三八羔子当个人,你反割起九爷的靴腰子来。你也不给我打听打听,九爷
是谁?可是你好欺负的!我不给你家伙瞧,你也不知道九爷的利害。”说着,就对
班子里的人说:“我收拾了他,再来收拾你们这班龟爪子。你先去给我买一筒蜡来,
我要给这兔崽子尝尝洋蜡的味。”这时,这个福建人,被三四个马弁按在地下,又
哭又喊。听见说要给他洋蜡尝尝,心想无论是否打口里吃下去,总有点不好。这一
急非同小可,不由得拚命的叫起救命来。正在这难解难分之际,外面跑进一个二十
多岁的妇人来,这人穿一身不中不西的衣服,满头的头发烫着刺猥似的,毛蓬蓬的
一团。她听见那福建人叫救命的声音,不由分说,走上前来,就将那华服少年抓住,
说:“我也不要命了,和你拚了罢。”这华服少年,虽然是个男子,身子本来淘得
虚了,加上这个妇人,又是拚了命的,如何吃得住,一个不提防,被那妇人推在地
下。那妇人趁势想过去将少年按住,那少年来一个鲤鱼跌子势,抓着妇人的衣服一
跳,跳起半截身子。但是妇人两只手,已按在少年的肩膀上,往前一推,两个人又
纠住一团。那几个马弁,只得放了那福建人,前来解围。那福建人又过来和那个人
助阵。这六七个人,走马灯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