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第4期-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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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姨妈在丈夫去世之后靠夫家的接济过活,夫家富有,相安无事,但在“三反五反”运动中判定夫家有囤积居奇、破坏经济秩序的“不法罪行”,姨妈的经济来源也就断绝了。
她为儿子王益胜定了一个很高的培养标准,花费不菲,这时只能把原来的房屋出租,自己和儿子住到一个十分简陋狭小的房间里。她还悄悄地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家菜场做早班,卖菜。
照理,每月所得房租和菜场工资加在一起,也够他们母子两人生活了,但姨妈又特别讲究排场,希望能在一些交际场所,尤其是原来富贵亲戚间的姐妹圈里保持形象,每月做头发不是国际饭店就是南京理发店,标准降不下来。这样,经济就十分艰难了。人们无法想象这个在清晨的昏暗中包着头巾、衣衫草草的劳动妇女,下午将会步履高傲地踏进南京路时装公司或德大西莱馆。
有时,她在我家遇到舅舅,就会说:“上个星期天下午三时,我看到你在南京路上,手上拿了个灰包。”
舅舅惊讶,“是啊,我去了,你为什么不叫我?”
“那天要与乔莎去红房子,我先去国际饭店底楼烫发,头顶罩着,怎么叫你?”
听到这种对话,祖母总会给我妈妈使一个眼色,却又不说什么。
但有一点心照不宣,只要姨妈在,所有的人都不会提到菜场。等姨妈走后,祖母、爸爸、妈妈总会充满同情地感叹很久。尤其是祖母,姨妈最崇拜的女性,必定在任何细节上袒护姨妈,说:“一个女人带着儿子苦熬,太难了。”
六
爸爸那次虽然讲了好胜的话,其实还是被姨妈的警告震动了一下。
他明白确实不能无视乡村和上海在教育水平上的差SL但他太忙,正急着回乡张罗搬家,想来想去,只能挽托安徽的叔叔请假到上海来,监督我温课。
叔叔知道,无论是搬家还是升学都是大事,正在思虑自己怎么出力,一收到爸爸的信,第三天就到了上海。
爸爸回乡去那天还是不放心,千叮万嘱。我却当着叔叔的面用大人的口气与他商量,“爸爸,搬家时别忘了把伯伯的那个书箱搬来。”
爸爸好不容易终于想起了那个箱子,却又觉得那都是一些陈年老书,不值得整个儿搬来搬去,便说:“箱子太大了,这次行李又多,你就说要带哪几本吧。”
我说:“尽量都要。《史记菁华录》、《世界名作选》、《芥子园画谱》、林语堂的《开明英文读本》,还有,我正在练的颜真卿字帖。”
我故意有点炫耀,为的是向爸爸说明,一个每天给人家记工、写信却从来不温功课的孩子,反而能接触不少书。
叔叔笑了,看了我爸爸一眼。
我转身对叔叔说:“还有一部《石头记》,妈妈说这就是你最喜欢的《红楼梦》,但我看不懂。”
叔叔收住了笑容,又重复了几年前在乡下给我说的那句话:“这书你不要看,太悲苦。”
七
爸爸回乡搬家去了,叔叔倒不太在乎我温课,只领着我在上海各处走走。他觉得这门课更重要一些。
到很多地方,我会说:“这儿外公领我来过。”叔叔听到这话很警惕,立即问:“他给你说什么了?”我立即知道我错了,不应该在叔叔面前提外公。
叔叔其实并不了解外公,他只记得在我爸爸和妈妈结婚时,余、朱两家的巨大差异,这种差异对他这么一个青年学生来说非常敏感,直接联系到了他已经偷偷接触过的阶级斗争学说。土改时,叔叔是工作队员,而外公成了地主,这条界限一直横亘在两人中间,严格说来是横亘在叔叔心间。 ’
去年暑假我跟着外公来上海玩时,叔叔也来过几天,有过一次见面。外公为躲过叔叔的冷脸,便说:“下午我带秋雨到跑马厅去看看。”
叔叔立即接口,眼睛却没有看着外公,“不是跑马厅了,是人民广场。”
我连忙问:“为什么过去叫跑马厅?”在小孩听来,“跑马厅”比“人民广场”来劲多了。
外公正要解释,叔叔正色道:“那是旧社会剥削阶级的名堂!”外公也就噎住了。
一来二去,叔叔和外公似乎见不得面。一见,刚刚还在说笑的叔叔就会严肃起来,就像披上了盔甲,而什么都不在乎的外公,也会一脸沮丧,似笑非笑,真像过去确实罪大恶极一样。
后来我在很多次政治运动中经常会想起叔叔和外公见面的情景,领悟在很多情况下,批判者和被批判者往往都是一种扮演。双方一旦扮演就无法沟通,越是无法沟通越是扮演得逼真,时间一长彼此都以为是真的,再也无法撤退。 今天外公不在,叔叔也就没有警惕下去。在这个问题上,我是站在外公一边的,觉得外公是一个最简单的人,根本不像叔叔想的那么复杂。让人费解的倒是叔叔自己:为什么对外公这么警惕,对我妈妈却那么尊重?还有,外公说的“跑马厅”被你说成是“旧社会剥削阶级的名堂”,那么你喜爱万分的《红楼梦》也不会是新社会的名堂吧?
