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第4期-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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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陈宝莲在旁边跟着,翻坡过岭时帮着用一把力。望来在县医院住了两天,每天爬起来吃药打针,不吃药不打针了又忙着做各种检查。两天后医生告诉他们,病人还得转院,转到江州市里去。光明和陈宝莲都不相信,说病人来县后,眼看着好多了,不晕了,不吐了,人也清醒了,每餐还能吃下碗把饭,我们都以为能出院了,到头怎么还要我们转院?医生的理由跟黄田医院的理由竟然一模一样,说我们这里设备太差,你们应该到市内的大医院确诊一下。
光明打算再问问医生,望来的病是不是很严重,不过事情明摆着,根本用不着多问,并且光明也实在没那个勇气问下去了。时间很紧,光明原准备请留在医院陪伴的玉常回家走一趟,后来想想别人不行,要回得他自己回。光明上午回到大扁屋,找人借钱,安排家事,吃过晚饭再动身,徒步赶到县城,第二天一行三人扶着望来,坐上开往江州的班车。从县城到江州实在太远,加上沿途修路,车子摇摇晃晃,颠三倒四。不知是由于晕车,或者病又发了,望来吐得一塌糊涂。望来脸孔蜡黄,满头虚汗,手脚冰凉,似乎只有出的气没了进的气,陈宝莲哇哇大哭,大喊大叫着要司机停车,车停了又大喊大叫,叫司机不要停,叫司机开快点。某一刻她大约糊涂了,或者说急疯了,一下把望来推到光明身上,自己跌跌撞撞竟冲到司机面前,似乎要抢下方向盘。司机发火不是,不发火也不是,这么走走停停,等车子进入江州市区,在火车站前的广场停住,已到了下午五六点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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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一次从江州治病回来,望来剃了个光头,面色明显白了,人也长胖些了。村里人扶老携幼,接连不断来看,说不只望来白了,胖了,连陈宝莲也白了,胖了。城里的水怎就那么养人。陈宝莲招呼素珍给大家端茶倒水,又摸出一把糖果,趁人不注意时忽然塞在哪一个小孩的口袋里。房里房外一时笑声不断,众人一遍又一遍催望来讲城里的故事。望来很骄傲,望来也很荣耀。冬梅已经六七岁了,穿了双刚从城里买来的新回力鞋,剪短发,一副假小子模样,寸步不离守在望来身边,不时爬上木凳,到舅舅的后脑勺摸一把。冬梅同样感到很荣耀。她还组织了一帮玩得好的伙伴,让他们排着队一个个爬上木凳摸舅舅的后脑勺,一人只准摸一下,摸多了就要被她大声喝止。而那些平日同她玩得不好的伙伴呢,则非常自觉而又自卑地缩到一边,满脸艳羡地看着有权利爬上木凳的伙伴。
“还行吧?”冬梅挨个问。
“还行。”伙伴们尽管有些茫然,但仍露出满意的神情,用力点了点头。
“我舅舅这里的骨头让医生挖走了,是用钢精锅补的!”冬梅郑重其事向大家宣布。
“冬梅,滚一边去,你就不能让舅舅歇一会!”光明吼她。
“医生有三瞎子补得好吗?”有一个与冬梅玩得不好,没资格爬上木凳的伙伴不服气地问。
三瞎子是村上一个手艺人,长年在外帮人修拉链修伞补钢精锅底。“三瞎子他算老几。”冬梅的权威受到挑战,愤激得一时说不出话。“医生,医生,”冬梅说,冬梅支吾一阵,终于得意洋洋叫起来,“医生是穿白大褂的!”
望来第二次从江州回来,那已在两年之后,村里人扶老携幼,接连不断又来看,说望来白了。村人们待到要说那个胖字,不由一怔。不是望来不胖,望来是胖得太过分,胖到了危险的程度。显而易见这已经远远不能称作胖,而是肿了,脸肿,头肿,脖子肿,连伸出来的一双手也有些发肿。身子一肿,人便显笨,神情上也有些痴痴的,傻傻的。陈宝莲让他坐他就坐,陈宝莲让他站他就站,陈宝莲扶他进房,他便乖乖迈步进房。村人们脸上一时有些讪讪的,谁也没料着一个病好刚刚出院的人会如此模样,倒似乎比没进院时更像一个病人了。光明和陈宝莲尽管强自掩饰,不过脸上的神情同样是讪讪的,他们同样不能说明一个病好刚刚出院的人怎么会比进院前更像一个病人了;比进院前更像一个病人,为什么又说病好了,能够出院了。冬梅可能大了两岁,懂事了,也可能看出大人们脸色不好,再不像上次那么放肆,只低了头,跟在素珍后面端茶送水。这次陈宝莲带了更多的糖果,用塑料袋装了,要散给房里房外的女人和小孩。女人和小孩于是都有些惶恐,不肯接陈宝莲手中的糖,好像那是什么不祥之物一样。别人不接,陈宝莲同样惶恐,固执地将糖果一下下塞出去。后来陈宝莲眼泪都下来了,陈宝莲反反复复说:
“做牛做马,来世给你们做牛做马!”
