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第4期-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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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陈宝莲说。到了陈宝莲面前,他们说的永远是吉利的话,是高兴的话。当然了,即便你说了其他什么,也不能对陈宝莲构成丝毫影响,生蛋的母鸡算什么,人财两空算什么,该进医院的仍然要进医院。
这天光明回家较晚,在小河边他碰到了村上的干部玉兴。玉兴问他从哪来,光明说了从哪来。光明问玉兴到哪去,玉兴笑,说不到哪去,就在这站站。两人说着话,慢慢往村里头走。光明说晚上没事,到我家坐坐?玉兴显得有点犹豫,说坐坐,那就坐坐吧,反正没事。后来他们遇到长山大爷,长山大爷也跟着他们一起走。两个人说着两个人的话,三个人便说着三个人的话,这么说过好一阵,光明才意识到什么,一颗心忽然咚咚跳起来,脚步也不由加得很快。到了家门前,他果然看到了村上另一个干部,后来又看到另一个长辈,后来又在家看到玉常。一伙人跟着光明到望来房里坐了会,然后到光明房里坐。素珍给光明递来一碗饭,光明不吃,转身到玉常那里要过一支烟抽起来。他们就这样坐了很久,却谁也不说一句话,只一根接一根拚命抽烟,好像一伙人聚到一起,只为着比赛怎么抽烟的。他们把玉兴的烟抽光了,又抽光明的烟,接着抽另一个村干部的烟,抽长山大爷的黄烟杆。抽到实在难受的时候,由谁起个头也说几句闲话,然后继续抽烟,直到夜深了,大家临出门,光明这才半吞半吐说了一句话:“明天我回响水湾,再找我弟他们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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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光明天没亮动身,骑车回响水湾找他弟弟光荣和光彩借钱。
去响水湾的路有两条,其中一条途经黄田镇,路宽,路大,是乡村那种沙土公路,不过却远,要绕五六十里一个大弯。一般来说光明更愿意走小路,也即是当年他跟着下村五娘走过的那条路。便是这条小路,光明也走得极少,因为自来到大扁屋后,光明总共还没回过几次响水湾。最初三四年,他一次也没回去,连光荣光彩结婚也没回去。后来父亲去世,他回过一次,下村五娘去世,回一次,新文出生,又回一次,还有一次他同人合伙收购花草籽,顺路又回过一次。回去得少,内心不免感到惭愧,内心惭愧,回去得于是更少了。这种情况直到近两年才有所改变,近两年为着望来的病,为着找光荣光彩他们借钱,光明一次次在通往响水湾的路途上奔走着,就像今天为了望来的病,为着向光荣光彩借钱,他又一次踏上通往响水湾的路途一样。
在响水湾一带,光明的名字曾一度传得很响。那些年在响水湾,光明的名字简直传得太响了,人们一提到他,笑声起哄声便接连不断。大家说他的高考他的补习,说他的夜盲症,说父母家人对他曾有过的希望,当然更有他的招亲,他提着几包点心连夜去找下村五娘,说来说去总要归结为乡里流传的一句土话:读书读进了牛屁眼。这中间说得最起劲最难听的是光棍汉小三。小三在光明招亲后还打了许多年光棍,最后和一位身后拖着两个女孩的中年寡妇结了婚,但小三念念不忘的仍是光明招亲。他不要的女人光明抢着要,他不去的地方光明抢着去,每次说起,小三总那么惊异,那么兴奋,又那么洋洋得意,似乎在这件事上他占尽了多大便宜,他又有多么了不起一般。光荣光彩这时已渐渐长大了,两兄弟邀在一起,趁小三不备将他拦在路中打了一顿,此后小三多少算懂得了一点收敛。
