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之塔-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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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只有梦而已。
他操作着手机,透过邮件与某个人对谈。对方是女性,有一种因为长时间相处而产生的温暖感觉。我不晓得对方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用电子邮件与对方交谈,他似乎是只要能用邮件与那位女性交谈就已经很满足的样子。
在知道她住院以后,他到了医院里探望她。
她躺在床上,病房里没有其他人。除了她躺的那张白色病床外,其他什么也没有,窗户外头什么也看不到。灰色的雨降下,一切模糊又朦胧。他似乎是想把她带到哪里去。他认为她就是因为在医院所以病情才会逐渐恶化。但是,一定要等到雨停了才能走。到那个时候,她就会睁开双眼。他坐在床边,直愣愣等着,等待持续沉眠的她睁开双眼。
然后,他才终于发现,她不会再睁开眼睛了。她已经睡了一百多年。他现在才想起这点。而当他想起这点,他才注意到,其实她已经死了。
饰磨就像是要把这个不可思议的梦从脑子里赶开一样,猛然站起身,对着京都塔的方向大声叫喊。
“啊啊啊,畜生!我居然输了!”
他突然闭上嘴。
“差不多是要变得幸福一点的时候了。”他叨念着。然后,他转过头来看着我。“刚刚的事,你就当作没听到。”他说。
山上慢慢变冷。连灵魂的后门(注:双关语,意指肛门。)都冻得不得了。我们把炭火收拾一下,开始准备下山。
“你圣诞夜真的没有什么预定的活动吗?”饰磨问。
“怎么现在说这个?”
“如果你有活动的话,我一个人也没什么关系。我一个人也可以干。”
“你以为我是谁啊。”我说。
走下银阁寺道,我们在排水渠边分开,他一样是骑上他最喜欢的那辆自行车,精神抖擞地往今出川通去。
◎
第二天晚上我接到一个电话,才知道饰磨进了医院。他晚上骑着自行车经过东鞍马口通的时候摔车,整个人飞出去,下巴着地摔在柏油路上,整整缝了五针。他就这样下巴不断滴着血,一路到了医院。是因为他又在热心观察路过的女性了吗?或者是他又连续猛喝姜黄根导致他的体内平衡大乱?
“我听到奇怪的家伙发出的声音。”
他在电话的那一头呻吟。
“什么声音?”
“‘噢——噢——噢——’,一阵很粗的声音从我后面追过来,我只顾着注意那个,然后就摔车了。”
“那是和尚吧。街上不是常常看到吗?”
“不是。我看得很清楚,是全身穿着紧身衣的壮汉。”
为何壮汉会穿着紧身衣出现在那边?令人困惑。
“又在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了,无论如何,你先冷静下来,不然会发烧的。”
“那些家伙一共有四个人,扛着好大一条绯鲤。”
留下这么让人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的话后,他就把通话切断了。
听起来很不合理啊,我这么想着。
好比说——
我到了百万遍的交叉点附近,然后听见“噢——噢——噢——”的声音从东方传过来,定神一看,原来是几个大汉横越马路,乱糟糟地走过来。他们全身都包裹在灰色的紧身衣里,双手轻轻地抬起过头,似乎举着什么。“噢——噢——”他们粗声呐喊着,脚下像是踏着某种舞蹈一般。他们的头上似乎有什么在挣扎,那是饰磨。他吧嗒吧嗒地挥着手,呜哇啊咿地惨叫着。我站在那里,眼角瞥见那些男人像是扛神轿一样,嘿唷嘿唷抬着他,往大文字山的方向而去。
我坐在四叠半的正中央,如此这般胡思乱想。
我祈祷他不要又因为发烧而睡一整天。最起码,今年不要。
◎
后来我才知道,追着他跑的不是什么全身穿着紧身衣的大汉。
