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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

一个人的村庄-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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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的道路不过是一种摆设,供那些在大地上瞎兜圈子的人们玩耍的游戏。它从来都偏离真正的目的。不信去问问那些永远匆匆忙忙走在路上的人,他们走到自己的归宿了吗,没有。否则他们不会没完没了地在路上转悠。
  而我呢,是不是过早地找到了归宿,多少年住在一间房子里,开一个门,关一扇窗,跟一个女人睡觉。是不是还有另一种活法,另一番滋味。我是否该挪挪身,面朝一生的另一些事情活一活。就像这幢房子,面南背北多少年,前墙都让太阳晒得发白脱皮了。我是不是把它掉个个,让一向阴潮的后墙根也晒几年太阳。
  这样想着就会情不自禁在村里转一圈,果真看上一块地方,地势也高,地盘也宽敞。于是动起手来,花几个月时间盖起一院新房子。至于旧房子嘛,最好拆掉,尽管拆不到一根好檩子,一块整土块。毕竟是住了多年的旧窝,有感情,再贵卖给别人也会有种被人占有的不快感。墙最好也推倒,留下一个破墙圈,别人会把它当成天然的茅厕,或者用来喂羊圈猪,甚至会有人躲在里面干坏事。这样会损害我的名誉。
  当然,旧家具会一件不剩地搬进新房子,柴火和草也一根不剩拉到新院子。大树砍掉,小树连根移过去。路无法搬走,但不能白留给别人走。在路上挖两个大坑。有些人在别人修好的路上走顺了,老想占别人的便宜,自己不愿出一点力。我不能让那些自私的人变得更加自私。
  我只是把房子从村西头搬到了村南头。我想稍稍试验一下我能不能挪动。人们都说:树挪死,人挪活。树也是老树一挪就死,小树要挪到好地方会长得更旺呢。我在这块地方住了那么多年,已经是一棵老树,根根脉脉都扎在了这里,我担心挪不好把自己挪死。先试着在本村里动一下,要能行,我再往更远处挪动。
  可这一挪麻烦事跟着就来了。在搬进新房子的好几年间,我收工回来经常不由自主地回到旧房子,看到一地的烂土块才恍然回过神。牲口几乎每天下午都回到已经拆掉的旧圈棚,在那里挤成一堆。我的所有的梦也都是在旧房子。有时半夜醒来,还当是门在南墙上。出去解手,还以为茅厕在西边的墙角。
  不知道住多少年才能把一个新地方认成家。认定一个地方时或许人已经老了,或许到老也无法把一个新地方真正认成家。一个人心中的家,并不仅仅是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而是长年累月在这间房子里度过的生活。尽管这房子低矮陈旧,清贫如洗,但堆满房子角角落落的那些黄金般珍贵的生活情节,只有你和你的家人共拥共享,别人是无法看到的。走进这间房子,你就会马上意识到:到家了。即使离乡多年,再次转世回来,你也不会忘记回这个家的路。
   
住多久才算是家(3)
我时常看到一些老人,在晴朗的天气里,背着手,在村外的田野里转悠。他们不仅仅是看庄稼的长势,也在瞅一块墓地。他们都是些幸福的人,在一个村庄的一间房子里,生活到老,知道自己快死了,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择一块墓地。虽说是离世,也离得不远。坟头和房顶日夜相望,儿女的脚步声在周围的田地间走动,说话声、鸡鸣狗吠时时传来。这样的死没有一丝悲哀,只像是搬一次家。离开喧闹的村子,找个清静处呆呆。地方是自己选好的,棺木是早几年便吩咐儿女们做好的。从木料、样式到颜色,都是照自己的意愿去做的,没有一丝让你不顺心不满意。
  唯一舍不得的便是这间老房子,你觉得还没住够,亲人们也这么说:你不该早早离去。其实你已经住得太久太久,连脚下的地都住老了,头顶的天都活旧了。但你一点没觉得自己有多么“不自觉”。要不是命三番五次地催你,你还会装糊涂生活下去,还会住在这间房子里,还进这个门,睡这个炕。
  我一直庆幸自己没有离开这个村庄,没有把时间和精力白白耗费在另一片土地上。在我年轻的时候、年壮的时候,曾有许多诱惑让我险些远走他乡,但我留住了自己。我做的最成功的一件事,是没让自己从这片天空下消失。我还住在老地方,所谓盖新房搬家,不过是一个没有付诸行动的梦想。我怎么会轻易搬家呢。我们家屋顶上面的天空,经过多少年的炊烟熏染,已经跟别处的天空大不一样。当我在远处,还看不到村庄,望不见家园的时候,便能一眼认出我们家屋顶上面的那片天空,它像一块补丁,一幅图画,不管别处的天空怎样风云变幻,它总是晴朗祥和地贴在高处,家安安稳稳坐落在下面。家园周围的这一窝子空气,多少年被我吸进呼出,也已经完全成了我自己的气息,带着我的气味和温度。我在院子里挖井时,曾潜到三米多深的地下,看见厚厚的土层下面褐黄|色的沙子,水就从细沙中缓缓渗出。而在西边的一个墙角上,我的尿水年复一年已经渗透到地壳深处,那里的一块岩石已被我含碱的尿水腐蚀得变了颜色。看看,我的生命上抵高天,下达深地。这都是我在一个地方地久天长生活的结果。我怎么会离开它呢。
  
