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食录-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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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而阍者出,传夫人请见,元肃容而入。历门闼十数重,达一大殿。珠帘乍卷,翟葆斜开,嫔从如云,左右环簇。夫人冠华玉之冠,履彩云之舄,衣裳霞艳,环佩鸾鸣,神影仙姿,惊绝人世,降阶而迎。元下拜,夫人命侍女曳起,赐坐。夫人南向,元东向。夫人敛容曰:“此地众美所归,群芳所出。秀才以惜花之心,成爱花之癖,故特迎致,盖奇绿也。”元逊谢。
俄而设享,自殿中至于廊庑,绮席相次。凡诸花神,悉令陪宴。进飞英红露之酿,陈词香和玉之羞。酒肴数周,众乐并作。间歌叠舞,遏雪停云。风调各殊,容华并绝。夫人曰:“惜弄玉、飞琼请姊妹方宴瑶池,来暇邀致,使今日管弦未臻极盛。”元捧觞避席,曰:“今日宴会,色艺极天地之选,声容尽古今之妙。一介鲰生,躬际斯盛,皆夫人辱命之宠也。愿借芳尊,为夫人寿。”夫人起而受之,亦酌酒酬元,日昃罢宴,以笙歌羽卫,送居丛芳馆。
明日令下,以元为长春苑催花使者,并赐青幡绛节,彩仗云骈,披服宝玉,出入府第。花神闻之,皆来贺。夫人命侍儿送花名玉册至。元阅其姓字,皆往古美人,乃悟花神即美人也,出世为美人,离世为花神。元欲识其尤者,因谓众美曰:“诸卿芳名,心写久矣。今鄙人愿有以观焉,敢请。”众皆笑曰:“谨受命。”
元问:“苏若兰来乎?”一女迟回而出,意度闲稚。元揖谓之曰:“卿织锦璇玑图,八百四十字,宛转循环,有诗三千余首,古今才妙莫或右之。”若兰逊谢。次问红拂,红拂应曰:“妾是也。”元视其貌,修然绝尘,叹曰:“识药师于晋谒,结虬髯于逆旅,红妆俊眼,真希有也!”红拂退,元目送久之。忽见一女于稠人中俯而摩其足,若不胜其楚者,元戏问为谁,众曰:“窅娘也。”元曰:“以纤月之勾,妙凌云之舞,真不让掌上人矣,”窅颊赤。而西阶一美人轻盈纤弱,拂袖而唾,颇有不平之色。旁一女手梅花一枝,眉目明秀,不可描画,睨之而晒曰:“燕儿燕儿,又作昭阳故本矣。”美人闻言,惭且怒曰:“何与尔梅精事,”盖飞燕与采萍相诮也。杨妃亦谓楼东寂寥,则珍珠可慰,奈何以舌锋刺人采萍未及答,一女姗姗而前曰:“肥婢何知,欲为祸水兴波,不记环上系罗衣时耶”元问之,乃班婕妤也,恐其攻轧无已,亟为解之,曰:“诸卿往事,何足深论譬诸花枝纠结,花片相扑,无害于花,徒令人可怜耳。”于是诸女谢而退。
他日,夫人命元定花神甲乙,元辞让再三,不获。乃甄别其香,艳,各为三品:香曰奇香、名香、幽香;艳曰雅艳、秾艳、狂艳。视其神以定品,而花隶焉。如西施、王嫱、卓文君、崔双文之属,咸列狂艳。
西施闻之,请见曰:“妾虽鄙陋,君何至以狂艳见目”元谓:“卿泛湖之役,固当小贬。”西子辩曰:“沼吴之后,妾实从伍相于江流。陶朱何人,妾宁俪之,以负君恩而丧妇节也”元矍然曰:“微卿言,吾几误矣!”有顷,王嫱亦来,泣告曰:“妾以薄命,为画工所误,远嫁沙漠。以君命故,不敢违,未尝一日忘汉也。而佞臣秉笔,诬以聚麀之行,妾饮恨黄沙,末由昭雪,故使冢草独青,以明区区之志。而僧孺《周秦行记》乃敢肄为狂言,深相汙蔑,此妾之所痛心而茹愤者也,君其察之!”元再三引咎,乃列二人于幽香,始悦而去。
元既以六品位花神,报于夫人。夫人嘉叹。自是花神岁时,各以花之颜色数目具书于册,闻于使者,使者以上之夫人。如是三年,苑花愈茂。故事:每岁立春先三日,花使请夫人登春台,陈天下林池苑囿之图,乞令诸女散花,以应春令。夫人乃召众花神对于台下,使按图布散,仍考其成于所司。众花神衔命,岁出管春门一度,五日而返。亦有不返,遂留人间者,即出世而为美人者也。
