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北大留级生-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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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从事内在冒险。比如贝多芬、康德和黑格尔,还有老子和庄子,以及柏拉图。当然理论物理学家对物理概念(Concepts)的深入探索(比如物质世界的原子结构),便是典型的内在冒险。
大数学家的一生所从事的也是典型的内在(思想和观念)冒险。按我的天性,我只能从事一些力所能及的内在冒险活动。
〃 真善美〃 这三个汉字是一个有机整体。
人们经常说起它,好像变成了一堆陈词滥调,人人都懂得,并握有它,似乎一钱不值。恰恰相反。一切内在冒险的最高目标和境界都以〃 真善美〃 三位一体为指归。这三位一体才是〃 上帝〃。这是我在毕业前夕给上帝下的定义。在北大最后三年,我苦苦追求的正是〃 在上帝面前的宁静〃。这种宁静并不能占有,只能追求。宁静是战斗、冒险之后的最高报酬。这种宁静不是一枚金币,可以稳稳当当地藏在裤子的口袋里,一次性地永久占有。不,不是这样。
坦率地说,今天(2003年)我的精神面貌依然保持着我在北大求学最后几年的状态,也许更为健康,更为奋发。因为我现在已经基本上消除了青年时代周期性的忧郁症。或者说,自我在北大读三年级以来,我一直生活、沉醉在贝多芬和莫扎特乐曲所营构的〃 体、志、气、韵〃 中。
中国古代文艺理论认为:〃 文不可无者有四:曰体,曰志,曰气,曰韵。〃谢榛(1495-1525)把它加以发挥:〃 作诗亦然。体贵正大,志贵高远,气贵雄浑,韵贵隽永。四者之本,非养无以发其真,非悟无以入其妙。〃 (《四溟诗话》)
在我听来,德奥古典音乐的本质即是诗。贝多芬自己就说自己的目标是努力把曲子写成〃 Tondichtung〃 (音响诗)。
1957年冬或1958年春,我从朗润园走出来,为了吃透、体认西方古典音乐的博大精深或它的〃 体、志、气、韵〃 的境界,为了发其真,入其妙,我一直在〃 养〃 和〃 悟〃 字上狠下功夫。
〃 功夫在诗外〃。这个〃 外〃 字,便是文理科合在一起的抽象、提炼和概括:世界哲学。北大最后三年,我只做了一件事:养,悟。
贝多芬和莫扎特是我在北大朗润园的良师益友。他们两人合起来对我的启迪是任何教授都无法相比的。因为直到今天,我仍旧从他们的语言中吸取生存的智慧。对于我,北大环境(图书馆和校园,当然还有颐和园和西山一带)也是〃 养〃 和〃 悟〃 的最理想的地方。非理性的政治运动不断对我的精神压迫也许又是一件好事。因为它迫使我进一步退向自己的内心深处,不停地去深挖洞。而哲学的本质正是挖洞。
不久前陕西电视台专门来采访我。最后问我:〃 赵先生,你能说说你今天的精神状态吗?〃 我不加思索地回答:〃 你去听听贝多芬的《命运》《英雄》和《第九交响曲》吧!〃 这些曲子是恒听恒新的。它讲述的是有关文明人的生命本质的故事。它没有情节,只有情态。生命本体的情态是永远不会过时的。它和生命同在。
我承认,瑞奇。马丁的演唱也拥有一种感召的力。对台下千万青年人,他有一种巨大的煽动性。
我也喜欢,但对我则构不成一种神圣、崇高的感召;我更不会在他的演唱营造的氛围中去生活和创作,永远也产生不了〃 人生使命感〃。而贝多芬的感召力则会。这才是本质的区别。
我创作的背景音乐和心理氛围只能是贝多芬和莫扎特。贝多芬同瑞奇。马丁(还有去世的〃 猫王〃 )并不冲突。他们是并存的,和平共处。当代世界的冲突太多太多,还嫌冲突得不够吗?贝多芬的〃 力〃 同瑞奇。马丁的〃 力〃 是互补的。
我今天之所以选择了贝多芬的〃 力〃 ,也许是因为:我是在他的〃 力场〃 中(intheFieldofBeethovensForce)渐渐成熟起来的。毕竟,贝多芬〃 力场〃 的层次很深,它属于哲学层面。瑞奇。马丁的〃 力〃 则属于社会学层面。贝多芬的最大成就是使音乐表达哲学精神。肖邦也没有做到这一点。勃拉姆斯比较接近贝多芬。