人畜共居的村庄(1)
有时想想,在黄沙梁做一头驴,也是不错的。只要不年纪轻轻就被人宰掉,拉拉车,吃吃草,亢奋时叫两声,平常的时候就沉默,心怀驴胎,想想眼前嘴前的事儿。只要不懒,一辈子也挨不了几鞭。况且现在机器多了,驴活得比人悠闲,整日在村里村外溜达,调情撒欢。不过,闲得没事对一头驴来说是最最危险的事。好在做了驴就不想这些了,活一日乐一日,这句人话,用在驴身上才再合适不过。
  做一条小虫呢,在黄沙梁的春花秋草间,无忧无虑把自己短暂快乐的一生蹦达完。虽然只看见漫长岁月悠悠人世间某一年的光景,却也无憾。许多年头都是一样的,麦子青了黄,黄了青,变化的仅仅是人的心境。
  做一条狗呢?
  或者做一棵树,长在村前村后都没关系,只要不开花,不是长得很直,便不会挨斧头。一年一年地活着,叶落归根,一层又一层,最后埋在自己一生的落叶里,死和活都是一番境界。
  如此看来,在黄沙梁做一个人,倒是件极普通平凡的事。大不必因为你是人就趾高气扬,是狗就垂头丧气。在黄沙梁,每个人都是名人,每个人都默默无闻。每个牲口也一样,就这么小小的一个村庄,谁还能不认识谁呢。谁和谁多少不发生点关系,人也罢牲口也罢。
  你敢说张三家的狗不认识你李四。它只是叫不上你的名字——它的叫声中有一句可能就是叫你的,只是你听不懂。也从不想去弄懂一头驴子,见面更懒得抬头和它打招呼。可那驴却一直惦记着你,那年它在你家地头吃草,挨过你一锨。好狠毒的一锨,你硬是让这头爱面子的驴死后不能留一张完整的好皮。这么多年它一直在瞅机会给你一蹄子呢。还有路边泥塘中的那两头猪,一上午哼哼叽叽,你敢保证它不是在议论你们家的事。猪夜夜卧在窗根,你家啥事它不清楚。
  对于黄沙梁,其实你不比一只盘旋其上的鹰看得全面,也不会比一匹老马更熟悉它的路。人和牲畜相处几千年,竟没找到一种共同语言,有朝一日坐下来好好谈谈。想必牲口肯定有许多话要对人说,尤其人之间的是是非非,牲口肯定比人看得清楚。而人,除了要告诉牲口“你必须顺从”外,肯定再不愿与牲口多说半句。
  人畜共居在一个小小村庄里,人出生时牲口也出世,傍晚人回家牲口也归圈。弯曲的黄土路上,不是人跟着牲口走便是牲口跟着人走。
  人踩起的尘土落在牲口身上。
  牲口踩起的尘土落在人身上。
  家和牲口棚是一样的土房,墙连墙窗挨窗。人忙急了会不小心钻进牲口棚,牲口也会偶尔装糊涂走进人的居室。看上去似亲戚如邻居,却又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日子久了难免会认成一种动物。
  比如你的腰上总有股用不完的牛劲。你走路的架势像头公牛,腿叉得很开,走路一摇三摆。你的嗓音中常出现狗叫鸡鸣。别人叫你“瘦狗”是因为你确实不像瘦马瘦骡子。多少年来你用半匹马的力气和女人生活和爱情。你的女人,是只老鸟了还那样依人。
  数年前一个冬天,你觉得有一匹马在某个黑暗角落盯你。你有点怕,它做了一辈子牲口,是不是后悔了,开始揣摸人。那时你的孤独和无助确实被一匹马看见了。周围的人,却总以为你是快乐的,像一只无忧无虑的夏虫,一头乐不知死的驴子、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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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这些活物,都是从人的灵魂里跑出来的。它们没有走远,永远和人呆在一起,让人从这些动物身上看清自己。
  而人的灵魂中,其实还有一大群惊世的巨兽被禁锢着,如藏龙如伏虎。它们从未像狗—样咬脱锁链,跑出人的心宅肺院。偶尔跑出来,也会被人当疯狗打了,消灭了。
  在人心中活着的,必是些巨蟒大禽。
  在人身边活下来的,却只有这群温顺之物了。
  人把它们叫牲口,不知道它们把人叫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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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畜共居的村庄(2)
   
