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名-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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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已经拿到许可了。」父亲说,从外套的内层口袋抽出一张折叠的羊皮纸。「事实上,我们是奉命表演的。」
镇长摇头,他并不想看我们的授权状。「表演就容易发生喧闹。」他坚定地说,「上次表演期间就有人大吵大闹。喝太多,太亢奋,有人拆下表演厅的门,摔烂桌椅。表演厅是归全镇所有,修理费用都得由全镇承担。」
我们的旅车开始吸引众人围观,崔普在玩抛接杂耍,马力恩和他的妻子即席表演木偶剧,我则是从旅车后方看着父亲。
「我们当然不想得罪你们或你们的主子。」镇长说,「但是镇公会已无力再承担一次像上次那样的晚会表演。为了表示我的善意,我愿意补贴你们每人一点小钱,二十分钱之类的,让你们离开,不要再为我们添麻烦了。」
要知道,二十分钱对一些勉强糊口的流浪剧团来说,可能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但是对我们来说,却形同侮辱。他应该为我们晚上的表演付四十分钱,还要免费提供表演厅、丰富的一餐,以及旅店住宿。我们会客气地婉拒住宿招待,因为他们的床一定很糟,我们旅车里的床还不错。
父亲惊讶或受辱时,总是不动声色。「打包收拾!」他回头大喊。
崔普把抛接石塞进不同的口袋,没顺便耍个花样。木偶剧的笑话开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木偶收进箱内,几十位围观镇民齐声哀叹。镇长看起来松了一口气,拿出钱包,取出两银钱。
「我一定会让我们男爵知道您的慷慨大方。」镇长把银钱放进父亲手中时,父亲小心翼翼地说。
镇长突然僵住,「男爵?」
「灰绿男爵。」父亲停了一下,看镇长脸上有没有顿悟的表情,「东部湿地、席尔兰旁边的胡敦布朗、怀迪康丘的领主。」父亲遥望四周的地平线说:「我们还在怀迪康丘里吧?」
「是没错,」镇长说:「但席玛兰乡绅……」
「噢,我们是在席玛兰的封地里啊!」父亲惊呼,他环顾四周,仿佛才刚弄明白自己的方位。「人瘦瘦的,留着小胡子?」他用手指划过下巴。镇长漠然点头,「他人不错,歌喉又好,去年冬至我们为男爵表演时见过他。」
「是啊。」镇长意味深长地停了一下,「我可以看一下你们的授权状吗?」
我看着镇长读那张授权状,他看了好一会儿,因为父亲并未特地提起男爵的主要头衔,例如蒙特隆子爵、崔立斯顿领主。结果是:席玛兰乡绅的确掌控这个小镇与小镇周边的土地,但席玛兰是直接效忠灰绿大人的。打个更具体的比方,灰绿大人是船长,席玛兰是刷洗甲板、向船长敬礼的水手。
镇长折起羊皮纸,把它还给我父亲,「我明白了。」
就这样,我还记得镇长没道歉,也没付我父亲更多的钱,我还满惊讶的。
父亲也愣了一下,接着说:「镇长,这个镇是您的管区,不过我们会在这里或城郊表演。」
「你们不能使用表演厅。」镇长坚决地表示:「我不会再让那里受损了。」
「我们可以在这里表演。」父亲指着市集广场,「这个空间就够了,这样一来,大家也可以留在镇上。」
镇长犹豫了一下,但我几乎不敢置信。我们有时候会因为当地建筑不够大,而选择在草地上表演。我们有两台旅车就是为了那种临时状况而设计的,可以用来充当舞台,但是在我十一岁的记忆中,我们被迫在草地上表演的次数可说是屈指可数,我们从来没在城郊表演过。
还好这次我们没必要这样。最后镇长终于点头同意,比手势要我父亲靠过来一点,我溜出旅车,靠近偷听到他最后的话:「……这里的人都是虔诚的教徒,别表演粗俗或异端邪门的东西。上个剧团来时,惹了一堆麻烦,发生两场斗殴,有人晾的衣服不翼而飞,布蓝斯登家的女儿也被搞大肚子了。」