元以久别山居,欲乞假暂归,遂上书于夫人。其略曰:“窃惟芳草相思,王孙惆帐;垂杨惹恨,游子踯踌。故富贵有乡国之思,即神仙多别离之感。臣本蒭荛,辱在草莽。芝无田而蕙无囿,税驾何乡;岸有芷而汀有兰,寻芳迷路。蓬心不改,自分老于蒿莱,夸包系无闻,谁忆采其葑菲柴关昼掩,忽惊小玉来敲;蓉苑春开,竟使飞琼下请。鹭羽成行,鸾笙作队。现空中之城郭,十二楼台,讶世外之婵娟,三千粉黛。身如桂树,许近嫦娥;命占桃花,更依王母。既陪麟脯之宴,复长蛾眉之班。千古奇逢,三生异数。葵藿倾阳而已遂,藜葭倚玉以何求然而玉枕游仙,梦里之蘼芜莫采,金丹换骨,胸中之荆棘难除。忆阮客之曾归,笑庞公之不返。东篱晚菊,定忆陶潜;南国秋药,尚思张翰。值此风迎杏靥,暂假归鞭;会待雪绽梅妆,重开旧阁。振衣华表,争传化鹤之人;坠舄雪端,窃比飞凫之吏。”
夫人笑而许之,遂置酒祖行。召众花神至,告以意,则皆惘然有可怜之色。酒数巡,卢女抱琴面前曰:“本不妙于音律,先生远去,愿献一曲,代渭城之唱。”元称谢。卢女抚弦动操,为鼓《霓裳序》。不数声,梁尘欲飞,落花起舞,四座寂然无语。琴罢,夫人复谓众神曰:“诸卿妙技,各于今日试之。过此以往,则天上之曲,人间不可得闻矣。”于是崔茞奴理筝,宋伟吹笛,关小红奏琵琶,徐月华弹箜篌,檀扳土箫,更番迭奏。歌舞纷沓,大都丽娟绛树、飞鸾轻风之俦,尽欢而罢。明日遂行,夫人及花神各以花片为赆,元拜而受之。送之管春门外而返。
元既至家,妻子皆惊怪。亲旧闻之,咸来同讯,闻言莫不嗟异。明年,复往寻之,则武陵之旧路迷矣,悔恨不已。自是爱花愈笃,花前多作伤心语,益无意于人此。后数年,无疾而终。
临终,谓其家人曰:“吾始以花生,终以花死。死而有知,魂魄犹应恋此也。身没之后,当以落花葬我。且吾以花隐,毋著我名,但题石曰“故长春苑催花使者元生之墓”。”葬之日,棺轻如蜕,识者以为尸解云。
梅花美人
如皋陈肖生嵩,以画名于时,尤长于梅。冷蕊蔬枝,嫩寒春晓,见者辄作孤山篱落之想。
有金陵李某,僦居京师内城。斋壁红梅一轴,肖生笔也,一日仰卧观书,童子侍焉。忽有老翁出于画中,龙钟伛偻。俄而枝叶动摇,花蕊怒放,每一花现一美人,步虚而下。须臾,次第入花去,老人亦遽隐,画如故也。后凡三见,亦无他异。
——李言之肖生,肖生述之吴茗香,茗香述之余。
非非子曰:梅之神也旧矣。高髻大袖,蜀阁凭栏,素服淡妆,罗浮对酒。不意丹青之妙更能化亿万美人身也。王丹麓有言:美人是花真身,花是美人小影。此其美人耶花耶?真身耶?小影耶是耶非耶余又乌能测之哉!
耳食录卷四
紫钗郎
有冯生居郡城,郊外闲步。花木丛萃中,一宅双扉半掩,有美人倚门斜盼,如有所待。见生徐徐掩门,如不胜情。生怅然而归。
次日复往,又见焉,遂低徊驻足,挑之以目。女低语曰:“蛱蝶亦恋花枝耶”生应曰:“蝶不恋花而更谁恋但未识花恋蝶否”女笑曰:“蝶既恋花,何不飞上梢头,栩栩何为”生遂入,面门遽掩。闲馆云虚,惟女独处。生问:“宅上无人乎”女曰:“吾有新妇,何谓无人”生笑问:“卿安有妇”女曰:“吾族纳婿,均谓之新妇,今卿是也。吾名紫钗郎,卿宜郎我,勿得卿我,我乃得卿卿。”生笑颔之。
紫钗向壁曰:“新妇恶岑寂,兰奴车蒲奴可出侍。”俄有二青衣自壁中出,妩媚可观。生大惊,知其非人矣,疾趋欲遁。紫钗追捉其臂曰:“既为夫妇,不啻骨肉,何相弃之速也?”遂命青衣:“将酒来,与夫人压惊。”酒至,连酌奉生,每杯自饮其半,两颊盈盈然如桃花之冶艳矣。生初甚畏怖,至是心动,渐狎嫟之。紫钗复命青衣:“往请诸姊妹及魏姑姑来陪夫人花烛宴。”凡称新妇及夫人,皆谓生也。生亦戏自称曰“妾”。
须臾,青衣报曰:“请姑至矣。”有自东壁出者,有自西壁出者,共四人,皆韶颜艳质。指生问曰:“此新贵人乎”乃自巾领下及袜履,一一审视,威敛袂向紫钗曰:“贺汝得佳妇!”生颇羞惭面赤,俨然如新妇之腼腆者。
