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第4期-第2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十三
农场的岁月说到底,是一种逃亡的岁月。
想用劳动来甩脱“文革”,想用田头的艰辛来驱逐心头的悲苦,因此才会这样咬牙拚命、不顾死活。但是,这种用汗水浸泡的甩脱之梦和驱逐之梦,很快就出现了裂缝。
第一条裂缝出现在六连,离场部最远的连队。
有人在一份上海的报纸上读到一篇杀气腾腾的大批判文章,说巴金这样的“反共老手”现在虽然也在狠命劳动,但心中依然包藏着复辟之心,因此不能被他的劳动表现所迷惑。这篇大批判文章的标题是《肩挑二百斤,思想反革命》。
巴金老人当时也被押到农村劳动去了,那么柔弱的老人家,能挑得起二百斤的重担来吗?我想这又是造反派为了危言耸听而在故意夸张了,好像“反共老手”还身强力壮,革命人民必须提高警惕。但无论如何,他的劳动劲头一定很大,为的是“想用田头的艰辛来驱逐心头的悲苦”,和我们一样,也和他的女儿李小林一样。对此,互相虽然隔得很远也能心照不宣。
批判者们从这篇大批判文章中产生联想:既然父亲能够“肩挑二百斤,思想反革命”,那么,女儿的行为为什么不能作同样的解释?
李小林本来就处于审查之中,这下更是被勒令停止劳动,揭发交代父亲的“罪行”。与李小林同样被“揪”出来的还有桂未明,剧作家杜宣先生和表演艺术家叶露茜女士的女儿,也是我的同班同学,一个
仗义而单纯的女孩子。
农场岁月的真正逆转,是几个人在堤坝上的出现。
衣着整齐,头面光鲜,提着不大的塑料包,摇摇晃晃。一些正在堤边劳动的同学热情地打招呼,但他们只是问了问去场部的路,爱理不理地走了。
很快就知道,他们是复旦大学的工宣队员,前来通知场部的军人,上海又在搞“清队”,农场里好些学生是对象,他们准备驻扎在农场展开这项运动。
三天后,上海财经学院的工宣队开来一辆吉普,把两个学生押走了。
再过两天,上海戏剧学院的工宣队也开来一辆吉普,把已经成为我们朋友的张秉鉴同学押走了。
一星期后,各所大学都派来了工宣队员。很多同学不能出工,只能在宿舍的一角写坦白交代材料了。晚上,劳动回来的同学也要参加一些批判会。
批判会有的要以原来毕业的学校为单位召开,有的则以现在农场的班、排召开,生活体制和劳动体制大乱。批判会要求大家挖思想、排疑点、理线索,然后找出重点,挖出反革命小集团。据说,这样的小集团很多。几天下来,大家已无心吃饭,无心劳动。
“清队”,全名叫“清理阶级队伍”,在整个文化大革命中不知搞过多少次,我爸爸就是在第一次“清队”中被打倒的。这次“清队”,听下来,主要是上海的工人造反派整学生造反派。但口头上不会这么说,只说是挖掘“五一六分子”和“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反革命小集团”。
十四
这需要作一点说明。所谓“五一六分子”,好像来源于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北京一些高干子弟组成的一个造反组织的名称。那个组织根据当时“除了毛主席和林彪副主席外一切都可怀疑”的思潮,把矛头对准了周恩来总理。这个组织被取缔后,凡是有造反派把矛头指向过中央一时不想打倒的领导人,都会被称为“五一六分子”。请想想当年造反派哪里知道中央的内情?他们贴大字报,都只是道听途说,毫无材料根据。他们又喜欢闻风而动,北京一有什么大字报,全国就会争相抄贴,结果抄贴也称犯事,大批造反派纷纷落马。
仅就我们农场所在的江苏省而言,已到了所谓“五一六家家有,不是亲就是友”的地步。这么多人,,只因一时轻信,当时受尽批斗,后来也很难平反。事实上,无论当时还是后来,他们曾经反对过的人对他们来说只是一座遥远的大山,一个抽象的概念,反对不反对,也只是政治运动中一种起哄式的猜测,要由他们来担负那么长久的责任,很不公平。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很少有人为他们讲话、却非常值得同情的庞大群体,现在都已经老了。