从陈宝莲家离开,村人们心头都罩上了一个阴影,果然没过多久,望来又得第三次进医院,第三次去江州了。头一次病好回家,到第二次去江州,中间好歹隔了整整两年,而第二次从江州回来这才隔多久,满打满算不过四五个月,望来的情形已很不对头。首先是那胖,那肿。光明和陈宝莲曾私下同人解释,望来的肿是在医院开刀及吃药打针引起的,等时间一过,病情控制住,就会慢慢恢复。村人们也一心指望会慢慢恢复。可是望来没有恢复,相反却肿得越加厉害,颈脖粗得像只木桶,喉咙也变直了,变粗了,讲起话嗡声嗡气,粗声大气,舌头大得拐不过弯。后来连眼珠也微微朝外鼓出,没防备的人见面后会吓一跳,以为他正鼓眼暴睛冲你发火哩。光明和陈宝莲用板车将望来拖到黄田医院,说找医生吃点中药试试,医生一见就说这还吃什么中药,这是那病又发了,快送到江州去,越快越好,迟了只怕来不及了。
陈宝莲一听立时瘫倒在地。光明没瘫。光
明其实早瘫过了。对黄田医院医生的话,他一点也不感到突然,他早知道望来这病是又发了,要重新送到江州去,并且越快越好,迟了只怕来不及。不过光明同样清楚,再一次把望来送到江州,基本上是没有半点可能了,因为在此以前他们已送过两次,现在他即便把自己杀了卖了,把冬梅把新文一齐杀了卖了,也筹不齐那去江州的钱了。
在光明睡房的床头柜里,藏了个还是他读书时用过的笔记本,前面写过字的部分早给撕去,后面的空页上便记满前后两次为望来治病所欠下的账目。光明是一个谨慎的人,平生从不愿向别人伸手借一分钱。他不愿无缘无故欠别人一份人情,更不愿在自家身上放一个包袱,钱没到手,他已在焦急地考虑着怎样还别人的债。便是这样一个胆小无用,一个不愿欠债的人,有朝一日竟然会弄得负债累累,这一点光明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可是一切毕竟是真的,几年来他所欠下的那债一笔一笔都白纸黑字在本子上记着。有时暗下里算来算去,光明忽然糊涂起来,自己也弄不清到底欠下了多大一个数目,弄不清每笔债又是如何欠下的。记得第一次把望来送到江州医院后,光明曾中途回家过两次,玉常也回家一次。三次回来只为着一个目的,那就是弄钱。他们花光了为望来结婚及做房备下的一点积蓄,又由村上担保,到黄田信用社借了五千元无息贷款。光明找他大弟光荣借两千,找光彩借三千,青珍的丈夫又找人借了两千。这是几笔大数目,至于邻居亲朋处这个几百,那个几十,还根本没有计算在内。幸亏第一次发病后有了两年的空隙,这两年中光明、素珍及陈宝莲几人泼了命地干活,光明烧窑,卖砖,打猎,捉黄鳝,卖柴卖笋卖板栗,素珍和陈宝莲养母猪卖猪崽,养鸡养鸭卖鲜蛋,陆陆续续还掉了一些账。接着第二次的病又来了,这回光明他们卖掉了与另外一家共有的半头耕牛和半边牛圈,卖掉一头肉猪、一头母猪及母猪刚下不久的一窝猪崽,找光荣和光彩又各借两千。还有大半资金没着落,不知何人开的头,村子里每家每户你五块我十块地开始给他们捐起款来。陈宝莲哑着嗓子,肿起一双眼睛,每来一个捐款的人便下一次跪,喊一句:“做牛做马,我来生给你做牛做马!”长山大爷几人一合计,干脆在村口路边摆下一张木桌,向来往行人募款。后一天他们把木桌搬到十几里外的黄田镇街,玉常负责登记,光明带着素珍、冬梅、新文,当然还有陈宝莲,全家五口齐摆摆在木桌边一字跪开。一天下来,几个人额头都磕出了鲜血,有一次陈宝莲没注意,流血的地方让街头闲逛的一只大公鸡狠狠啄了一口,痛得在地面直打滚。
当光明、素珍他们跟着陈宝莲跪在村口,跪在黄田街头的时候,他们心中想着的当然只是眼前的一天两天。他们以为下再多的跪,磕再多的头,不过就这么一天两天,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等把钱筹足,把望来送到江州,一切便会过去。他们哪能料到,不过是四五个月之后,望来会又一次发病,一切又得从头开始呢,何况这次即便他们想下跪想磕头,也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了。