八
正说着,我们已经到了福州路一家旧书店的门口。叔叔说:“这个地方最有意思,我每次到上海把一半时间耗在这里。” 这时我已经跟着他走进了店堂,他还在解释:“全是旧书,比新华书店更有价值……”他见我不声不响,便低下头来看着我,而我完全是一副被什么震陵了的模样,只是两眼发直地叫一声——
啊,书!
这么多书,一排排地垒成了高墙,高墙又层层叠叠。一种巨大的敬畏推拒着我,又有一种巨大的吸力拉拽着我。 叔叔觉得我的发傻一定出自一个乡下孩子的大晾小怪,便用一个具体的书目打断我:“你说你正在冻颜真卿的字帖?这好,我也给你买一本吧。” 这很有效,我从发傻中醒来,心想叔叔怎么也会看重书法?这可是外公的强项,让我练颜真卿,也是卟公的意见。
九
叔叔引我到碑帖柜台,请营业员找颜真卿。那 位上了年岁的营业员打量了他一下,说:“我们最近收到了他的一部帖子,珂罗版影印的,可能有点贵。” “多少?”叔叔问。 “九元,这是叶家的藏晶。”营业员说着已把那个帖子拿了出来。
叶家?我长大后还曾经回忆到这个细节,是叶楚伧家,还是叶恭绰家?营业员快速而模糊地把一家姓氏当作常识随口吐出,可见上海是有一些惊人的家族的,能把一座城市罩住了。
老年营业员这种轻描淡写的口气,真不知要比那些大声嚷嚷的推销者高过多少气势。上海给人的压力,就在这里。至少在当时,即便在上海长大的叔叔也失去了追问哪个叶家的勇气。
那个营业员递过帖子后就走开了,在柜台另一角翻动着一些书籍,只以眼睛的余光注意着这边。我猜,他这样做,是要表现出一家大店对顾客随意翻阅的尊重,仍然是一种若即若离的上海气度,既让人佩服又让人生气。
叔叔恭敬地把帖子移到柜台外沿,让我一起看。封面上直书一排字:“颜真卿书祭蛭帖”。
叔叔按了一下我的手说:“你每次给我写信,署名前的蛭字都像这个,用女字边,现在报上说,北京的语言学家有了新规定,写竖人边。”
“那我下次一定改写竖人边。”我立即响应,却又提了一个问题,“颜真卿祭侄,他侄儿比他先死吗?”
叔叔说:“这事我倒不知道。也可能是别人的祭侄文稿,请他书写。”他看了我一眼,似乎觉得一对当代叔侄在这样猜测着一对唐代叔侄,有点好玩。
他扪了一下嘴,双手已经打开了帖子。
十
分明他惊慌失措地屏住了气,没有了声音,我能见到他捧帖的手在微微颤动。
我连忙伸头去看,也大惊失色,眼前出现的完全不是我平日见过的那种字帖,而是满篇烟云,黑雾森森,潦草恣肆,时断时续,涂涂抹抹,极不规整。我疑惑地转脸看叔叔,满眼是疑问:这也算好字么?
叔叔根本没有理我,只是伸手招呼那位老年营业员过来,再问一次:“多少?”
