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第4期-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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概本想做解释,却适得其反。
相比之下,张枣译本总体把握要好,基本体现了原作的节奏,但有过度阐释的问题。比如普照灰黑的荒原,这个普照显然是强加的。策兰只是给出太阳的位置,并没有布置任务。他套用鲁迅诗词中的名句:敢有歌吟动地哀,把原作的简朴放大变形了。原作中根本没有哀,更何况是动地哀。更危险的是,由于鲁迅诗词家喻户晓,葬送了策兰刻意追求的陌生化效果。
这首诗,有点儿像一幅牛抽象的铜版画(他妻子就有这类作品,也许他从中得到启发),只不过策兰用语言代替了线。串成线的太阳/在灰黑的荒野上/一棵树/高高的思想/弹着光调,
完全是简约派的白描。这是第一部分,基调是黑白的,大地异常空旷冷漠。接着出现转折,构成第二部分:还有/歌在人类以外/吟唱。人类以外是什么呢?转世来生,难道那儿有另一种歌吗?也许这歌就是诗,能穿越人类苦难的现实,最终留存下来。若第一部分描述的是人类生存的景观,第二部分则是对这一景观的质疑与回答。
策兰这样谈到新的写作倾向:“我不再注重音乐性,像备受赞扬的《死亡赋格》的时期那样,它被反复收进各种教科书……我试着切除对事物的光谱分析,在多方面的渗透中立刻展示它们……我把所谓抽象与真的含混当作现实的瞬间。”
这首短诗是他中晚期诗作中可读性较强的一首。从总体趋势上来看,他的诗越来越短,越来越破碎,越来越抽象。每个词孤立无援,往往只指向自身。他对抒情性回声的压抑,对拆解词义的热衷,使他慢慢关上对话之门。如果说,在他晚期作品中还有对话对象的话,那就是德语。正是他对德语的复杂情结,在另一种语言环境中突显了荒谬意义。“一种心理压力,最终无法忍受。”策兰如是说。
我喜欢策兰中期诗作,包括《卡罗那》《数数杏仁》《用一把可变的钥匙》等。写作是一种危险的平衡。策兰的后期作品,由于脱离了意象和隐喻而失去平衡。也许是内心创伤所致,驱使他在语言之途走得更远,远到黑暗的中心,直到我们看不见他的身影。
十一
四十五岁生日那天,策兰在新的诗集上写下座右铭:“驾驭命运”,1965年11月23日。他还为自己生日写了首诗。贯穿诗中的危险感,来自那年春天住院的经历。他健康状况一直不太稳定,加上抑郁,这反而促使他写了很多短诗。1966年底,巴黎庆贺萨克斯七十五岁生日,她刚获得诺贝尔奖。策兰在会上朗诵了她的诗。
《死亡赋格》在德国几乎家喻户晓。阿多诺终于收回他的那句格言:“长期受苦更有权表达,就像被折磨者要叫喊。因此关于奥斯威辛后不能写诗的说法或许是错的。”
1967年的六日战争带来新的不安。策兰开始有暴力和自杀倾向。他和妻子决定分居。当索罗蒙夏天到巴黎来看他,发现老朋友“已经全变了,未老先衰,沉默,愁眉不展……‘他们拿我做试验’,他呐呐地说,时不时叹息……保尔并不总是抑郁,他时而有非常快乐的瞬间——很短暂,夹杂着不安的笑,刺耳破碎”。
那年夏天,他在德国弗莱堡大学朗诵,有上千听众,海德格尔也在其中。朗诵前集体合影时,海德格尔送书给他,并请他第二天一起郊游,到黑森林的别墅去做客。这是策兰和海德格尔第一次见面。策兰一直在读海德格尔的书,他的诗包括不来梅受奖辞,都有海德格尔的痕迹。海德格尔总是寄书给策兰,并希望能有机会见面。他告诉同事说:“我知道他的艰难危机,给他看看黑森林会是有益的。”在黑森林散步时,他们谈到动植物(海德格尔说:策兰关于动植物的知识比他丰富),还谈到法国当代哲学,而策兰似乎对此不太感兴趣。
1968年5月法国学生的暴动,激发了策兰的政治热情。他独居,常回去看刚满十三岁的儿子。策兰带他一起到街上散步,用多种语言高唱《国际歌》和别的革命歌曲。艾瑞克为父亲骄傲。
1969年9月26口,策兰在办公室给布加勒斯特的索罗蒙写信:“原谅我的沉默——是无意的,主要是我的健康问题。我很孤甲。三天后我飞往以色列,在那儿待两周。”
以色列之行,是他生命的最后一次高潮。在希伯来语作家协会的演讲中,他热情洋溢,与不来梅受奖辞的基调完全不同:“在外部与内在的风景中,我在这儿找到真理的力量,自我认证和伟大诗歌向世界开放的独特性。”
他在特拉维夫朗诵时,声音近乎低语。朗诵结束后,认识他父母的人过来问候。有个女人还带来块蛋糕,是他母亲常烤的那种,他落泪了。
回到巴黎,他给特拉维夫的一个老朋友写信:“我不再是巴黎人,我一直与这里的艰难抗争……我真高兴如今我去过以色列。”在另一封信中写道:“耶路撒冷让我上升让我强壮,巴黎把我压垮抽空我。巴黎,所有这年月,我拖着疯狂与现实的包袱,穿过它的街道建筑。”
1970年3月,斯图加特举办荷尔德林诞辰两百周年纪念活动,只请策兰来朗诵诗。在随后的讨论会中,策兰显得暴躁,责备海德格尔的疏忽。事后海德格尔说:“策兰病了,是不可治愈的。”
回到巴黎后,有一天他和朋友沃姆(FranzWurm)坐地铁。沃姆后来回忆说:“有人从我们后面一伙年轻人中跳出来,低声吼着:‘让犹太人进烤炉吧!’只见他的脸绷紧,越来越悲哀,攥住拳头。”他们随后去邮局。邮局职员一看策兰的航空信是寄往以色列的,就故意把信揉皱,再扔进邮件堆中。一天下午,沃姆请策兰到他家见贝克特(Samuel Beckett),被策兰拒绝了。当沃姆晚上带来贝克特的问候,策兰悲哀地说:“也许在这里他是唯一我能相知的人了。”
策兰住在塞纳河米拉波桥附近,这桥因阿波利奈尔的诗而闻名。1970年4月20日左右,策兰从桥上跳下去,没有目击者。他的公寓门前的邮件堆了起来,吉瑟丽向朋友打听她丈夫是否出门了。5月1日,一个钓鱼的人在塞纳河下游七英里处发现了他的尸体。
最后留在策兰书桌上的,是一本打开的荷尔德林的传记。他在其中一段画线,“有时这天才走向黑暗,沉入他的心的苦井中。”而这一句余下的部分并未画线,“但最主要的是,他的启示之星奇异地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