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第19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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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病。知道这一层的,又狂笑着鼓起掌来。何剑尘道:“吴碧波先生,朱韵桐女士,
这一次婚事,又光明,又美满,很可以给未婚者作一个榜样。我现在请大家干一杯,
与主人翁祝福。”大家听他的话很高兴,都干了一杯。
何剑尘和杨杏园却隔了一张桌子,先是未曾注意他的状态,现在偷眼看他,见
他脸上虽然带有笑容,却是气色很坏,而且腰部微弯,没有一点振作的样子,酒也
不喝,菜也不吃,料他是病体不能支持,就不敢多闹,让大家自然的结束。不多一
会,咖啡已经送了上来。杨杏园倒是觉得这个对劲,趁着杯子还在冒热气,端了杯
子骨都一声,一口气就喝了大半杯。喝下去,觉得精神好些,因站了起来,对何剑
尘点了点头。何剑尘走过来轻轻问道:“怎么样?我看你很有些精神恍忽,不要是
受了累吧?”杨杏园眉毛微微一皱说道:“我身体实在支持不住了。不过碧波是喜
事,我又不便说生病,坏了他的兆头。”何剑尘道:“好在汽车在山下等着呢,我
私私的送你回去得了。留我内人在这里,碧波问起来,就说我陪你到双清别墅去了,
那也就不关事了。”杨杏园道:“那也好,劳你驾,你就扶着我下山罢。”何剑尘
看他样子,实在不行,私下对茶房说了,叫他在山下雇了一乘小轿,停在旅馆大门
外。然后和杨杏园象闲谈似的,一路走出门来。杨杏园坐上轿子,何剑尘也跟着在
后面慢慢的走下山来。何剑尘到山下时,杨杏园已斜躺在汽车里多时,何剑尘坐上
车,车就开了。因问道:“杏园,你今天何必来呢?你这个身体坏极了,实在不能
再受累呀。”杨杏园道:“碧波有这样一段美满因缘,我很欢喜,我怎能不来呢?”
说时,将手握住何剑尘的手道:“老大哥,我们交情,不算坏呀。我看我是不行了。
我很喜欢这香山下临平原,形势宽展,我的身后之事,你自然是有责任的,你能不
能把我埋在这里呢?”何剑尘笑道:“你简直胡说,多大年纪,就计算到身后的事
了。”杨杏园道:“你别忙,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我想那义地里没有什么意思,
最好你把梨云棺材也挖了搬来,我也有一个伴。”何剑尘道:“你何必记挂到这上
面去。你要知道你的病这样延下去,一来常因你心灵不解放,二来就为你工作太多。
你休息不休息,还在其次,第一件,你就该解放你的心灵,凡事都不要抱悲观,向
快乐方面做去。”杨杏园斜躺在汽车犄角上,汽车一颠动,他的身子也是一颠动,
人只是懒懒的躺着,那手握住何剑尘,兀自未放,叹了一口气道:“我这种环境,
叫我怎样解放心灵呢?你昨天所给我的那一封信,又是我催命之符,你不知道吗?”
何剑尘道:“这话从何说起?史女士难道对你还有微词吗?”杨杏园摇了一摇头,
半晌才说道:“非也。到了我家里,我将信给你看,你就明白了。”说完,他就默
然。何剑尘无论说什么,他都不作声。何剑尘见他面色苍白,想到他家境不好,情
场坎坷,把一个词华藻丽,风流自赏的少年,憔悴到这般田地,也为之黯然。两个
人都寂然。汽车到了寓所,杨杏园将何剑尘引进屋,一声不言语,就把史科莲的那
一封信,交给他看。何剑尘从头至尾一看,连连跌脚道:“嗐!怎么会弄成这种错
误。”看杨杏园时,只见他伏在桌上,按住一张纸,挥笔狂草。何剑尘看时,却是
填的一阕《浣溪沙》。那词道:
欲忏离愁转黯然,西风黄叶断肠天,客中消瘦一年年。
小病苦将诗当药,啼痕犹在行波笺,心肝呕尽更谁怜?
