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第18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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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他上车,一定被厨子撞上。怪不得今日一回家,门房里就在自己身后有一阵嘻笑
之声。今天他们对我的舆论格外不好,大概就是为这事引起来的了。便正色道:
“不错,我今天是到医院里去看望过姓杨的,我自信是正当的行为。”余瑞香笑道:
“你这人真是多心。我是一番好意,才这样把直话告诉你,你倒以为我是说你不正
当吗?”史科莲道:“我并不是说你,我也不是说哪一个。但是这种行为,我是知
道为社会所不能谅解的,那也只好由他了。”余瑞香笑道:“你的心里正难受,不
要再提这个了。坐在这里,也怪闷的,我们来下一盘象棋,混混时间。”说着叫了
老妈子取了棋子棋盘,就摆在床面前一张茶几上。史科莲道:“我心里乱极了,哪
里还能安下心去下棋。”余瑞香道:“原是以为心里乱,才要你来下棋,好混时间。”
史科莲也是觉得无聊,只好由着她。但是下不到四五着棋,史科莲已经就把土象破
了一半。余瑞香下了一个沉底炮去将军,史科莲只知道撑起士来,却不走士路,把
士撑到象眼里。余瑞香道:“你是怎样走的?士走起直路来了。”史科莲两个手指
头,夹着一个棋子,却不住的抖战。勉强笑道:“我实在心慌得厉害,没有法子下
了”。说着,就把棋子一推,两只手伏在棋盘上,头又枕着两只胳膊,好象是要睡。
余瑞香见她这样,知道她心里已是难过万分,便不下棋了。将手推了一推她道:
“不许只是想心事了。吃饭罢,我去叫把我的饭开到这里来,我们两个人吃。”史
科莲正怕见余家人,她说在屋子里吃饭,正合其意。这一天,两个人吃饭在一屋里,
谈话也在一屋里。十个月以来,姊妹们的感情生疏已极,这样一来,又似乎恢复原
状了。
这天过去,病人依然是昏睡,没有大变动。到了次日清晨,便是阴云暗暗,不
曾有日光放出。这已是七月下旬,西风吹将起来,阴天格外凉快。风吹在院子里树
上,树叶子吹得沙沙作响。史科莲一肚皮心事,一早就醒了。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褂,
便在院子里背靠着树,两手互相抱住,抬头看那树叶子翻动,却发了呆。伺候余瑞
香姊妹的胡妈,正来问病,见史科莲一清早就靠着树发愣,也觉得她心里一定异常
难过,不免也动了侧隐之心。便道:“史小姐,您老太太病了,您应该保重一点。
为什么这一早响,就出来站住。院子里又刮风又下雨,您不怕招凉吗?”史科莲道:
“哪里下了雨?”胡妈道:“您不瞧瞧地上?”史科莲低头一看,果然,院子里面
的砖块,和花盆上的叶子,都已湿了。这里并排的两棵树,树荫底下,却依旧是干
的。干湿显然,这里倒成了一个白圈圈。不觉失声道:“下雨了,我倒一点也不知
道。”于是走到村外抬头一看,那半空中的雨,细得象烟丝一般。风一吹,无千无
万的小点,攒成一团,向人身上扑来,格外有一种凉气。史科莲一人自言自语的道:
“斜风细雨,好凄凉的天气。”胡妈听说道:“你说天气凉,为什么还穿了一件褂
子,站在院子里招凉哩?凉了可真不好,进来吧?”史科莲也觉手凉如铁,便带胡
妈一路进去看史老太太。胡妈却通她换了一件褂子,另外还加上一件坎肩。史科莲
笑道:“谁也不理会我会害病,要你这样挂心。这就冷了,在大雨里头拉车的,那
不是人吗?”胡妈还没有答话,史老太太在床上就说了。说道:“我不冷,倒是想
点茶喝。”史科莲听说,连忙伏到床沿上,连叫了几声奶奶。史老太太披着苍白的
头发,微微睁开一线目光,哼了两声。史科莲道:“你老人家觉得心里舒服些吗?”
