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昏君-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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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切来说,我又累又饿。
纵马疾驰,比拿步子跑一上午还累,何况我没吃没喝,元气未愈,体力根本跟不上。可是要撑下去,必须撑下去,这是我最后的机会。哈丹重信守诺,不可能帮我回朝,我也不愿借他的力,否则来日便是庆朝欠狄族人情,这人情要如何还?我要回去,还要借自己人的手,被军臣拥立,正大光明地回去。
如此想着,我又夹紧马腹,驱赶追风,叫它跑得再快些。追风果然神驹,耐力惊人,速度不减,草原上常有野兽出没,尤其夜中,野兽嚎叫不断,我俩一人一马,又没带武器防身,本该担心害怕才是,可不知为什么,伏在它身上,顺着它的鬃毛,我觉得心安极了。
“你这么能跑,”我用嘶哑的声音小声道,“哈丹该花了多大力气驯你啊。”
直到此时我才想起哈丹。
不敢想,没脸想。我甚至不知以后该如何面对他,还能不能面对他。曾经我为了权力地位舍弃过他一次,有幸得他原谅,却又舍弃了他第二次。他定然不会再原谅我,说不定还会就此恨上我,今生今世都不再见我。
也好,别那么犟,找个喜欢你的姑娘,跟她在一起吧。我看到有许多狄族姑娘都用爱慕的眼神望着他,他选一个最漂亮的成婚,再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有了继承人,就不用在四十岁,体力走下坡路,说不定还发福的时候接受年轻小伙子的挑战,不是吗?
天亮了,我寻了一处水洼,叫追风吃点草,我也喝口水,歇一歇。坐在水边,我不知不觉睡着了,梦里头糊里糊涂想了如上许多,想得自己难过,却又毫无办法。毕竟人生许多事本就是毫无办法,要了一头,势必要扔了另一头。
不管多舍不得。
只是我还是要把追风留在关外,总不能负了人家,又不还人家的马。何况我心存侥幸,要是哈丹有一日气不过想找我理论,他总要骑着追风才能到京城。要是他肯来,我什么都依他,哪个臣子敢反对我跟他在一块,呵,回家种地去吧。
太累了,也太困了,再上马,我只撑了半日便撑不住了,体力透支,只好抓着缰绳,在马背上睡。半梦半醒,昏昏沉沉,突然一个颠簸,我撑不住,竟从马背上滑了下去。
这一下摔得我眼冒金星,浑身剧痛。我瘫在地上好久才睁开眼,追风着急地看着我,用鼻子拱我,绕着我转圈圈。我微微地笑,对它伸出手,想告诉它我没事,咱们还能继续赶路。可一句话没说出口,眼前一黑,我彻彻底底昏了过去。
再醒来天快黑了,追风不见踪影,北风骤起,无边的草原上只剩了我一个人。
我单手撑地,使劲咬着牙,浑身的关节都在“咔咔”作响,拼了命才站起来。北风凛冽,吹得我头发散乱,衣角飞舞。我使劲裹了裹衣袍,艰难却坚定地往南走去。
爬也要爬到伏虎关!
我走得很稳,没有摔倒,更没有停。体力上来了,我便走得快些,体力跟不上了,步伐便减慢。可是自始至终我没停过,从傍晚走到深夜,不知走了多远,伴着野兽嘶鸣,走得双腿双脚,浑身的每一块肉都不像自己的了。
然后我看到了巍峨的伏虎关。
关高数丈,玄色城墙几与天幕连在一起。冷风朔朔,自关隘不断吹来,城头燃着高高的火盆,守兵手持长枪而立,肃杀威冷,神圣不可侵犯。
我仰头看着只存在在奏章中的我朝第一关隘,知道走进去,自己就成功了。
魏铎面过圣,他认得我,我也有把握叫他起兵拥立。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十一!”
我回过头,哈丹纵马而来,旁边跟着跑丢了的追风。
我拔腿向伏虎关跑去。
哈丹喊了一声便不再喊,许是担心响动太大,惊动城墙上的守兵。可马蹄声答答,越靠越近,他不出声,我也知道他正在追上我。我绝不能被他追上,于是深一脚浅一脚,哪怕两腿跟不上了,可身子往前倾,还想继续跑。
我重重摔倒在地上。
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我感觉不到疼,爬起来继续跑。头顶就是巍峨高耸的伏虎关,关隘越来越近,身后的马蹄声也越来越近。我盼着马儿跑得比我慢些,可我怎能比马儿更快,终究还是被追上了。
哈丹勒马拦住我的去路,黑夜中与我对视。张开嘴,他似乎想喊我的名字,我却在他说话之前绕过他,径直向伏虎关跑去。
“魏铎!”我嘶声大叫,脚底一软,摔倒在地,“开门!”