莫道相思寸寸灰,离魂欲断尚徘徊,碧天雁字正南飞……
何剑尘见他填得字句这样凄楚,不等他将第二阕写完,便用手来夺去。杨杏园
道:“你为什么不让我写下去?你以为我还是无病呻吟吗?”何剑尘道:“你病到
如此,怎么无病?不过我不主张你在这伤心之境,再作这种伤心人语。你尽管好好
休养。只要有人在,婚姻问题经济问题都容易解决。”杨杏园昂着头淡淡一笑道:
“我用不着解决这两件事了。”说这话时,手扶住桌子犄角,说道:“我头晕得很,
我要睡了。”何剑尘道:“大概是坐汽车颠的。”杨杏园道:“不但是头晕,而且
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苦。似乎是饿了,又似乎喝了空肚子酒,烧得心里难过。又
似乎心里有几十件事要安排,都没有安排得好。”说话时,吐了一口痰。因没有够
着痰盂子,就吐在地下。何剑尘一看,竟是一朵鲜红的血。不觉浑身一阵发麻,急
出一阵热汗。连忙将身一闪,闪了过来,遮住那口血。因扶着他的右肋说道:“你
实在也是倦了,我扶你上床去睡罢。”杨杏园听了他的话,就由着他扶上了床。他
和衣睡下,何剑尘把他那床青罗秋被,轻轻展开,给他盖了。不到三十分钟,竟睡
熟了。
何剑尘悄悄走出房门,对听差说,把那血扫去了。然后到了前面,会富氏兄弟
说话。正好他们都在家,富家骏受杨杏园的熏陶最深,听了杨杏园吐血,连顿两下
脚道:“真个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杨先生作文章是凄凉感慨,富于病态,我就
料他和纳兰性德一样,要不永年,……”富家驹抢着道:“你简直胡说。杨先生好
端端的,你怎说他不永年。少年人吐血也是常事,不见得就会怎样?”何剑尘皱眉
道:“看他的气色,可实在不好呢。”富家骏道:“既然如此,那就赶快把杨先生
送到医院去。在家里医治,那是不如医院里周全的。”何剑尘道:“送到医院里去
吗?可有问题呢。吐血自然是肺病,有肺病的人,医院里认为是传染症,不肯收的。”
富家骏道:“西山天然疗养院,是治肺病最好的地方,他那里收治肺病的人,不如
把杨先生送了去吧!”何剑尘摇摇头道:“不行,不行。他就为了上一趟香山,劳
累得病势加重,哪里还可以出城呢?说不得了,请贤昆仲多费一点神,看护着他。
千万不可对他说已吐了血。害病的人,是不能知道病势沉重的。一受惊骇,危险就
会加重。我事又忙,不能在这里守着他,我先请大夫给他来瞧瞧,等大夫来了,我
就好走。”于是翻着电话簿,请那位刘子明大夫来。偏是刘大夫又出诊去了。急得
何剑尘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走了几遍,在身上掏出一盒烟卷,取了一枝烟卷,(口卸)
在嘴里。因为找不到取灯,也不抽,也不扔,右手三个指头,将烟卷夹着,呆立着
不动,把烟卷都夹得松开了。富家骥道:“何先生,你若有事,你就请便罢。大夫
来了,我们会引他去诊脉的。何先生把事办完了,回头再来就是了。”何剑尘道:
“事倒不要紧。不过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病,等大夫来了,瞧过了病,究竟好不
好,说出一句话来,我也好放心。”说时,又悄悄的走到杨杏园屋子里来。见他双
目紧闭,睡得正是沉酣,这脸色却分外的苍白,微微显出两个颧骨影子。何剑尘走
上前,伸着手抚摸了他的额角,又伸手到被里去摸了摸他的手,觉得他微微有些发
烧。想到平常人说,害肺病的人,是不能发烧的,胸口上不由的扑突扑突接连跳了
几下。轻轻的将手缩出来,站在床面前,对他的脸,望着发了一会呆。忽听得屋子
外的挂钟,当当敲了四下。四点半钟,自己还有朋友到家中来会,不能久等,就先
走去。
到了家里,何太太也回来了。何太太手里拿着一封信,高高举起笑道:“你瞧,
今天也望,明天也望,居然把这个人望到了。”何剑尘道:“是李女士来了快信吗?”
何太太道:“她说发信后两三天,就可以动身。这个时候,也许在汉口登车了。”
何剑尘接过信来一看,果然是如此说。点了一点头道:“这一封信,比一千元一剂
的续命汤还要值钱。刻不容缓,就该送给杏园去看。不过我在家里,要等一个朋友,
马上走不动,你先拿了信送去罢。”何太太道:“那忙什么?晚上你和他见面,递
给他也不迟呀。再不然,先打一个电话告诉他也可以。”何剑尘跌脚叹道:“嗐!