村东头的人和村西头的人
一般来说,南方人和北方人的相貌及性情差异是显而易见的。住在村东头的人和住在村西头的人有啥不同便少有人知了。村庄是这个世界上的最小地方,一般的村子户不过百,人不足千,东西跨度也就几百米,那头咳嗽一声这头也能听得清清楚楚。这样的弹丸之地竟也有东西人之分,听起来你会觉得可笑。
  住在村东头的人,被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照醒。这是一天的头一茬阳光,鲜嫩、洁净,充满生机。做早饭的女人,收拾农具的男人,沐浴在一片曙光中,这顿鲜美的“阳光早餐”不是哪个地方的人都能随意享受。阳光对于人的喂养就像草对于牲畜。光线的质量直接决定着人的内心及前途的光亮程度。而当阳光漫过一个房顶又一个房顶到达村西头,光线中已沾染了太多的烟尘、人声和鸡鸣狗叫,变为世俗的东西。
  早晨村东头的屋影、树影、烟影、人畜影层层叠叠压向村西头。早晨的影子是残梦,是梦幻与现实的暧昧与交替。这种影子里长大的人,忧郁、怀疑、好妄想。午后村西头的影子正好反过来压向村东头。午后的影子是疲惫,是一整天勤劳带来的收获与遗憾,是先到的夜晚。坐在这种阴影里吃晚饭的人们,咀嚼生活的自足与艰辛。早熟,早恋,早有所成。
  住在村东头的男人,早晨面朝太阳,一泡激尿撒出三米远两丈高。这是憋了一夜的老尿,所以憋一夜不在三五更放掉,就是为了一大早地晒晒太阳。撒尿是个多好的正当理由,它让这个见不得人的家伙偶尔出来放放风见见阳光。
  水往东边流,一渠水村西人洗过衣服村东人洗,虽说水过百米自然清,百米外的清水肯定已不是以前的水。风向西边刮,村东头的尘土刮到村西头,村西的尘土又刮到更西边另一个村庄的东头。
  村东头的人以为太阳落尽时,太阳才落到村西头的房子后面,几栋矮土房足够遮挡人的眼光。就像村西人以为太阳还未出来时,村东人已饮足了早晨的头茬子阳光。村西人的黄昏漫长,夜相对短些。村东人的黎明早,昼相应长些。前后一算又是一样的。先醒的人也先睡着。误差极微小,才不易觉察地影响着人。
  —个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被太阳先照那么一阵子,一个人夜夜早睡早醒。早早下到地里,四寂无人地先干那么一阵子。
  另一个人总是最后目睹日头落尽,看着人全回村,牲口都归圈。尔后关好院门。只有他知道一天真的完了。他最后一个端起饭碗,最后一个点灯又最后一个把灯吹灭。半村人鼾声大震时,另半村人正醒着。
  这样的两种人就像生活在两个不同时代,他们气质、禀性中的不同东西肯定比相同的东西多得多。
  人虽非草木,家却是根,把人牢牢拴在一处。人可以走东窜西,跑南奔北,大部分时间却还是在家里度过。家的位置对人一生有多重要。家安在盐碱滩,你的脚底就一辈子返潮。家住沙沟梁,有风无风你都得把眼眯缝上。不同的生活方位造就着不同的人。几步之外,另有乾坤。村人早就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他们在活得不对劲时,要想方设法搬搬房子,这比搬动其他更容易些。树挪死,人挪活嘛。
  
黄沙梁(1)
一、我不知道这个村庄到底有多大
  我不知道这个村庄,真正多大,我住在它的一个角上。我也不知道这个村里,到底住着多少人。天麻麻亮人就出村劳动去了,人是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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