我的声音乘着风,远远地递到伏虎关下。然而伏虎关紧闭城门,城上守兵须臾未动。
我单手撑地,要起,膝盖一软,又跌了下去。我大声叫:“魏铎,是朕,朕乃当今天子朱毓,朕没有死,给朕开门!”
城门依然毫无动静,我还要喊,身后却有人扑过来,紧紧抱住了我。
“十一,他们立了新皇,宣布了你的死讯,连你的尸首都送进了皇陵,你已经是个死人,不是皇帝了!”哈丹大声道。
“胡说!”我推开他,用恨不得将他碾碎的声音道,“朕没有死,朕是为奸人所害,朕回去了,皇位还是朕的!”
“你要如何回去?”哈丹怒道,“就这么单枪匹马地杀回去么?!”
“朕要入关!魏铎手握重兵,戚长缨的水军也在淮江上,还有各地守军……戚长缨是朕一手提拔,魏铎也身负皇恩。当年淮江水患,国库空虚,朕变卖内库珠宝筹措军费,一分钱都没少他的,现在正是他报恩的时候!”我嘶声道,“朝中还有孟士准与崔洋,还有许多支持朕的臣子……”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哈丹扳住我肩膀道,“我带你离京那日孟士准已被贬为八品小吏,那些曾经忠于你的臣子有多少活着又有多少还忠于你都不可知,便是这伏虎关,如今守将是否还是魏铎也是未知之数!”
我怔怔地看着哈丹,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十一,不要自投罗网,”哈丹痛声道,“这仇,以后阿哥会替你报,现在,咱们先回去吧。”
“哈丹,你知道为什么我好端端的要赶你走吗?”我冷冷地推开他,“因为孟士准告诉我,你是异族,朝臣不会容忍我们在一起,皇位,感情,我只能选一样。”
我朗声道:“朕是天子,受命于天,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朕不能舍弃皇位,更不甘心任人宰割。我的仇,我自己报,报不了,宁可一死!”
缓缓起身,朔风如刀,将我脸颊刮得生疼。我迎着关隘,边走边大声喊道:“魏铎,开门!朕乃明帝之孙,文帝十一子,当今天子。奸佞小人当道,伪传朕之死讯,朕仍在世!尔速速开门……”
“簌——”
利箭破空而过,箭矢钉入我脚前三寸。这是明显的警告,警告我若再靠近伏虎关,必将利箭穿身,伏尸当场。
我仰头看着巍峨肃穆的伏虎关,不避不躲,绕过利箭,继续道:“魏铎——”
“簌——”第二箭,城头放箭之人张弓拉满,弓弦上已搭了第三箭。我知两箭之后,若我再不理警告,第三箭定会毫不留情射穿我的喉咙。
那便射吧!我想起惨死的章枣,想起自己一夕之间由万人之上跌落肮脏腐烂的泥间,受人凌辱,只能与老鼠为伴,此仇此恨若不能消,我苟延残喘何用!
我一生甚少感情用事,唯有此刻,想都没想,踏出了那一步。
“簌——”
第三箭破风,直奔我喉间而来。我仰头瞪视关隘,箭矢的寒光几乎顷刻便到我面前。这一箭避无可避,我挺身相受,突然身后掌风疾扫,一股大力将我拽入怀中。
箭矢未能射中我的喉咙,只擦着脸颊划过,留下一道血痕。我仰头看着救我那人,下一秒痛感袭来,我晕了过去。
哈丹一路带我赶回狄族营地。路途颠簸,加上缺水劳累、急怒攻心,我高热不止,神智昏沉。哈丹走得急,随身未带药品,只有一只剩了半袋水的水囊。整整两天,他水米未进,唯一半袋水全给了我。我不知这两天他是如何过的,只知每次醒来,他都把我托在怀里。行马如此颠簸,他的手臂却稳极了。我嘶声叫他,他低下头,疲惫地扫我一眼又把头抬起来,抖起缰绳,大喊:“驾!”
