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第4期-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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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明塞给我一支蓝圆珠笔,问,桃儿和杏儿像电影里的谁?
我说就是给我一支红蓝两色的圆珠笔我也看不出她们像电影里的谁。
魏明就拍着厚厚的《红楼梦》,像是对自己说,桃儿像薛宝钗,杏儿像林黛玉。
后来我想,魏明真老土,当时我要是顺嘴说一句他像贾宝玉,他一定会把口袋上别的铜帽钢笔拔出来。
三
在我念五年级的那年春,也就是整条峪里的女人心里都鸡飞狗跳的那个季节里,我接受了一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监视表姐的夜间行动。给我下达秘密指令的是父亲和二姑。父亲把二姑家的酒盅儿咂得吱吱响,说,弄不好要出事了。二姑父给父亲添满酒,也说,要出大事了。二姑说,闺女大了,又不兴像猫儿狗儿似的拴在家里,真是女大不中留,你看看杏儿,还有桃儿,那股骚劲儿,身上要着火了。
接受任务时我并没有感到多么光荣,在表姐后边当跟屁虫儿,是个费力不讨好的事儿。表姐们到了“身上要着火”变成红狐狸的年龄,我一个十三岁的屁男孩哪是她们的对手。杏儿身子单细,闪得极快,我紧追几步,她却一下子出现在我面前,吓得我像贼似的,杏儿温存地摸摸我的头,说,回去吧表弟,今年要考初中了,光跟大人耍哪行。杏儿消失在黑黑的胡同里,我摸着刚才被她摸过的头,一片茫茫然。是的我今年要考初中了,父亲反而对我的学习抓得不紧了,居然派了我这样的任务。今年分田到户了,父亲常慨叹,又单干了。若干年前,农产由单干到互助组,再到合作社、人民公社,现在又分田承包到户,又单干了,峪里的人就是这么理解的,父亲就常拿醉眼瞅着我说,有一亩三分地等着你呢,你就等着当好接班人修理地球吧。
我倚在石墙上,仰头望着夜空的星星,回味着杏儿表姐刚才摸着我的头说的话,似乎有些意味深长,今年就要考初中了,她说。我突然开始想是留在红花峪修理地球好,还是考出去上学好呢?反正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要完成跟踪表姐们的任务。我虽然还不大懂人事儿,但似乎也明白一点“弄不好要出事儿”的严重性了,杏儿表姐和桃儿表姐长得都很俊俏,都很出众,峪里男人们的眼珠子就像带刺儿的草种子,挂满了她们的衣裳。
今晚跟踪杏儿表姐失败了,该去大姑家看看桃儿表姐。往大姑家住的前街走的时候,我才想起最近桃儿和杏儿不大连帮了,各忙各的,就像坡梁上的杏花、桃花,你粉我红各开各的了,争奇斗艳互不相让了。都是魏工作员一来闹的。洋气的人一到山峪里,就像卖虾酱卖海鲜的进村一样,苍蝇们嗡的一声就围上来了。峪里的女人鼻子灵着呢。
到了大姑家门口,正看到桃儿表姐甩着辫子出门,我赶紧躲到墙角,躲过了桃儿却没躲过她身上的那股雪花膏味,我发现我的鼻子也很灵,那雪花膏味引着我拐了七八个胡同口,不知道桃儿是否发现了“尾巴”,反正她是慢下脚步来,这时候月亮升起来了,我看得清桃儿的辫子花了,我意料不到的是桃儿竟解开裤带儿翅起大腚撒起尿来,吓得我心惊肉跳赶忙躲到了墙角后边,这时候就听到了吃吃的笑声,笑声没了,再探时,桃儿早没了踪影。还真是个狐狸精哩!我走到她刚才撒尿的地方,却并没有闻到骚味。
说实话,后来我的胆量之所以这么大,就是十三岁那年春夜里炼就的。在狐狸发骚、野猫叫春的黑夜里,神圣的使命使我走街串巷盯梢偷听像一个幽灵,那时候我还没当接班人修理地球,我倒像一个乡卫生院那黑暗的透视室里的医生,我在暗夜里透视着地球的一个角落——红花峪里的大人们是如何蠢蠢而动的。
我正要乘着月色到魏工作员住的村部去看个究竟,就远远地看到了同样像个幽灵似的二瘸子。他的影子像哈巴狗一样摇头晃脑地跟着他,我则像是一条他看不见的小尾巴。