上海各所高校的工宣队到我们农场来展开这样一场运动,我的同情心迅速投向了自己昔日的对头——学生造反派一边。
十五
那天,有人通知我,魏同文主任叫我立即到场部会议室去一次。魏同文主任是南京军区装甲兵部队某团的政治部主任,专职管理我们在农场劳动的大学生。当时中苏关系紧张,这个农场原来所属的二十七军已经调到内蒙古,农场改属南京军区装甲兵部队。二十七军也留下少部分留守人员,例如从一开始就管带我们的王延龄股长还留在农场,做魏同文主任的副手。
我一进会议室,发现除了魏主任、王股长外,还坐着阎教导员、王助理员、洪助理员,他们都是管农场生产的。另外还有两位军官,现在已经想不起他们的姓氏了。七八个军人端坐着,军容整齐,让我不知所措。
魏主任笑着站起来,拍着我的肩要我坐在他身边。这些军官,原来都把我当作“劳动模范”看,后来由于经常总结我的“管理经验”,渐渐把我看成是值得他们信任的大学生,因此彼此都很熟悉。魏主任、王股长已经找过我谈话,希望我能正式入伍,成为军人,一直留在农场管理生产,职位是助理员。我当然是求之不得,只担心爸爸的问题影响我入伍。魏主任、王股长说,这儿又不是前线,只要不是“四类分子”(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家庭,问题不大。这么一来二去,他们确实把我当作自己人了。
魏主任等我坐下后,指了指屋子里的其他军官,诚恳地对我说:“我们正在开一个会,讨论上海工宣队来农场搞清队的问题。我们不太了解地方上的事,对上海、对高校更不了解,但他们来到这里才几天,农场的劳动秩序已经大受影响。今天他们又提出三点:一,要成立全农场的清队指挥部,让我们这些军人也参加;二,各连队都要成立战斗组和专案组,在揭发、批斗中物色学生中的积极分子参加;三,每个连设一个隔离室,关押清查对象,限制他们自由。这三点让我们为难了,这么一来,清查和隔离成了我们军队的事了。而且,每个连队都这么搞,农场的生产任务怎么完成?因此,想听听你的意见,你可以放开说。”
十六
我说:“这是上海工人造反派清查学生造反派,作为外地军队当然没有必要介入。从这些天的趋势看,主要是清查‘炮打张春桥’事件。当时张春桥本人曾公开表态不再追究,现在追究,是否是他的本意?如果是他的本意,我们应该看到他的正式指示再动作。否则,我们现在的清查,一定损害他的形象,使他成了一个出尔反尔的人,他今后怪罪下来怎么办?”
我说到这儿,王股长的眼睛先笑了,竖起大拇指夸一声:“聪明!”阎教导员则点了一下头说:“逻辑严密。”
魏主任也笑了,继续问我:“我们知道你在学校里是与造反派长期对立的,依你的眼光看,学生造反派里有没有可能隐蔽着很多反革命集团?”
我说:“不太会。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一个学生造反组织有自己独立的政治主张,其实都是跟风组织,只会太革命而不会反革命。”
魏主任问:“那你是在什么问题上与他们长期对立的?”
我说:“不是在政治主张上,而是在行为作风上。我看不惯他们胡乱整人。其中有少数造反派成员是真正的坏人。”
这次是王股长问了:“这样的坏人在农场多不多?”
我说:“我只能说,上海戏剧学院来我们农场的造反派学生,一个也不是坏人。”
魏主任问:“这么说,你已经与他们改善了关系?”
我说:“多数已经成了朋友。我调到排里工作后,推荐担任班长的那位,就参加过造反派,还在里边做过委员。但据我所知,他在那个职位上救过两位老师。”
十七
魏主任用手指敲了一下桌子,把脸转向大家,说:“看来今天的会议已经有了倾向性的结论。对于上海各高校的工宣队到农场来搞‘清队’运动,我们不参与,不支持,当然——也不反对,因为他们有上海市教卫办的介绍信。场部不成立‘清队’指挥部,连队不成立战斗组,不设隔离室。我们不说其他理由,只说农场生产任务紧,抽不出人力和时间。行吗?”