进了狄族营地,我已烧得浑身滚烫,连睁眼的力气也无。哈丹抱我下马,落地的刹那双腿有一瞬间的失力,几乎将我摔在地上。好在他眼疾手快,两手一捞,才重新将我抱住。这一颠簸把我颠醒了,我微微睁开眼睛,这才发现自己回了狄族。
哈丹深受族人爱戴,此时正是清晨,王帐前围了许多族人,正竞相用狄族语向哈丹问着什么,每个人都一脸担忧与焦急。哈丹强笑着用狄族语回了几句,侍女为他掀开王帐的门帘,他抱着我走进来,门帘合上,隔绝了所有人声。
哈丹把我放在床上,此时我才觉得自己腰腿酸疼,浑身几乎散架了一般。我难受地哼了一声,哈丹捏开我的下巴,填了一颗药丸进来。
那药丸不知何物制成,入口即化,苦涩无比。苦水顺着喉咙流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扶着床边干呕起来。
“不许吐!”哈丹捂着我的嘴把我按了回去,冷硬道,“把药吐了,病怎么能好?”
可我吃了药病也没好。中午时好不容易撑着喝了点米粥,药汤一端过来,只闻了闻味便连着那点米粥又吐了一地。哈丹又气又急,去找大医。大医来了,摸摸我的额头,探探我的脉,望着哈丹,摇了摇头。
我伏在枕上,觉得自己像一根蜡烛燃到了尽头,不知为何,竟生出些许荒谬之感,情不自禁笑了。
哈丹起身去了帐外。
我又睡了过去,迷迷蒙蒙间,似乎有人在拉我的手,想探我的脉。我心想你不是已经探过,说没得救了,怎么还来,烦是不烦?一使劲,把手抽了回来。那人“啧”了一声,又来拽我的手,用了十成十的力,我抗不过,被他按着手心手肘压在床边,又由另一人过来探脉。如此诊了好长一会儿,那人用狄族话低低说了几句什么,我听不懂,继续睡。睡到一半,有人将我扶了起来,酸苦的药味弥漫在鼻间。
“起来,”那人用生硬的汉话道,“吃药!”
我真烦透了那些令人反胃的苦药,歪着头躲。那人动作粗鲁,见我不肯喝,竟捏着我的鼻子要强灌进去。我本就病着,呼吸不畅,一口气上不来几乎立时昏死过去,拼了命抬手一挥,掀翻了药碗,也挥开了那人。
药碗落地,响起清脆的碎裂声。我缓缓睁开眼睛,呼吸一窒。
我的面前坐着两个人,一位是前几日见过的济格,我猜刚刚给我喂药的就是他,一位是个不认识的老者,看上去大约七八十岁,满头银发,皮肤如枯树皮般黯黄而多皱。草原人多穿灰、褐等色服饰,他却着一身白袍,如今满满一碗药都洒在他的身上,白袍大半成了黑褐色,湿漉漉从前襟洇到脚边。
身边有济格陪伴,打扮又如此不同,且年纪极长,面色安详,他是先知?
我赶忙道:“我不知这里还有个人,对不……”
“你竟敢对先知不敬!”未及我一句话说完,济格突然暴起,指着我大骂一声,扬声用狄族话叫了起来。我不知他叫了什么,可是不过片刻,帐外已经围了一群人。
这是哈丹的王帐,他们不敢进来,只敢站在外头探头探脑地望。有人大胆打起帘子,看清楚里面的情形,外面的人全都倒抽一口凉气。
本该在帐内伺候我的侍女央吉跑了进来,一边对我递眼色,一边跟同伴一起扶先知回自己的帐子换衣服。我实不知她的眼色是什么意思,却知道自己必定闯了大祸。我一脸歉意地望着先知,先知面色宽和,明明被我洒了满身苦汤,竟也不见愠色,更在临走之际,回头对济格低低说了句什么。
后来我才知道,那句话的意思是“不要为难他”。
济格点头答应,待先知离开,他一点也没放过我。
他直接把我从床上拽了下来。
“你对先知不敬,”济格道,“按规矩,该被鞭打至死!”
我喉头一紧。
就在不久之前,我还被人关在逼仄阴暗的牢房中日日鞭打,那种皮开肉绽的痛清楚而刻骨,叫我只听到“鞭打”这两个字便很不舒服。我坐在地上,想站起来,刚动一动,又被济格一脚踹了回去。这一脚正踹在我左肩,狠极准极,我的左臂立刻疼得无法动弹。我真恨透了这无力反抗的滋味,困兽般怒道:“我不知那里有人,更不知那是你们的先知。此举纯属无心,我可以向先知解释,亦可致歉,为何不容我说话便喊打喊杀?!”
许是见我态度强硬,外面的人以为我不知悔改,男女老幼竟一齐对我破口大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