那一天,他提前到中央餐厅拿了晚餐,什么都没想就选了姜烧猪肉、蔬菜蒸蛋、味噌汤还有白饭。他端着托盘,找了张椅子坐下,马上他的对面也有一位女性跟着坐下。这位女性,就是饰磨那张“值得注意的女性名单”第一名。对于饰磨炽热的视线,她从来都不会隐藏自己的警戒之意。到现在,只要在街上碰到他,这位女性都还会极度惊恐。
饰磨吃了一惊,她也同样相当吃惊,倒抽了一口冷气。他马上坐不住了。一边痛骂着没用的自己,一边用比平常快上三倍的速度把餐点给吞掉,接着他立刻站起身。到底为什么他非逃不可?我不由得对他感到同情。
一边消化着那些自己没有咬就吞下肚的食物,饰磨进了图书馆。
他找到位子,开始埋头于民法的判例当中。不过,他很快就烦了,开始在笔记本上画披头士的电影《黄色潜水艇》当中的怪异次元生物杰瑞米,很快他就画得入迷,连杰瑞米四周的花草树木都画了。
在经过三十分钟左右的专心作业后,他呼出一口气,虽然做这件事跟他之前的目的大不相同,但总算是能够完成一件工作。他沉浸在满足感当中,张望着四周,视线正好与坐在远处的一个女孩子相交。那位女性的视线,穿过高高低低站着的学生,紧盯着他看,脸上表情十分冰冷。他慌慌张张转开了视线,等他重新转过头去看那个女生,她已经把笔记什么的都收好走了。
他整个人闷了,也没有心思继续涂鸦下去。再次碰到那位女性,会对他造成困扰,所以饰磨谨慎地稍微停了一下,才从图书馆离开。就是在外头乱晃才会出事,老实点回公寓去吧。他有些意气消沉地想着。说起来,像是他在京都丝毫没有容身之地似的。
然而,一切都有如鬼使神差一般。他想如果要回家的话,不如去录影带店借录影带吧!他妹妹刚好回大阪的老家去了,他想趁这个机会取悦一下Johnny,拔除自己体内野兽的毒气。最起码多少可以成为一个对社会比较好的人类,他也能够睡得比较安稳。这样的态度,完全可说其情可悯,但是,最后结果却是大凶。
他骑到东鞍马口通。
水流过排水渠道,他越过水渠朝北走,夜间照明稀疏。不久,他来到一栋白色的三层楼公寓前。他看到她把自行车停在面向马路的停车场里,正在锁车。那位女性抬起头来,电线杆微弱的灯光照亮了她的脸。看起来,她正好要走进公寓的样子。
“我不是在跟踪她。”他说。
她脸上那惊愕的表情,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骑着车,通过她的眼前,一边想着自己到底是生在什么样的灾星下啊。“不是这样的,我不是在跟踪你”,他想这样对她说,但怎么样都说不出口。他愈是辩解,就愈是有理说不清,摆明就是一整个悲剧。像这种状况,除了说他实在悲惨,的确是没办法再说什么。然而,或者是人生的滋味实在是太过苦涩,就在那一瞬间,饰磨闭上了眼睛。自行车的轮子碾过路面高低不平处,他整个人华丽闪亮地摔了个四脚朝天。
◎
走出带有浓厚阴影的祗园一带,穿过八坂神社那扇有如被红雨濡湿,颜色鲜艳亮丽的门。夕阳余晖之下,我有些心浮气躁地走在祗园,心情反而愈发恶劣。毕竟是要去拿回我心爱的东西,也不可能在这里掉头走人。八坂神社的石阶上聚集了一群旅人与学生,他们看起来沉醉在从四条通的另一头投射而来、鲜明强烈的夕阳中。
我很快走过神社前,过了马路以后,打开了祗园派出所的玻璃门。狭小阴暗的派出所里,有几个警官或站或坐,闷在里面的空气,轻轻扑上我的脸颊。当我的视线与警官的视线相对,我马上想到饰磨的“‘不好吗?’骚动”计划,完全忘了会有来自京都府公安委员会的威胁。我开始胡思乱想,莫非我是到这里来应讯的?努力压下不假思索下跪道歉的那种卑躬屈膝的冲动,我挺起胸膛,对他们说:“我接到了电话。”
通报过姓名以后,一个看起来五十出头、相当亲切的警官有礼地对我说:“啊啊,请进,麻烦您跑这一趟。”在我坐下填写表格的时候,警官转回后门,把她给牵了出来。
“锁被弄坏了。”警官说。
就在这里,我终于见到了我的爱车,“真奈美号”。
两个星期前,我被远藤“当心我报警”如此这般痛骂了一顿,致使我丢下她就逃跑了,如今却承蒙警察的照顾可以把她找回来。听说,她是被某个来历不明的男人骑着到处去兜风的时候,被警察拦下而得到庇护的。那个粗野无礼的男人也因为占领失物罪遭到惩处。他有这种报应是理所当然的。虽然我对这个未曾谋面的男人感到相当愤怒,但“真奈美号”总算是回到我的怀抱了。