二瘸子闪进了村长家,也就是他哥家。进他哥家他应该大摇大摆,为什么避墙鬼似的闪了进去?我猜着这里边一定有鬼。大门悄声地关了,我只能绕到村长家的院子后边去。村长家的房子和普通人家的房子不一样,村长家的房顶不是草的,是瓦的,房屋的后墙也不是石头砌的,而是砖垒的,而且还留了后窗,这时候后窗正透出灯光来。我扶着窗墙下的一棵香椿树,估算着爬上两米就能看清屋内的一切。
爬到窗子的位置,我才发觉这不是一棵香椿树,而是一棵臭椿树,因为一簇嫩椿叶正堵在我的鼻子上,臭烘烘的,我果然看到了半开的小玻璃窗内的一切。
二瘸子正和他的胖嫂子在吃炒花生米。二瘸子利索地两手搓了几把,白花花的米子就像脱了衣裳的光腚孩儿,站满了他的手心,他吹吹花生皮,捧给嫂子,胖嫂子突然就变成了忸怩的小媳妇,伸了胖嘟嘟的手指去捏花生米子,捏进自己的厚唇里,还捏进二瘸子的尖唇里,我突然觉得很好笑,这真是一对该拨乱反正的狗男女,春季里的花生种子多么金贵,他们居然炒着吃,还你一粒我一粒玩家家儿。
二瘸子手里的花生没了,他就开始扒胖嫂子的衣裳了,他扒得很快,又像扒母鸡身子的毛一样狠了。然后他吃起那肥硕的胸肉上的花生米来了。耍耍,他吞了一颗花生米说。耍耍,他又吞了一颗花生米说。
胖嫂子抱住他的头说,还耍,当心你大哥回家来。
大哥?二瘸子吞着花生说,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回他正在二狗媳妇身上耕地哩。
吃够了花生,二瘸子也要耕地了。他的一条腿瘸了,犁却不歪,他瞄得还很准,每犁一下,胖嫂子都像老牛一样哞一声。后来他们就不论几下了,连着耕起地来,看来地垄还很长,我心里七上八下身上好像冒出了香椿芽或者是臭椿芽,反正我从树上下来时就觉着自己不是十三岁了。十八岁,二十三岁也说不定。因为我定了一回神又一股劲地爬了上去。
他们穿好了衣裳,又开始搓皮吹皮吃花生了,这回我闻到了扑鼻的炒花生的香味,那香味肯定是压过了臭椿叶味,要不我不会闻到的。二瘸子好福气,有花生吃,吃着花生嘴也不闲着,听说,他说,听说乡教育组要在咱村里选一位民办老师?
是呀,胖嫂说,你大哥说了,不是桃儿,就是杏儿,她们俩都是联中毕业生,墨水儿喝得都不少。桃儿的嘴厉害,性子也张狂,还是杏儿好些,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
她们谁也别想当,二瘸子伸手往那肥胸上掏一把,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得在大哥面前使劲说说,这个民办老师该让我当。
胖嫂子撇撇嘴,你在俺身上多使劲,俺才给你多使劲。
二瘸子受了鼓励,一副抓革命促生产的干劲又上来了,将那大花生的外皮扒了,从背后将她推趴到炕沿上,伸两手去抓了两颗花生儿,瞄准了后沟去耕地了。他们大张旗鼓地像搞会
战,我使劲、你使劲地喊口号,一副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的样子。
臭椿叶味又压过花生香味了,我溜下树觉得很恶心。二瘸子在联中上了一年半不到,就因为偷女老师的内裤被撵回来修地球了,回到村里仗着大哥一手遮天当干部,地球也没正儿八经修一回,就知道钻娘们旮旯吃花生战天斗地,他这样的也想当民办老师,呸,这臭椿树可真臭。村长在外面老吃人家的花生,没想到自家的花生让二瘸子吃了,谁让人家是兄弟呢,肥水不流外人田。
四
魏明在八十年代初那个大地刚解冻的春天里走进红花峪,是踩着“蹲点”的尾巴来的,也就是说他是最后一批从上边到村里蹲点的工作队员。也不知是红花峪无足轻重还是魏明稀松平常,反正是山峪里来了位从县文化馆抽调的工作人员。一个文化人到山里来除了给女人们煽风点火制造灾情,在别的方面恐怕难有建树……这当然是我后来的想法。当时魏明进驻红花峪,峪里的人都把他看成神圣的“上边派来的人”。他的使命似乎是监督彻底分田到户的,可红花峪在春天里分了青苗,彻底干净地分了土地分了牲畜农具,任务完成了,按说没有他什么事了,可上级部门没有说让他走,他就住下来了,是不是等到秋收,各家各户的承包地里颗粒归仓了他才放心才撤出红花峪呢?其实那时候我就开始怀疑了,都八十年代了还有“蹲点”的吗?魏明是不是在城里“偷吃人家花生”搞臭了,专门跑到红花峪来搞对象的?要不他怎么喜欢桃儿表姐也喜欢杏儿表姐呢?弄得她们两个丢了魂儿似的,恐怕他是在普遍撒网重点捕捞。