我听了很愤怒,等着父亲严词纠正镇长,告诉他只做巡回表演的剧团和艾迪玛卢族的差异。我们不偷东西,也从来没让一群醉汉破坏我们的表演现场,让情况变得那么失控。
但父亲没做那样的反应,他只是点头,走回旅行车,比出手势。于是崔普又开始玩抛接杂耍,木偶又从箱中出来表演。
父亲绕过旅车时,看到我站在那边,半藏在马匹身后。「从你的表情看来,我猜你听到全部的内容了。」他苦笑说,「孩子,别在意了。镇长可能风度不太好,却相当坦白。他不过是把其他人内心潜藏的想法说出来罢了。我们到比较大的城镇表演时,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叫大家两两一组吗?」
我知道真相,但是对小男孩来说,这还是令人难以承受的屈辱。「二十分钱。」我气愤地说,「他以为他在救济我们吗?」
那是以艾迪玛卢族的身分成长,最难熬的一件事。我们不管走到哪里都是陌生人,很多人当我们是匠贩与乞丐,有些人觉得我们不过是窃贼、异端与娼妓。遭人无端指控的感觉很糟,但是被没读过书或未曾离开出生地二十里的老粗看不起,那感觉更糟。
父亲笑着摸我的头。「孩子,你就可怜可怜他吧。明天我们就走了,但是他却得和他那讨人厌的个性相处一辈子。」
「他是个无知的蠢人。」我恶毒地说。
父亲把手牢牢地放在我肩上,暗示我已经说得够多了。「我想,这就是太靠近艾图的结果,明天我们会往南。草比较绿,人比较好,女人也美些。」他把手放在一只耳后,贴近旅车,用手肘轻推我一下。
「我听得到你说的每句话。」母亲从里头温柔地说。父亲咧嘴而笑,对我眨眨眼。
「所以我们要表演什么?」我问父亲,「听清楚,不要有粗俗的东西,这里的人都是虔诚的教徒。」
他看着我问:「你会选什么来表演?」
我想了好一会儿,「我会从『明域系列』中挑点东西出来表演,例如《路径的锻造》之类的。」
父亲扮个鬼脸,「那出剧不太好。」
我耸耸肩,「他们分不出差别,况且里面全是泰鲁,没人会抱怨那内容粗俗。」我仰望天空,「我只希望不要演到一半就下起雨了。」
父亲仰头看云,「会下雨。不过,还有比在雨中表演更糟的事。」
「像是在雨中表演,却只收到铁币之类的?」我问。
镇长匆匆走向我们,额头闪着汗水,还有点气喘吁吁的,仿佛刚跑完步。「我和几位镇议会成员讨论后决定,如果你们想用表演厅,就让你们用。」
父亲的肢体语言表现得完美,可以清楚看出他不高兴,却因为太客气而没说什么,「我当然不想造成您的麻烦……」
「不会不会,不麻烦,事实上,我坚持你们去表演厅。」
「好吧,如果您坚持。」
镇长微笑并匆匆离去。
「那样稍微好一些了。」父亲叹气,「还不需要勒紧裤带。」
◇◇◇◇
「每个人头进场半分钱,没错,没头不用钱。先生,谢谢。」
崔普正忙着收票,确定每个人都付钱观赏表演。「每个人头进场半分钱,不过从尊夫人容光焕发的样子来看,我应该收你一个半人头的钱才对,这当然不关我的事。」
崔普是剧团中最伶牙俐齿的一位,最适合做这份工作,确定没人以花言巧语蒙骗进场或强行闯关。崔普穿着灰绿相间的小丑服,他乱讲什么话都没人会在意。
「哈啰,这位妈妈,小小孩不收钱,但是万一他开始哭闹,你最好赶快当场喂奶或带他出去。」崔普继续连珠炮似的说话:「没错,半分钱。是的,先生,脑袋空空还是要买全票。」
观察崔普工作一向很有趣,不过目前我的注意力大多放在一台货车上,那台车在二十五分钟前才开进镇上的另一端。镇长和那台车的老人起了争执,然后气冲冲地离去。现在我看到他带着一位高个儿,手里拿着长棍,往货车的方向走去。若我没猜错,那高个儿应该是巡官。
我压抑不了好奇心,也往那台车的方向移动,尽量藏好身子。等我靠得够近时,镇长和老人又在吵了,巡官就站在一旁,一脸焦躁不安。
「……告诉过你,我没执照,我不需要执照,沿街叫卖需要执照吗?匠贩需要执照吗?」