“非常感谢您。”
我向亲切的警官低头道谢,然后与“真奈美号”一起离开了派出所。
一走出祗园,我温柔地抚摸着“真奈美号”的坐垫。我注意到她在行进时会发出少许杂音,不过,无论坏得多厉害,我都会把你修好的。我在心底发誓,再怎么悲惨倒霉,我都不会再丢下她,自己一个人逃走了。
沉浸在重逢的喜悦当中,片刻以后,我环视了溢满金黄光芒的祗园。
难得来到祗园,就去好久不见的“祗园会馆’’露露脸好了。
“祗园会馆”就在八坂神社附近,面对东大路通而建。
这五年当中,我时常到“祗园会馆”来。这里会放映晚于一般流行的二轮电影。虽然假日的时候客人会陆陆续续进来,但平常会来的就只有小猫两三只。上映作品也不会是A级作品。说是B级电影,听起来有点可怜,只能算是半调子的电影而已,但是,半调子也有半调子的可爱之处。
那一天,“祗园会馆”里依然空无一人。
我从空旷大厅右手边的楼梯上去,只有一位女性守着这片冷清。我交钱给她,然后上了二楼。电影虽然已经开始放映了,但我才不干那种慌慌张张找位子坐下的事。
我看着那具展示在一角、黑亮黑亮的“栗山四号放映机”,一边掏钱投入一旁的自动贩卖机,买好咖啡后,在黑色长椅上落座,自在地抽着烟。走道有些阴暗,自动贩卖机兀自发出嗡嗡杂声,眼前并排着许多电影的传单。隔音门的另一头则传来了爆炸声、音乐声,还有含混模糊的台词。听起来是发生什么意外事故的大骚动。
接着,我就像地震鲸鱼一样,悄悄地在电影所谓可看可不看的紧要关头,里里外外来回走动,甚至蹲踞在外头。像这样的高尚游戏——品味自己没有看过的电影——可不是谁都能够玩得好的。
我会来“祗园会馆”,只是为了要这样埋头蹲在放映厅外而已。事实上,就算只这样就回家,我也不会有什么不满足,就像是为了喝荞麦汤而专程去荞麦面店吧。但是,我不会为了要喝荞麦汤而专程去荞麦面店,所以其实我也不清楚。我从来没喝过荞麦汤。
就在我埋头享受这部电影的同时,“栗山四号放映机”前面出现了一个人影。他跟我一样,看了看放映机,然后往我这个方向走来。我才在想是谁打扰我……接着,我对他投去一眼。
“搞什么,原来是你啊!”我说。
“嗯。”
远藤点了点头,在我身边坐下。
“你又跟踪我了?”
“不是。我没有要惹你讨厌的意思。”
“我可不是你的什么同志。”
“我没那个意思。”
“那么,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没什么。我只是喜欢这边的气氛而已。”
“这样说起来,你也在拍电影嘛。”
“嗯。”
“你拍的电影,有趣吗?”
“应该说,”远藤说,“愿意相信我有这个才能的,只有我自己。”
“哼。你有才能?没那种事吧。”
我哼了一声,又点了一根烟。
远藤拿出手机,缩着肩膀,按着上头的按钮。
“马上就好。”他说,一副惜字如金的样子。
“干吗啊?”
“准备一下,打个电话过去。”
“打给她?”
“嗯。”
“你又在那里拖拖拉拉的?”我生气地说。
远藤笑了笑。
“我啊,可是很纤细的。”他说。
“你这浑蛋。”
“大脑到手指尖的距离,为什么会这么远啊?我想要它动,信号却怎么样也传不过去。”
“你是国中生啊你!”
我被远藤愚蠢的话气得全身发抖,伸手夺过了他的手机,然后,拨了电话给她。
“喂?”
“啊,是水尾小姐吗?”
“是。”
我把电话塞进了远藤手里。
在那瞬间,他迷惘了一下,接着,他开始低声与她讲起电话来。
我坐在旁边猛抽烟,诅咒着自己的噩运,为什么我非得要在这里忍受这种国中生的恋爱故事啊!我随后想到,对啊,我根本没必要忍耐,所以我马上站起身。
就在我想着要直接走人的时候,远藤一边向电话那头说“嗯。明天,嗯,好,四条”,一边看着我,然后他轻轻地低下头。
他的脸上泛着笑意。在这之前,这个男人根本拿他心上那无聊的百转千折束手无策,结果就在一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