“九元。”
“我买下了,包一下。”
九元区区之数,在当时,无论对叔叔而言还是对这家旧书店而言,都是一笔不小的交易。叔叔步出店门时神色凝重。我知道,那本字帖他将自己收藏,不会给我。
十一
出门后看到旧书店西边还有一个小门面,写着“旧书收购处”,我立即想起,去年外公带我来上海时,曾到这里卖过书。
四函《苏东坡集》,用一块包袱布包着,从乡下带到上海,据他自己估计,能卖一个好价钱。
那天他在这儿小心翼翼地解开包袱,把这一大叠线装书捧上去。一位中年营业员将手上握着的圆珠笔夹在耳朵上,取出一函,好多薄本,他极为熟练
地把书顿齐,横过来,让线装的书脊朝上,然后用大拇指斜批一下,就像只是在丝线订扎处摸了一遍。
做完,再顿齐,放过一边,再做第二函。
四函很快都做完了,这时营业员才抬起头来看外公,说:“缺了两本,九元。”
也是九元。今天叔叔用这个数买了一本,去年外公用这个数字卖了一堆。
外公当时觉得开价实在太贱,便茫然地看着营业员,嘴里只吐出含糊的三千字:“能不能……”
那位中年营业员的回答也很简单:“我们是国营单位。”
当时连“国营企业”也不习惯说,只说“单位”。
外公最怕有人提及政治归属,觉得如果再哕嗦下去就是在与国家讨价还价,而他是个地主。他立即点了点头。
十二
外公拿到钱后说要请我吃饭,其实是他自己想喝酒。
“东头的杏花楼太贵,还是对面的鸿运楼吧。”他把我带过了马路。
当时像我们这样一老一小在外面吃一顿饭,全部费用也就是七、八角钱,可那是我第一次进上海馆子,觉得处处新奇。
外公还在生刚才那个营业员的气,对我说:“这一带以前叫四马路,也不是一个正经地方!”
他的言下之意是:“神气什么呢?”
怎么不正经,我是长大后才听说的。这里曾是红灯区,而且等级不高。
其实,很多与书籍文字有关的机构也都跻身其间。在老上海,很多文人早已习惯与色情相邻而居。据包天笑先生回忆,他在棋盘街的《苏报》社上班时,编辑室的对窗就是妓院的客房,妓女们和编辑们早已熟如家人,每天上班下班还轻松地互打招呼。有一次包天笑先生在夜风刺骨的拥挤江舟中,还受到一位“对窗妓女”的侠义帮助:他想在船舷边小便而站不稳,那位妓女解下自己的裤带把他拦腰一缚,紧紧拉住,才解决了问题。这幅图像只能属于上海,猛然一看确实不大正经。
几杯酒下肚,外公已经在生自己的气了,“秋雨,你想想,我这一杯下去,喝掉了苏东坡几首诗!”
十三
这是一年前的往事,都不能告诉叔叔,我现在只老实地跟在他后边走。
叔叔一手把我揽在他身边,要我与他并排,他走在外边,保护着我。
这样一来,我就贴近了花圃边的铁栏杆。我边走边把手捋在上面,滑滑凉凉的,很舒服。
叔叔一见,立即阻止,说那栏杆脏。
我说:“很干净啊,连灰尘都没有。”
叔叔停步,好像要正式批评我,或要给我讲一段他自认为很重要的话。果然——
他说:“我说脏,是指细菌、病毒,不是乡下的泥巴、灰尘。乡下的那种脏不叫脏,上海这种看不见的脏,才真正叫脏。那么多人,你摸一把,我摸一把,看上去光光滑滑,实际上什么都留下了,才叫脏。”
他在给我讲卫生知识吗?是,又不是。我怔怔地看着他,他稍稍有点亢奋。
他当然不相信我这么个孩子能够完全领悟。但他不知道,对一个孩子来说,领悟不多,记忆很好,而且特别能记住那些不大能领悟的部分,然后用很长的日子,去慢慢反刍。
第五章
独身的叔叔和姨妈
一
全家搬到上海后,叔叔来得多了。从蚌埠到上海,毕竟比到乡下方便。
我们刚住下三个月,他又来了。三个月前他与爸爸商量,这么多人到上海过日子,开销大得多,能不能让他每个月补贴一部分。爸爸说:“算过了,大致平衡,不够时再问你要。”
叔叔说:“小哥你这就不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