光明走投无路之下,找了个地方不顾一切把自己嫁出去,本人没什么,却不知他的父母家庭要遭受这么多笑骂,承受这么大压力。光明性子倔,认准了的那条路,哪怕是道崖,要跳也得跳下去,父亲性子同样倔,到死没踏过光明的门槛。只有母亲在光明和素珍成事的时候,被下村五娘死拉活拉给拉到大扁屋住过一夜,回后直说路太远,一双脚都走扭了筋。乡里有人私下传说,光明的父亲就因为受不了这口气,几年后才郁郁去世的。这当然纯属胡说。不过光明两个弟弟光荣和光彩的变化,却和他这位做兄长的有很大关系。两个弟弟从小调皮捣蛋,不听调教,你让他上山他下河,你让他下河他上山,可自光明招亲后,光荣和光彩忽然之间懂起事来,两人认真学手艺赚钱,赚了钱后又各人为自己找老婆结婚。后来光荣拉起一个建筑队,四处修桥修路做房子,光彩也邀了几个人,专门到城里为人搞装修,两兄弟齐齐成为前后一带有名的富裕人家,响水湾人这才闭起他们一张鸟嘴。
应该说在这位大哥面前,光荣和光彩两兄弟是已经够可以了,望来两次发病,光明几次上门,光荣和光彩都两千三千地往出拿,一双手绝没有丝毫退缩。光彩还瞒着老婆给光明送过一套衣服,光荣也送过一双皮鞋,当然光明都没要。光荣光彩送衣服送鞋,这是看他没衣服没鞋,这点光明受不了。光明还受不了他们要瞒着自己老婆给他送衣服送鞋。光明看出当着自己的面,光荣和光彩不知为什么还会不由自主露出一种歉疚的神情,似乎光明没衣服没鞋穿,倒是他们的责任,光明离开响水湾到大扁屋结婚,也是他们的责任,是他们把他赶走的。这便很有点让人莫名其妙,要解释也只能往早先的日子里解释,往小时候的记忆解释。光明清楚在光荣和光彩内心深处,他这位大哥始终是一位大哥,无论大哥今天如何无用,如何落魄,光荣和光彩仍然尊敬他。
正是半上午时分,湾里人出外的出外,下地
的下地,村道上看不到一个人影。光明迟疑一会,仍是往村后小山那边拐了拐,想找个更便捷更偏僻的地方插进去。光明不愿让任何一个响水湾人看见他,他也不愿看见任何一个响水湾人。
家中老屋前些年拆了,光荣和光彩分开各做了一幢水泥楼房。父亲去世后,母亲一直跟光彩过,光明便推着车子先到光彩家去。光彩家大门开着,厨房门开着,卧室的门也开着,只是家里没人,屋前屋后楼上楼下找遍了,都没人。光明将带来送人的两蛇皮袋板笋从车后架卸下,搁到母亲房间里,独自在堂前小兀凳上坐过一阵,仍没见一个人回来。他想到邻居家找个人问问,或者到光荣那边看看,想想又继续坐下等。母亲房间的五斗柜顶供着父亲一幅瓷板像,父亲微微笑着,不过也笑得有些尴尬,光明不想看,看了只让人不舒服。他去找母亲平日梳头用的小圆镜,想照照自己。动身前他该刮刮胡子理个头发的,免得这模样让母亲看了伤心。小圆镜一般都挂在窗台边一根铁钉上的,今天却不知去向。他到床头找了找,柜顶找了找,后来又伏身拉开柜下一格抽屉。就这时听到身后传来动静,光明一惊,啪地一下将抽屉关紧,不过已经迟了,他看到母亲手拿一只湿淋淋的肥皂盒,有些痴愣地站在面前。
“光明我儿,是你回来了?”母亲一把抓住他的衣袖,“看到门前的自行车,就知道有人来了,原来还是我儿子回来了。”
“我,我想找一下家里原来那只小圆镜。”光明嗫嚅着。他很想同母亲作点解释,可自己都不知应该讲点什么。这一刻光明十分懊丧,他想他刚才为什么要翻母亲抽屉,翻了抽屉为什么听到动静又匆忙关起,关起了现在为什么又来作无谓的解释,仿佛他真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实际上这家是自己的老家,房间也是母亲的房间,即便他乱翻抽屉吧,也完全可以光明正大的,用不着如此躲躲闪闪。
光明继续尴尬着。母亲显然也注意到了他的尴尬,注意到他翻抽屉及关抽屉的动作,于是光明觉得这次他真得同母亲解释清楚了。可是这事他又如何能解释清楚,无缘无故,他为什么要找一只小圆镜?这么大远的路跑回来,莫非只为找一只小圆镜?
“你是说那只破镜子呀,破镜子早让新春打碎啦。”母亲不愿在这种小事上纠缠,风风火火四下忙碌起来,给儿子泡糖水,让座,又到楼上光彩的房间找来一包纸烟。光明说他不抽烟,戒了。这句话似乎提醒了母亲,母亲问:“那边望来的病,是不是都好了?”
“好有什么好,”光明犹豫,“还不是早先那老样?”
母亲问:“望来的病又发了吗?”
