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同学少年-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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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墨鸿眉头一皱,都举到了嘴边的茶杯又停下了:“这么说,毛同学,这不是你的课业?”毛泽东摇摇头:“不是。我对时事和军事平常就感兴趣,看到不懂的,所以才来请教先生。”
“砰”的一声,纪墨鸿把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乱弹琴!”毛泽东与杨昌济都吓了一跳。
仿佛是意识到了自己失态,纪墨鸿赶紧控制了一下自己的语气:“毛泽东同学,你身为学生,不把精力用在自己的课业上,搞这些不着边际的玩意干什么?欧洲打仗,跟你有关系吗?没有嘛!搞懂一个兵贵神速,你的哪科分数能提高?不行嘛!——对了对了,还有十几天就要期末考试了,明后天你们全部科目还要摸底测验,你还不抓紧时间好好复习,是不是科科都能打一百分啊?”
毛泽东被他一顿训斥,都懵了。杨昌济摇头说道:“纪先生,话也不能这么说,碰上问题,及时求教,这也是润之的优点嘛!”
“那也得跟课业有关!这是什么?不务正业嘛!”纪墨鸿摇着脑袋,“早知道是这种问题,我才不会回答你呢!”他瞪了一眼毛泽东:“还站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回去复习功课?”
“纪先生再见。”毛泽东窝了一肚子气,转身就走。盯着纪墨鸿,杨昌济似乎有话说,但停了一停,只是道:“打扰纪先生,告辞了。”等房门一关上,纪墨鸿抓起那份报纸,便往字纸篓里一扔,“什么板仓先生,学生不懂事,他还助长劣习,如此为人师表,太不负责任了!”
三
纪墨鸿对杨昌济教育学生的方式有意见,杨昌济对纪墨鸿教育学生的方式又何尝不是意见大大的!他非常担心纪墨鸿这样对待毛泽东,会打击毛泽东的求知欲,便把自己的担心告诉了老朋友孔昭绶。
“毛泽东那个倔脾气,哪那么容易受打击?”孔昭绶满不在乎地安慰杨昌济,“哎,说起他,我又想起那天看到他教人认字的事。你看好的苗子,确实不错啊。说得天花乱坠,做起来眼高手低,这是读书人的通病,我最怕的,就是我们的学生也变成这样。这个毛润之倒确实不同凡响,不但能想能说,最难得的是,他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他愿意化为行动,这才是务实啊。”
杨昌济很高兴孔校长能这样赏识他钟爱的学生:“润之的优点也就在这里。其实,论天资,他也并不见得有什么特别惊人之处,但别人坐而论道,他总是亲力亲为,所以长进得就是比一般人快……”
杨昌济的话还没说完,校长室的门“砰”的一声被猛地推开了,黄澍涛挟着一叠考卷,一脸怒气冲冲地冲了进来,把孔昭绶和杨昌济都吓了一跳。
“澍涛,这是怎么了?谁把你惹成这样?” 孔昭绶问道。
“还能有谁?毛泽东!”黄澍涛把手里的考卷往桌上一拍。原来图画测验,黄澍涛监考。考试内容是:日常实物素描,请大家各自画出一件日常生活常见的实物。结果白纸发下去不到一分钟,毛泽东就交了卷子。
“就画了这么个圈圈!”黄澍涛敲着孔昭绶手里的一张考卷,“你猜猜他说什么?他说这是他画的鸡蛋!”
那张纸上,孤零零地还真就是一笔画了个椭圆形的圈。孔昭绶疑惑地问道:“怎么会这样?”
“怎么不会这样?就这个毛泽东,每次上我的课,从来就没有认真过!——你有本事,功课学得好,你就是一节课都不上我也不怪你,可这是学得好吗?这不是胡扯蛋吗?” 黄澍涛越说越气。
这时方维夏正好推门进来,说道:“校长,这次期末预备测验的数学和国文成绩单已经出来了。”他缓了一缓,看了杨昌济一眼,说:“有一个学生成绩比较怪——国文第一名,顺数;数学也是第一,可惜是倒数。”孔昭绶怔了一怔,问:“是谁?”