村里终于来了电影队,乡里的放映员就在魏明住的村部里倒片子,电影队成不了队,其实只有两个人,一人骑一辆自行车,一个带发电机,一个带放映机,片子铁盒则捆在车后座两边,昨天夜里在别村放映完时已经很晚了,所以现在得倒片子,倒片子就在魏明屋里进行,我和村长的儿子大军有幸可以在魏明屋里提前看到倒着放的《洪湖赤卫队》,大军和我同班同岁,他不敢撵我,咋咋呼呼不让别的小孩进屋,我用眼角鄙视他,大军你个大傻蛋,就知道睡大觉你娘的花生常被偷吃你都不知道。后来又想,大军小时候吃他娘的花生,现在该他爸村长吃了他又不吃却去吃人家的,他娘的闲着也是闲着,二瘸子有得吃了,也就省得他去打别人的主意,我常看见他瞅杏儿表姐的眼神儿都不对。
电影开演了,山峪里回荡起“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的歌声。
我并没有坐到占好的地方,而是挤在了男男女女相拥簇的人堆里。
晚饭时我在二姑家吃水饺,可能是因为我重任在身,二姑特意给我多捞了几个白面水饺。杏儿表姐虽然吃的是粗黑面的,却吃得很快,因为电影要开演了,还是……?二姑和二姑夫都满脸的困惑。杏儿表姐抹抹嘴放下碗,到里屋去梳头,二姑使个眼色要我快吃,我心领神会,随时准备撂下碗筷跟出去。
用不着慌慌攀那高枝儿,二姑用筷子拨弄着水饺说,看着很美,其实是一朵谎花哩,谎花结不下果子哩!
杏儿表姐全当没听见,或者听见了全当不是说她的事儿,她甩甩辫子,身子一拧就出屋去了,她出门时胳膊下夹着砖块似的一本厚书,我一眼就看明白了,那是魏明的《红楼梦》。杏儿表姐夹着书,一往无前充满英雄气概,活像董存瑞夹了炸药包冲去炸雕堡。
男男女女的青年们是不坐座位的,坐了座位他们就不能无拘无束地晃动了,不能晃动就不能软的硬的胡搡瞎碰了,我终于发现了挤在人堆里的杏儿表姐,她把书抱在胸前,多少有了些保护作用,可后边就无法设防了,二瘸子尤其活跃,他专往大闺女们后腚上推搡,这样汹涌澎湃的青春浪潮里谁也不好大声嚷嚷,每个大闺女都在心里全当是魏工作员在后边做工作。这时候起了一点风,春风荡漾嘛,银幕上的赤卫队员们就时而弯腰时而鼓肚,但还是挡不住“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看电影的青年男女们受了感染,你挤我拥也浪呀么浪打浪起来……我突然发现杏儿表姐只用一只手抱书了,再看时,她的另一只手正和另一个人的手抓在一起,顺着那手,我看见了魏明。
电影换片子了,铁丝网里的大电灯泡亮了,他们的手分开了。换片子需要几分钟,坐在场子中间的老人和孩子就活跃起来,老人们往年轻的人堆里巴望儿女,小孩子们开始伸手爪子乱咋呼,年轻的男女们则避了灯光扭着头,眼睛却溜溜的看看和谁挤得近了,瞅瞅刚才是谁出了三只手踢了三条腿了。
电灯熄灭,片子啪啪啪开始转动开演,我注意又有手握住手了。银幕上继续浪呀么浪打浪……坏了,移了眼再看时,已不见了杏儿表姐,也不见了魏明。
弄不好要出事儿,有人身上要着火了。
不知怎么我一下就想起二瘸子吃花生的镜头。我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挤出了浪打浪的人群,扎进月色里觉得身子有些飘忽,我绕着场子转了两圈,没见他们的影儿,我在想,他们不会放过这么好的电影不看去村部吧?
正迟疑间我闻到了雪花膏的扑鼻香味,桃儿表姐拍拍我的肩,悄声说,跟我来。
桃儿表姐带我往村东沟走去,那里是桃树园,白天里桃花一片红艳艳的很好看,夜晚月光下一棵棵桃树却很狰狞,桃儿表姐显然有些害怕,她紧揽着我的肩,小声说他们就在前面。桃儿表姐完全不见了桃之天天的形色,她的身子在我肩上颤抖,我分明感觉到了花生米的颗粒。
我也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