青衣又传:“魏家姑姑至。”则一美人自南壁出,年稍长,迎紫钗笑曰:“偷香贼乃敢延客,劳我远涉!”紫钗亦笑,问:“阿素何不教来”魏姑曰:“小蛮女累人难行,已命小婢将饼馅饵之矣。”
于是叙札就席,佥曰:“新人宜首座。”生逊谢,诸女共挽生坐之。复挽紫钗坐于次,曰:“新郎君宜此位也。”紫钗亦谢而后坐。巳而诸女以次皆坐。一女名小琼,年最少,居婪尾焉。兰奴奉壶,蒲奴进馔。琼盏雕盘,无复凡器。芳洁充筵,咄嗟而办。
酒数巡,一女拽爵而起曰:“吾观夫人眉黛,风雅新妆,妙咏可得闻乎”一女曰:“此吾辈亭,奈何以苦夫人”生素自负,不觉愠见,曰:“诗岂苦人之具乎妾虽不才,原有所献,请即席赋之。”诸女微哂曰:“愿聆佳句。”取笺笔授生。吟哦久之,不能就,雨汗浃两睿АP∏碓唬骸拔嵛蛉私馕В珊酢彼於岜适樵唬
“海内青莲死,谁为倚马才一言难返汗,点点落吟腮。”
盖生姓冯氏,诗拆其宇以嘲之也,一座哄然。方哗笑间,南壁一婢抱三岁小女儿出,曰:“阿素寻母来也。”魏姑抱置膝上,将乳之。诸女群起弄儿曰:“能作一催妆诗,便当乳尔。”儿应声而就,诗曰:
“妆阁整巾衫,菱花笑相见。
脂凝杜子唇,粉傅何郎面。”
诸女咸喜曰:“真彗种也!”生惊愕愧赧,殆无人色。紫钗颇怜之,对众曰:“吾妇新来羞怯,故文思偶踬。再言诗者裸罚之,律无赦。”众笑而戢,生亦少安。
紫钗又曰:“今日宴者,阿素之外,凡七人,适符竹林之数。吾有觞政,名占一筹,得五君者勿饮,得山公者罚一爵,惟钻核儿最为污鄙。若得阿戎,当以大斗酌之,而能有辞者仍勿饮。”众皆曰善。青衣具牙筹,书七贤姓名各一,以紫金筒贮之。
紫钗探得王戎,生得山涛,诸女意在沛公,哗曰:“今日为二人合欢之酒,第一筹便是佳偶,宜行合卺礼。”乃引满一斗,令同饮各半。爵亦如之。饮讫,贮筹复探。生得王戎,酌大斗矣。一女得山涛者,索笔戏书曰:“臣山公启事:臣以斗筲,狠窃鼎钟。状见王戎,梵林猺竖,风尘小物,臣不敢滥爵,愿荐戎自代。”举爵向生,生无词以报,遂并饮之。
最后生复得王戎,不胜其虐,而紫钗得刘伶,生因谓之曰:“妾闻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石,五斗解酲,郎当代妾饮。”紫钗不欲忤其意,将饮之,时阿素方卧母怀见之,亟代钗答曰:“妇人之言,慎不可听也。”众皆失笑,紫钗遂不饮。生怒甚,瞋目叱素曰:“乳臭儿,安敢尔”而小琼得阮籍,白眼而起,揶揄曰:“君等视浚冲,双目真闪闪如岩电矣。”众复大噱。
生是日虽置身罗绮间,而为众所播弄,神气沮丧,赖紫钗常袒护之。然终觉口众我寡,遂力求罢席。魏姑曰:“新人欲入温柔乡,吾辈纠缠何为者”诸女皆起别,各向四壁中而去。生时已被西,不暇谁何。黼帐锦衾,烂设东阁,遂与紫钗缱绻焉。次日晨起,诸女以酒肴来会。复纵饮至暮而散。
生既住半载,亦能行壁中无碍,因过从诸女家。皆华屋幽闺,更无杂客,乃次第与诸女通焉。觉脂肤玉体,井殊凡艳,巫山洛浦不过矣,而小琼与生情好尤笃。紫钗知之,亦不问也。
如是数年,键户而居,足不履阈。一日忽思归,言于紫钗。
紫钗黯然不言,而愁怨之容可掬。生慰之曰:“归即来耳,何不释乃尔”紫钗强颔之,泪珠荧荧然落襟袖矣。将行之夕,诸女毕至,惨怛惆怅,无复欢容。时阿素稍长,鸦头绿衣,随母而至,亦牵衣喃喃叙别也。而紫钗及小琼,执手呜咽,断肠哀怨之语,至不可闻。生虽不胜其悲,而私怪儿女之情过于牵恋,谓数日便当重会,何至如木落水流相诀也遂别而行。
至家,妻见之若不相识,但言此妇何来。生大骇,急言“吾乃冯某也”。妻亦骇曰:“吾夫久出无踪,而此妇假其名,得毋妖乎”将欲走避。生猛然追忆,恍惚如梦,记紫钗故戏我,曾以巾帼遗我矣。乞镜自照,宛然好女也,亟白其故。妻不之信,生因笑谓曰:“不记双桥钓鲤时耶”妻曰:“竿头鱼饵安在”答曰:“藏于狮山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