史老太太在被里伸出一只枯蜡似的手,让她握着,微微的点了一点头,慢慢的拖着
声音道:“好一点了,我要茶喝。”胡妈听她这话,早已斟了一杯温热的茶,在床
边等着。于是史科莲托住了她的头,将茶送到她嘴边下。史老太太将嘴抿着茶杯,
一直喝了大半杯茶,才睡下去。史科莲问要吃什么不要,她又说冲一点藕粉罢。史
科莲见祖母的病已有转机,心中十分欢喜,高高兴兴的伺候。上午大夫没有来,也
不曾去催,以为药水还有,大夫缓一个钟头来,也不要紧的。不料到了这天下午,
史老太太依然是昏迷不醒。呼吸也慢慢的感到不灵,只是喘气。两点钟的时候,大
夫来了,坐在床边拿着听脉器听了一会,那态度异常的冷静。将测温器放在史老太
太嘴里停了一会,抽出来一看,依然还是不作声。史科莲贴着床柱,静静的站着,
就禁不住问道:“先生,病不要紧吗?”大夫已经站起身来,有要走的样子,便道:
“沉重多了。上了年纪的人,血气衰了,这也是自然的归宿。”说着一面向外走。
史科莲跟着出来问道:“不要给点药水喝吗?”大夫就停住了脚,说道:“本可以
注射一针。但是老太太的病太沉重了,不注射也罢。”史科莲听了他这话,加倍的
呆了,站在走廊下,一步移不动,眼泪如抛珠一般,由脸上直向下滚。也不知几时,
余瑞香走到了她身后,抄住她的胳膊,说道:“你站在这儿哭做什么呢?你还是到
屋子里去看啦。”史科莲哽咽着道:“据这大夫说,人是无用的了。我想还求求姑
父,再找一个中医来瞧瞧看。明知道是不中用的了,尽尽心罢。”余瑞香见她这样,
也是眼圈儿红红的。说道:“这个你放心。老人家事到临危,无论如何,医药钱是
不会省的。我这就去说,马上请中医,你回房去罢。”史科莲听了,掏出手绢,勉
强擦干眼泪,就悄悄的进了房。走到床面前,看看祖母还是昏迷的样子,那嗓子里
的痰声,格外响得厉害了。余家三位太太,知道老人家是不行,也来看了两次。并
吩咐两个老妈子,常川在屋子里看守。余佛香这一向子,是寄宿在西山一家亲戚的
别墅里,得了电话,知道外祖母病重也回来了。史科莲虽然十分悲哀,幸而各事都
有人料理。过了一会,果然请一位中医来了。中医按了一按脉,也没有开方就走了。
史科莲更觉无望,想起十余年来,一老一少,飘泊天涯,相依为命,不料到了现在,
竟要分手。索性屋子里也不坐了,端了一张小方凳坐在走廊下,两手抱住膝盖,看
着院子里树叶发愣,尽情的流眼泪。眼泪淌下来,并不去擦,由面孔上向下流,把
两只膝盖上的衣服湿了一大片。这个时候,天气已经昏黑了。满院子都是濛濛的细
雨烟,被风一吹,直刮上走廊来。人身上也不觉有雨扑了来,但是有一阵一阵寒气
袭人罢了。院子里树叶上细雨积得多了,也半天的工夫,滴一点雨点到地下来。这
种雨点声,最是让人听了心里难受。史科莲坐在走廊下哭了一阵,不知道屋子里的
病人怎样,又擦干眼泪进来。到了晚上,史老太太醒了过来便问几点钟了。史科莲
道:“奶奶,九点钟了。你老人家……”说到这里哽咽住了。史老太太喘着气,举
着枯蜡也似的手,对床面前站的余佛香姊妹招了一招。二人便都挤上前,伏着床沿
上,叫了一声姥姥。史老太太道:“好孩……子,我我……不成了……看你死去的
母亲面子,照应这妹妹一点罢。”她姊妹俩听了,也禁不住流下泪来,各执着老人
家一只手,说了“您放心”三字,就说不出来。余佛香掉过身来对胡妈道:“赶快
请老爷来,外老太太不好了。”一声说完,这屋子里已哭成一片,一会儿余家人都
来了,大家围着床,史科莲倒挤不上前。她抱着史老太太睡觉的一个旧枕头,倒在
旁边一张小藤榻上,只是乱滚。哭也哭不出声,将脸偎旁着枕头,用手抚摸着枕头,
口里不住的叫道:“奶奶呀,我的奶奶呀,可怜的奶奶呀!我只剩一个人了,怎样
得了呢?”大家看她哭得这样惨恸,就有止住了哭来劝她的。史科莲哪里禁得住,
只是嚎一阵,流泪一阵,她足哭了两个钟头,一时心里发慌,竟是晕了过去。大家
便抬着她在隔壁屋子去睡下。
史科莲醒了过来,已经有一点多钟了。睁开眼一看,并没有和奶奶睡在一个屋