我说:“有一件事情要注意,上海有关方面到农场逮人,必须出示上海市公检法(即公安、检察、法院)的批准公文。我们的户口早巳迁到农场,是农场的人,上海各高校的工宣队已经失去管理这些人的义务和权利,哪能随便让他们带走?”
阎教导员立即接话:“这倒是件大事。地方上的文化大革命像走马灯,一会儿这拨上,一会儿那拨上,眼花缭乱。如果一年以后,今天来抓人的人打倒了,今天被抓的人倒成了英雄,那他们就有权利来责问我们,为什么在关键时刻不保护他们?因此,无论如何不准随便抓人。”
十八
从此以后,农场的“清队”运动大体就按照这次会议的规定来进行了。
学生们多么灵敏,彳艮快领悟了场部的精神,思想立即放松,情景变得非常滑稽。
上海来的工宣队员由于住不惯我们自己盖的草棚,一般都住在吴江县城,早晨像上班一样赶到农场的各个连队,但连队的宿舍里根本没人,大家都在田头劳动。赶到田头,要找某连、某排、某班已经十分困难,等找到某人,一般已是中午时分,大家都在田头开饭了。饭菜挑到田头很不容易,严格按人头准备,根本不可能匀出来给外来人吃,勉强匀出来了,也没有碗筷。几个工宣队员饿着肚子等大家吃完,便请出他们寻找的那位学生在田头问话,才问几句,班长哨声已响,劳动又要开始,那个被问话的学生也就迅速归队。田垄边只留下几个无所事事的工宣队员,在小心寻找回县城的路。
有一些工宣队员终于硬着头皮住到草棚里来了,以便在放工时间找人谈话。他们不知道,每天傍晚浑身疲惫地回来的劳动者们,对于这些衣冠楚楚地躲在宿舍里准备整人的人是多么厌恶,更何况现在大家都知道了农场领导的态度。于是,见了工宣队员也不打招呼,脏衣服从他们的鼻尖、头顶扔来扔去,他们让到一边,脚下又有一双泥鞋横摔过来。
他们只能盯住一个问话对象,但那人要到河边洗澡,然后洗衣服,他们都跟着,咸一句、淡一句地找话聊。
直到一切停当,可以坐在那个人的床边谈话了,但草棚里的谈话人人都听得见,完全失去了平常“清队”运动的那种诡异和隐晦。有时问题问得蠢了,或回答者回答得巧了,会骤然引发全宿舍的笑声。
几所高校的工宣队员一商量,便郑重地与各连连长商量,要求在每天劳动前训话时加入“清队”运动的内容,号召大家互相检举揭发。
连长们的回答不谋而合:“我们说不好,你们自己说吧。”
于是,每天连长训话后,会插进来一段上海口音。但是,动员了好些天,似乎没有什么效果。有一次四连的“揭发箱”里突然出现了一大叠,工宣队员大喜过望,拆开一看,却是同一句话,显然是一批人串通好了统一写的。这句话是:“我们不再幼稚”。
十九
没想到,还是出事了。
在三连,上海财经学院来的两个工宣队员勒令一名女学生停工交代问题,说是掌握了她参加一个图谋夺取政权的反革命集团,有同伙的揭发材料。 后来才知道,这个女同学参加过一个造反派组织,在下乡前的一次同学聚会中,几个男同学由于她漂亮热情、善于交际,戏称她为“外交部长”。这就成了证据,证明那个造反派组织图谋夺取政权。
我们不知道那两个工宣队员在几天时间里是如何对她进行威胁、恐吓的,只知那天他们从皮包中取出两份所谓“同伙揭发”,揭发中还有无限上纲的自戊检讨,她看后便沉默不语,当天晚上就投水自杀了。
我一直怀疑,她自杀的真正原因,是“揭发”的两个“同伙”中,有一个是她的恋爱对象。她是死给他旨的。
我赶去看时,三连宿舍的河边已聚集了很多人。魏主任、王股长正带着一名胖胖的军医和几个战士、跑步赶来。军医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