每天吃过早饭,光明背着工具急匆匆出门,烧窑,砍柴,卖砖,捉黄鳝,或者在田间地头忙碌。实际上忙也没什么可忙的,你再忙再累,赚得的那点钱与背在身上的欠债比起来,与去江州所需的花费比起来,不过是大海里的一瓢水,多它少它也无所谓。光明出门主要还是为躲开那个家,躲开望来,躲开那个老太婆。老太婆爱哭爱闹,望来病到这个程度,她当然有理由更放肆地哭放肆地闹了。望来脸肿了,她哭一次,手肿了,她哭一次,眼鼓出了,她哭一次,说话舌头打个颤,她又哭一次,脚脖子一时拐不过弯,她同样哭一次。那天望来房里飞来几只苍蝇,赶来赶去赶不走,她又得到机会大哭一场,说这苍蝇为什么赶了又来,并且为什么偏偏还要往望来头上叮,往望来衣服上落。还有一次她找长山大爷商量件什么事,长山大爷一时没遂她的意,她又哇啦哇啦当场哭起来。一天里的任何时候,你都可能会听到一声嘶叫在屋舍间响起,整个村庄的人不由都有些心惊胆颤。陈宝莲甚至把哭当作歌来唱了,有事她唱,好好的一点事没有,她同样唱。那天光明也是一时多嘴,说万家湾某人家有一窝小猪要卖,他准备捉一对回来在身边养着,问陈宝莲要不要捉一只,猪账可以拖到年底才还。陈宝莲显然同意,说有那么好的事,快去捉一只来呀。可陈宝莲不把这话好好从嘴里说出,她偏偏要哭出来,还哭得一抖一抖,中间夹了一两次哽咽。那神情,弄得光明好险没大笑出声,陈宝莲自己也觉察到什么,不好意思地把脸转到一边。又有一次望来下床时衣摆夹在床档与床板之间,光明帮他横扯竖扯扯不脱,陈宝莲嘴巴一扭又一次要哭。光明实在忍不住了,失声叫道:“这有什么值得哭,家里又没死人!等死了人你再来嚎丧行不行?”
这可能是光明平生头一遭对陈宝莲发火,并且说出的话如此恶毒,如此不吉利,陈宝莲吓住了,望来也吓住了,一时愣怔着竟不知作何反应。
光明同样愣怔着。光明以为接下来,陈宝莲肯定会有一场好闹,在,这种情况下,陈宝莲也应该有一场好闹,可是陈宝莲没有。这一刻光明发现,短短几年陈宝莲的变化实在太大,顶上的头发差不多白光了,平日又不知道梳一下洗一下,乱草一般纠纠结结,一半像人更有一半像鬼了。
也许光明这次发火起了作用,也许陈宝莲真老了,不行了,也许因为其他什么吧,自此以后陈宝莲还真把自己改变了过来,很少哭很少闹了,每次光明进房,陈宝莲只用目光静静看他。不知为什么这反而让光明感觉一阵阵不安。爱哭爱闹是陈宝莲的性格,是陈宝莲多年养成的习惯,哭了闹了,表明一切正常,而不哭不闹,反而给人以高深莫测之感。有一点光明十分清楚,陈宝莲是一个有主见的人,是一个内心坚定的人,在望来治病的问题上,她更有主见,内心也更加坚定。别看她不哭不闹,别看她老了,不行了,但内心里那个坚定的东西始终没变,这便是筹足钱,把望来送到江州去。无论如何,必须第三次把望来送到江州,这点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记得还是第一次去江州时,村里就有好心人提醒光明,说该收手时就收手,别到时落个人财两空。第二次去江州,村子里各种各样说法就更多,说望来脑壳里长的那颗蛋是母的,你这边割了一个,那边马上就有一个长出来,就像勤劳的母鸡下蛋一样。你想一只母鸡一辈子要生多少蛋呢?村人们尽管在背后说得厉害,却没一个人敢当面同陈宝莲说。到了陈宝莲面前,他们说的永远是吉利的话,是高兴的话。当然了,即便你说了其他什么,也不能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