子里,不知如何睡到这里来了,也不知奶奶的病怎样了。在枕头上犹豫了一会,这
才想起祖母已经去世,自己是哭晕过去了的。一阵心酸,又流下泪来。这屋子里是
向来史老太太抽旱烟袋和人讲闲话的地方,临窗一张躺椅,就是她常坐在那上面的,
现在只有椅子,却不见人,越发是酸上心来。屋子里并没有多人。只有两个老妈子,
共围着一个大柳条篮子,在那里折金纸锭儿。柳条篮上,却针插着一根佛香。她们
一声不言语,只是折了金纸锭儿,就往篮子里扔。这个时候,雨已变大了,风吹着
一阵一阵的雨点洒在树叶上,哗啦哗啦作响,让人听了,心里更加凄惨。史科莲哼
了两声,便坐了起来,扶着床柱,就想要走。老妈子看见,便道:“史小姐,你躺
躺罢,你哭得晕过去了,这就好了吗?”史科莲道:“不要紧的。”于是扶着壁子
走,一步一步走到间壁屋子里来。史老太太睡床,已下了帐子,用一床被将她盖了,
脸上另盖着一块红手巾。床面前,摆了一张茶几。茶几上一对烛台,插上两校高大
的白蜡。有一个小磁香炉,斜插着一束信香,一口大瓦盆烧满着纸钱灰,将屋子里
酿成一种奇异的气味。史科莲一眼看见老太太那个绿色的眼镜盒子,还挂在壁上,
便伏到老太太床脚头,又放声哭了起来。她就是这样停了又哭,哭了又停,足闹了
两天两夜。余家因为官场中人,虽然是个外老太太,也不能不照俗例办丧事。一直
到送三之后,史科莲才不是那样混哭。然而嗓子哑了,眼睛也肿了,人更是瘦得黄
黄的,一点血色没有。混一下子,便是头七。过了头七,余家便不能让棺材停在家
里,次日就出殡,将灵柩停在道泉寺。余家并无多人送殡,只派余佛香姊妹,共坐
一辆汽车前来。灵柩在庙里安妥当了,史科莲又是一头大哭,哭得人又晕过去。余
瑞香看得她伤感过甚,已经有了病,便自行作主,送她到美国医院去医治。
第八十三回 柳暗花明数言铸大错 天空地阔一别走飘蓬
史科莲原不是内症,在医院住了三天,病也就好了。因为依着看护妇的吩咐,
要在院子里散散步。就走出来,倚着栏杆站立了一会。只看见杨杏园穿了一件深蓝
色的湖绉夹袍,戴了呢帽,慢慢的由上面诊病室出来,因此就远远的叫了一声。杨
杏园见是史科莲,走上前来便问道:“密斯史也看病吗?我看你这样子,病象很重
呢。”史科莲道:“没有什么病,可是家祖母去世了。”说到这里,嗓子一哽,便
无法说下去。杨杏园道:“什么?老太太去世了。”史科莲道:“今天已去世十几
天了。我觉得她老人家很可怜。而且她老人家一去世,我越是六亲无靠,怎样不伤
心?是我表姐作主,一定要送我到医院里来。依着我,倒不如死了干净。”杨杏园
一想,她真成了毫无牵挂的孤独者了。听她说,也未免黯然。低着头,连顿两下脚,
连说了两个“咳”字。杨杏园不说话,史科莲更是不能说话,于是两个人对立着半
天,也没有作声,静静的,默默的,彼此相望着。望得久了,倒是史科莲想起一句
话,问道:“杨先生怎样还到医院里来,病体没有见好吗?”杨杏园道:“病是好
一点,但是身体老没有复元,一点精神没有。现在我是每天到这里来看一趟病,密
斯史身体怎么样?不要紧吗?”史科莲道:“要紧不要紧,那成什么问题。就是一
病不起,也不过多花亲戚一副棺材钱。”杨杏园微笑道:“老人家这大年纪寿终正
寝,这也是正当的归宿,没有什么可伤的。密斯史又何必说这样的话。嗐!像我这
样的人,有了白发高堂,不能事奉。反是常常闹病,让千里迢迢的老母挂心,更是
罪该万死了。”史科莲道:“男子志在四方,这也不算什么恨事。杨先生办事,是
肯负责任,若是能请一个月半个月的假,回乡去一趟,就可以和老太太见面了。象
我呢,现在睁开眼望望,谁是我一个亲近的人。”两个人站着,你劝我几句,我劝
你几句,话越说越长,整整的谈了一个钟头。看护妇却走到史科莲身后,轻轻的说
道:“密斯史,你站得太久了,进去休息休息罢。”史科莲被她一说,倒红了脸,
便道:“我并不疲倦。”看护妇道:“你们家里来了人了。”杨杏园也不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