贝多芬是不朽的。莫扎特也是。因为他们教给我的不是知识,而是人生智慧,是指给我看到〃 人生使命感〃。这比什么都重要。这种认识,这一结论,是〃 最后一课〃。(TheLastLesson)从〃 第一课〃 到〃 最后一课〃 ,已是我一生。
也许我这一生(北大求学6年是我一生的第一阶段)只做了一件事:尽我所能,鸟瞰人生世界的本质和结构。
鸟瞰的英语是abirdseyeview。我特别喜欢这种表述或说法。
因为它很形象。其涵义是:从高处往下看,从而得出一个全盘的总体了解。
比如一只苍鹰在离荒野200米的上空盘旋,便能一目了然地发现一只奔跑的野兔。
后来(大约是1959年我对中国哲学发生浓厚兴趣的日子),我读到孟子的论述更是拍案叫绝:〃 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 东山指鲁国京城东面的高山。〃 小〃 是个动词。
宇航员杨利伟从〃 神舟5号〃 飞船上看我们的地球才是真正的〃 小天下〃。做学问,就是要力争〃 小天下〃。命中注定,我的努力方向是去〃 小天下〃。英文〃 鸟瞰〃 是诗意的说法,〃 小天下〃 则是哲学语言或哲学的表述。所谓哲学,就是去〃 小天下〃。这是我的定义。
1957年冬或1958年春的朗润园是我走向〃 小天下〃 的第一步。不过当初我决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是后来离开了北大,我才恍然大悟朗润园那段岁月对我一生的意义。
在我们一生中,有许多事物都是这样:只有在事后,即事情发生之后很久,当我们回过头去看它时,我们才渐渐看出它的全部涵义。
比如抗日战争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微妙关系;十年文革对中国的深远影响。〃 9。11〃 对美国和世界政治格局的影响。
18世纪是微积分蓬勃崛起的岁月,但它的哲学基础只有等到19世纪才被一些数学哲学家触及,探索,包括对一些重要概念加以严格的审视和定义。
几何学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但只有到了希尔伯特(1862-1943)手里,它的基础才得到严格的探究。我指的是他的《几何学基础》(GrundlagenderGeometrie)一书的问世,时1899年。
至于有关人生的意义和目的更是如此。我们生下来很久(比如三四十年之后,或者五六十年之后),我们才认真追问这个问题:我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目的是什么?有什么意义吗?匆匆来,又匆匆去……
想当年,我们呱呱落地,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是毫无思想准备的。那是父母的意志,硬是把我们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父母没有事先征得我们的同意。连事先打个招呼都没有。
我们是先出生,先活着,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然后再回过头去追问人生的意义和目的。
都是〃 事后诸葛亮〃。1957和1958年冬春交接是我开始追问人生目的和意义的日子,背景音乐是从巴赫到马勒和德彪西的作品。
有一天黄昏,雪后放晴,我从温德先生家小客厅走出来,突然听到有一群乱鸦投落日的啼叫声,我情不自禁地停住了脚步,久久站在宽宽的石板桥上看着〃群鸦争晚噪,一意送斜阳〃 的画面,企图听出饥鸦啄雪枝上啼的涵义。
没有回答生命的意义。至少我的耳朵听不出来。
失望、茫然和惆怅是必然的。
毕竟在林中小泊的寒鸦是一群无才思的造物。
也许在我们这个小小星球上只有人这个物种才追问生命的目的、价值和意义。
〃 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这是李白追问后的回答吗?
原来北大校园(包括圆明园废墟和西山一带景物)最适合做这三件事:读书;追问人生的意义、目的和价值,形成世界观;谈恋爱。
对于一个在校的大学生,还有比这三件事更重要的吗?
没有这三件事,还是大学生吗?