「你又不是匠贩。」镇长说,「别想蒙混过关。」
「我没有要蒙混成什么过关。」老人喝斥,「我是沿街叫卖的匠贩,不仅如此,我也是秘术士,你这个大惊小怪的蠢蛋。」
「那正是我的意思。」镇长固执地说,「这里的人都是虔诚的教徒,我们不想和最好别碰的邪恶东西牵扯上,我们不想招惹你这种麻烦。」
「我这种?」老人说,「你对我这种人了解多少?这一带可能已经五十年没出现过秘术士了。」
「我们就喜欢这样,请掉头顺着你来的路回去。」
「即使因为你这个笨蛋,害我要在雨中过夜,我也绝不离开。」老人气呼呼地说,「我要住宿或在街上做生意,也不需要你同意。现在离我远一点,否则我就让你亲眼看看我这种东西是什么样的麻烦。」
镇长的脸上先是闪过恐惧,接着他气急败坏,往肩后对巡官比了一个手势,「你晚上就因流浪与恐吓行径待牢房好了。明早如果你学会讲话客气一点,我们就放你上路。」巡官往货车走去,一手小心拿着长棍。
老人一步也不退让,举起一只手,货车前方的角落出现一道暗红色的光。「够了。」他语带威吓地说:「否则可能会弄得很难看。」
我惊讶地愣了一下,后来发现那奇怪的光是来自一对共感灯,就装在老人的车上。我以前在灰绿大人的藏书室里看过,这种灯比煤气灯亮,比蜡烛或油灯稳,几乎可以永远发亮。它们也非常昂贵,我敢打赌这小镇上没人听过这种灯,更别说是看过了。
灯火开始增强时,巡官走到一半,停下脚步。但是后来似乎什么也没发生,于是他咬着牙,继续往货车走。
老人的表情愈来愈不安,「等等。」货车发出的红光开始消失时,他说:「我们可不希望……」
「闭嘴,你这只老狐狸。」巡官说,他抓起秘术士的手,仿佛要把他的手伸进炉灶里似的。当他发现啥事也没发生时,他露出微笑,变得愈来愈大胆。「别以为我不会痛扁你一顿,让你再也无法搞妖术。」
「汤姆,干得好!」镇长说,一脸庆幸,「把他带走,我们再找人来驾这辆货车。」
巡官咧嘴而笑,扭转老人的手臂,秘术士的腰部一弯,发出短促的疼痛叫声。
我从躲藏的地方,看到秘术士的表情在瞬间从不安转成疼痛,又变成愤怒,我看到他的嘴部在动。
突然之间,莫名其妙吹起一阵强风,仿佛袭来一场无预警的风暴。风吹着老人的货车,先是掀起两轮,然后整个翻倒,四轮朝上。巡官踉踉跄跄,跌倒在地,好像被神拳打中一样。即使我躲在近三十尺外,风还是强到让我不得不向前一步,就好像背后有人硬推着我。
「滚开!」老人怒喊:「不要再找我麻烦了!否则我会让你的血沸腾,让你充满如冰似铁的恐惧!」他的用字遣词似曾相识,我却想不起来在哪听过。
镇长和巡官抱头鼠窜,脸色惨白,一脸惊恐如惊弓之鸟。
风像突然来袭时一样瞬间消失,整场风暴持续不到五秒。镇上人民大多聚集在表演厅附近,除了我、镇长、巡官,还有老人那两只静静戴着挽具、丝毫不受干扰的驴子之外,我猜应该没人看到。
「你们这些恶人给我滚离这块土地。」秘术士看着他们离去,自言自语。「以我之名,我下令你们这么做。」
我终于明白他的用字为何似曾相识了,他是引述《戴欧尼卡》里驱魔场景里的台词,知道这出剧的人不多。
老人走回货车,开始念念有词,「我要把你变成夏日奶油,我要把你变成拥有祭司灵魂的诗人,我要让你填满柠檬蛋奶馅,把你推出窗外。」他脱口喊出:「混账!」
他的怒气似乎就这样消失了,他疲倦地大叹一口气。「那已经够糟了。」老人喃喃自语,一边揉着被警官扭过的肩膀。「你觉得他们会带一群暴民回来吗?」
一时间,我以为老人是在对我说话,后来才发现他是在对驴子说话。
「我也觉得不会。」他对它们说:「但我也曾猜错,我们就待在城边,来看看最后剩下的燕麦好吗?」
他爬上货车后方,下车时拿了一个大桶子,还有一个快空的麻布袋。他把麻布袋里的东西倒进桶子里,似乎对结果感到很沮丧。他先拿起一把,再用脚把桶子推向驴子。「别那样看我。」他对它们说,「大家都配量不足。况且,你们还能吃草。」他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