事情大变了,你哪里知道呢!”于是将史科莲的信,杨杏园的病,说了一个大概。
何剑尘说一声,何太太嗐一声,何剑尘一说完,何太太果然就拿了李冬青寄来的一
封信走了。何剑尘在家里等那客,先是久等不来。等得来了,又是谈个滔滔不断。
糊里糊涂一谈,不觉天色已晚,好容易把客送走,就该吃晚饭。这时太太又不见回
来,恐怕杏园的病,是没有好现象,心里只是安放不下,一面吃饭,一面想着。他
忽然将碗一放,便走去打电话,问杨杏园的病况。那边听差,知道是何剑尘,便叫
何太太来接电话。何太太道:“你吃饭罢,我暂不回来了,我在这里等你。你快点
把事办完,你就来。”何剑尘道:“杏园的病怎样?”何太太道:“倒不怎样。不
过我看他很可怜,我在他这儿陪着他谈谈罢。”何剑尘听他夫人如此说,心里倒放
下一块石头。这才去吃饭。不过心里念着杨杏园的病,总觉不大放心。在报馆里编
稿子的时候,好好的将笔一放,两只手捧住胳膊,望着电灯呆了半晌,叹一口气。
同事的史诚然,和他正在大餐桌的对面坐了。因道:“剑尘,你和杏园的友谊,实
在不错。他的病重一点,你就这样惦记。”何剑尘道:“人生得一知己,可以死而
无憾。我们虽不能说是知己之交,我觉得杏园,实在是和蔼可亲的朋友。失去了,
未免太可惜了。而且我们一段婚姻,尤得他的协助不少。我对于他的困难问题,丝
毫不能帮忙,我心里异常抱歉。他若是病没有起色,这种人是这样下场,我也要灰
心跟着他学佛了。”他一说,编辑部同人,大家都议论起来。虽然也有素来对杨杏
园表示不满的,这时也很原谅他。何剑尘听了这种言论,心里越是难过。也不到稿
子办完,抽身先就走了。
到了杨杏园寓所,恰好是这一条胡同的电灯线断了火,漆黑黑的。摸着门环打
了四五遍,才有听差出来开门。听差手里拿了一个蜡台,插着半截洋蜡,黄色的淡
光在风中摇曳不定,照得人影子一闪一闪。听差关上门,举蜡在前面引路。走不到
半截走廊,那洋蜡就吹灭了。院子里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有模糊的树影
子,被风吹着颤动。上房那窗户纸上,露出一片黄光,仿佛象那斜阳落土,照着一
抹余光在人家土墙上一样。而且纸上,立着人影子晃晃荡荡,更带着一些神秘的意
味。何剑尘本来含着一腔凄楚,对了这种情况,越发觉得心族摇摇不定。黑暗中到
了杨杏园房门口,只听见他轻轻的说道:“人生在世,一天也是死,一百岁也是死,
我倒处之坦然。不过我很替家母难受,暮年丧子……”何太太道:“杨先生,你不
要说这种话,你一说,我心里就一跳。”何剑尘就在这时,已踏进房去。见富家驹
富家骏坐在床面前两张小方凳上。自己夫人坐在写字台边,三个人都微微皱着眉毛,
向杨杏园呆望。杨杏园已脱了外衣,盖着半截薄被,露了大半截身子在外,侧着头
向外,颧骨上面,微微现出两道青纹,眼眶落下去许多。他见了何剑尘进来,头也
不曾动,只转了眼珠望着,下颏略微点一点,表示知道他进来了的意思。何剑尘道:
“大夫来过了吗?怎说?”富家驹望着他道:“据说不要紧,不过是受累了罢。”
一回头,见何太太也对自己望着,心里就明白。杨杏园淡淡一笑,在干燥的嘴唇边,
露出两排白牙,说道:“要紧不要紧,成什么问题……唉……我……”何剑尘走上
前一步,握住他的手,说道:“病人最要紧的是提起精神,你千万不要抱这种颓废
的思想。”杨杏园道:“是吗?然而我应当容纳你的忠告。”他说完了这话,脸上
又放出惨笑来。富氏兄弟对望着默然,何剑尘夫妇也对望着默然。
这时,夜渐深了,这僻静的胡同里,是格外的沉寂,只是远远的有卖晚食的吆
唤声,还若有若无。偏是隔壁的钟,吱咯吱咯,把它的摆锤,一下一下,摆动着响
得清清楚楚。这种钟摆声,平常时节,人家是不大理会,你越烦闷,钟摆越响得平
均沉着。这时一间屋子五个人,都听到了钟摆声。半晌,杨杏园道:“现在什么时
候了?”说这时,头微微抬起。何剑尘道:“快十二点钟了。”杨杏园道:“夜深
了,你带嫂子回去罢。家里还有小贝贝呢。”说到小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