少了其中一件,都是残缺。按我的理解,失恋要比成功好十倍、百倍。——重要的是,不要被失恋击倒在地,要善于将爱的目标大位移,努力做到:没有追到一位女生,却在追求一个广大而深邃的世界,并最终成为世界的投影或世界的回音壁。
成为世界或时代精神回音壁的人是幸福的,即使是投影的一小块或回音壁的一小角也是成就。
第二部分数学王国的神性(1)
中学时代,数学(代数、几何和三角)是我的敌人,我怕它们,就像我惧怕蛇、蜈蚣和蝎子。自1957年冬天,数学突然成了我的至爱亲朋,成了我的灵魂寄托之所,成了我的安慰,成了庇护我的上帝。——这转变是奇怪的,却是事实。
也是1957年冬天,在朗润园上了西方古典音乐〃 第一课〃 后不久(好像是第三天一个下午),我经过大饭厅回宿舍,在路旁有校友在摆摊卖旧讲义和旧书。
这是当年北大的一道小小风景。毕业班学生准备离校,把不要的旧讲义和旧书卖掉(多半是三折或五折)。这种风气也启发了我,以致于我后来开了窍,卖掉手表、毛料裤、毛毯和金戒指,去买回我渴望的书籍。
在几本数学书的摊位面前,我收住了脚步。卖主肯定是数学系高年级学生。
我拿起一本《数学分析简明教程》(上册,苏联辛钦著,北大数学力学系数学分析与函数论教研室翻译,人民教育出版社,1954年)。随手我翻到〃 无穷小量〃 这一小节。其中第2个例子深深吸引了我:按照万有引力定律,太阳S吸引着围绕着它运动的彗星K(图3),所用的力是k/r,其中k是一个正的常数,而r是两个天体的中心之间的距离。我们假定现在所谈到的彗星只一次出现在太阳系范围之内(双曲线轨道),以后就无限制地离开了它,因而在此以后,彗星离太阳的距离r就一直地并且无限制地增大。于是很明显,引力k/r就要无限地变小……在彗星无限制地远离太阳的过程中,太阳吸引彗星的引力是一个无穷小量。
这个例子深深震撼了我的内心,并发出了一个很大很大的惊叹号!后来我才知道,哲学正是起源于对世界的惊讶。写成英文就是:PhilosophyBeginswithWonder。我对无穷小量这个例子的惊讶其实属于自然哲学的性质。不过〃 世界哲学〃 把自然哲学包容、涵盖在内。
一、我为数学哲理诗而哭泣我之所以被这个例子深深触动(或叫触及灵魂),估计有以下原因:1。它是天下第一首哲理诗。它使我一下子便融合进了宇宙宏伟、无穷的结构中去。
这样的诗使我脱俗,得乾坤、浩然之气。这样的诗,才是宇宙天地之精英。
后来,我读了中国美学史,才进一步懂得了这个例子为什么能触及我的灵魂而发出无声的哭泣。因为它一下子便把我带进了由十个汉字构成的超尘绝俗的境界:超脱、淡远、荒寒、幽深和空灵。其实这正是中国艺术魅力之所在。
2。借助于宇宙间这第一等诗,我找到了精神避难所,可以躲过、逃脱或抗击一个接一个政治运动的干扰和伤害。
当然,这种动机是很隐蔽、很〃 地下活动〃 的。如果暴露或有所流露,立即会有一顶压死人的帽子扣下来。
随着时间推移,尤其是1959—1961年,我越走进数学王国,逃避政治现实的动机便越来越降低到了次要地位,自然哲学的兴趣则占上风。当然〃 隐居〃 的色彩一直有。
恶劣的政治现实使我向往中国古人的隐居生活。陶宏景(457—537)
隐居名曲山是个例子。梁武帝即位,屡加礼聘,不肯出。他写了一首答齐高帝的诗:〃 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 给我难忘印象:〃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
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我毅然决然掏钱把《数学分析简明教程》买下来自娱,同天地精神相往来。中国古人有言:〃 小隐在山林,大隐于市朝。〃 后来我读到白居易的〃 始知真隐者,不必在山林〃 这个命题更进一步形成和巩固了我的隐居观:把数学、自然科学和自然哲学看成是我的终南山、名山和江西南昌的西山。我在不久读到王维的《送别》:〃 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我开始领悟、体认中国古诗词的妙绝,也是始于1957年冬,几乎和朗润园西方古典音乐〃 第一课〃 发生在同一时期)后来我便渐渐妙悟到:数学最高境界是〃 白云无尽时〃。数学的最高境界是诗,是哲学。佛教哲学强调一个〃 悟〃 字:〃 真知端从悟入。〃〃迷来经累劫,悟则刹那间〃 (《坛经》)意谓:迷惑时经历了漫长时间,觉悟时只在顷刻。那天我看《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