“没有。”光明回答。光明回答得很干脆。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回答得如此干脆。
母亲松过一口气,问到儿子为什么这个时候回家,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时候儿子会回家。母亲说:“还记得要回来看看你老娘啊。”这次光明已有了准备,说他同上次一样,打算到县城边近的苗圃采购花草籽,顺路,这不就进家看看。
母亲到邻居家找到光彩的儿子新春,让他再到村上什么地方把光彩叫回,就说伯爷来家了。母亲告诉光明,光荣很忙,已经好多日子没归过家。光荣去年修的一条水渠出了点问题,要翻修,他正忙着四处找人说情。不过光彩正好在家。光彩原本也忙,这是抽空回来要同下村的某人谈一笔木材。讲完光荣光彩,母亲让光明讲讲大扁屋,光明想了半天,也没想到大扁屋有什么可讲的。后来扯到冬梅,扯到新文,光明脸色才慢慢开朗一些,活泛一些。母亲问,听说新文都会读字啦?光明一边高兴着点头,一边问母亲听谁说新文会读字。母亲想了想,到底听谁说新文会读字的呢?母亲终于想起了,原来还是上次听光明自己说的。母亲不好点明是听他自己说的,只道湾子里人们都这么讲起。光明又问湾子里谁这么讲起,新文能读几个字,一点点小事这么快就传到了响水湾。两人说着话,母亲手头并没忘了忙碌,好一会光明才觉察,母亲这是在为他忙碌。母亲一连敲了三四只鸡蛋,还切了过年的一块腊肉,说要给他煮碗汤,打个点。光明连忙阻拦,说不饿,早上在大扁屋吃得很饱。母亲说早上吃得再饱,跑这么大半昼路还吃不下一点东西?光明说还是等光彩、二麦他们回家一同吃吧,母亲说你吃你的,等他们什么。光明拦来拦去拦不住,脸都急得有些发白。母亲若有所悟,看看他,把手上的火钳到灶窝里放下。
“你是说光彩、二麦不在家,你不好背后吃他们东西?”
光明一阵心烦。光明感受到一阵抑制不住的心烦,刚刚得到的那份好心情,转眼烟消云散,他对母亲叫一声:“你说的这是哪里的话。”几步从厨房走出去。看来今天这钱不可能借到了,在今天这种情况下他也不可能会开口借什么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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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中饭光明推着车子回大扁屋,母亲紧紧跟在他后面,光彩跟在母亲后面,二麦拉着新春的手,又跟在光彩后面,一行人把他送出村道,又送到村头。光明不止一次让母亲回,可是母亲不回,说多了,她的眼泪似乎又要下来。光明有了一个很清楚很强烈的念头,他发觉自己又想发火。他很想说出这么一句话:“跟这么多人干什么,又不是送葬!”不过他忍了。今天他实在发了太多的火,同母亲发了,后来在饭桌上又同光彩发了一次,他甚至对光彩五岁的儿子新春也发过火。新春找光彩找了几次没找到,找不到回来看看又坚持出去找。在他最后一次出门时,没想光彩正好进门,新春不由大叫一声:“爸,伯爷来了,伯爷又来找我们借钱!”
光明一张脸立时憋得通红,光彩的脸也憋得通红。光彩伸出巴掌,大叫一声:“小狗日的胡说什么,小心找打!”
光明也伸出巴掌,“这狗日的是要找打!”
光彩看到光明回来,表现得同母亲一样高兴,打发二麦杀了鸡,买了新鲜肉,开了瓶白酒,热心地劝大哥吃菜喝酒,言谈中自然问到大扁屋的事,问到望来的病。光彩的意思还是早先那些意思,光彩的意思都不知说过多少遍了,他劝光明孤身在外,该忍的要忍,不该忍的也就不能忍。光彩懂他的大哥,光彩的话说得小心,吞吞吐吐,生怕什么地方说重了,会对大哥造成伤害。不过光明仍渐渐把眉头皱起了。他明白光彩的意思,他认为他不应该再往望来身上扔钱了。另外的意思是他这次来又是借钱的。新春的话不会无缘无故,没有大人在背后议论,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发明不出那种话。
光彩的话语更加吞吞吐吐,说到最后,竟说出了自己一直怕伤大哥而不敢说出来的话。
“这次你准备拿多少钱?”
“拿什么钱?”光明问,“你的意思是,我回一次响水湾还真就是为了向你借钱?”
他把手中的饭碗重重搁到桌面。光彩的脸一下子白了。
光明想不通,不管从哪方面说自己都可以算得上一个没脾气的人,在大扁屋一呆多年,被别人握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