“本科八班的毛泽东。” 方维夏答道。孔昭绶与杨昌济不觉面面相觑。信步来到教务室,却见老师们都在,正议论毛泽东的奇怪成绩。
孔昭绶放下了手里的成绩单,说:“从这次摸底测验的成绩单上来看,毛泽东的确存在一定的偏科现象。各位都是第八班的任课老师,到底是什么原因?我想听听各位的意见。”
费尔廉第一个开了口说:“从我的音乐课来看,毛泽东这个学生在音乐方面缺乏天赋。别的学生一遍就能学会的音乐,他五遍、十遍还要跑调。”他指指脑袋,“我觉得,他这里有问题,他太迟钝了,真的,这个学生不是不用功,他是非常非常的迟钝。”
袁吉六一听,脸板起来了,当即回敬道:“毛泽东迟钝?他都迟钝了,一师范还有聪明学生吗?袁某教过的学生也不算少了,我敢断言,长沙城里最聪明,也最肯用功的学生就是毛泽东!”
“不会吧?”数学老师王立庵情绪上来了,“毛泽东还用功?我教六个班的数学,还没见过他这么不用功的学生呢,上课上课老走神,作业作业不完成,我看他脑子是没有一点问题,就是不肯用功!”
“你们说的毛泽东是我认识的毛泽东吗?”饶伯斯显然被搞糊涂了,“毛泽东上我的英语课是很认真很认真的,比一般学生刻苦得多,他就是基础差,所以成绩只是一般。我觉得,他是一个天分一般,但很用功的学生啊。”
黄澍涛冷哼道:“依我看啊,聪明勤奋,他是哪一条都不占!”
孔昭绶点头说:“嗯,又聪明又勤奋,聪明但不勤奋,勤奋却不聪明,又不聪明又不勤奋,这个毛泽东怕是个孙行者,七十二变啊!”
评价如此悬殊,大家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我说两句吧。”一片沉静中,杨昌济开口了,“毛泽东的成绩单,我刚才也看了,总的来说,凡社会学科的课,他是门门全优,非社会学科的课呢,成绩确实不理想。你可以说他是一个偏科的学生,也可以说他是一个独擅专长的怪才。但我以为,他的身上,首先体现了一种难能可贵的东西,那就是个性!
“的确,学生应该学好功课,偏科也证明了这名学生发展不全面。但学生为什么会偏科呢?原因就都在学生身上吗?” 杨昌济看了看大家一眼,顿了顿说,“我觉得不尽然。我国之教育,向来就有贪大求全之弊!以我校为例,部颁教育大纲规定的这些课程,可谓面面俱到,一个师范生,从国文、历史,到法制、经济,乃至农业、手工,文理工农商,无所不包。假如是小学、中学,那是打基础,全面培养学生最基本的知识,确实是必要的。可我们是小学、中学吗?不是,我们是高等专科学校啊。如此驳杂而主次不分的功课设计,这科学吗?这种恨不得将每个学生都培养成全才、通才的教育模式,本来就为教育界诸多有识之士所诟病,我本人也向来是不赞同的。
“更令人担忧的是,把考试分数视为评价学生的唯一标准。学生的素质如何,能力怎样,没有人关心,每日里功课如山,作业如海,但以应试为唯一目的,把学生通通变成了考试的奴隶——须知一人之精力有限,面面俱到则面面不到,门门全优则门门不优,许多才质甚佳之优秀学生的个性,常常就湮没在这功课之山,作业之海里,便有峥嵘头角,也被磨得棱角全无了!”
他说得不禁激动起来,站起身来:“以毛泽东为例吧!这个学生我接触较多,还是比较了解的。各位如果看过他的读书笔记,听过他讨论时的发言,就会发现,他是一个非常肯思考、也非常善于思考的学生。他的着眼点,从来不仅仅局限于个人之修身成才,而是把自己的学业,自己的前途、未来,与社会之发展,国家之兴衰,民族之未来紧紧联系在一起。身无半文而胸怀天下,砥砺寒窗而志在鸿鹄,这样的学生,你怎么可能用僵化呆板的应试教育来框死他,怎么可能要求他面面俱到、门门全优?
“我们的教育应该提倡学生全面发展,但是如果出现某些个案就如临大敌,实在大可不必。因此,我们这些教书育人的先生,又何必为苛求某几门功课的成绩,硬要扼杀一个个性如此鲜明的学生的天性呢?”
“杨先生这话,太不负责任了吧?”
这个时候,纪墨鸿走了进来,“论见识,纪某是少了点,及不上杨先生。”纪墨鸿剔着指甲,慢条斯理、有意扭曲事实地说:“所以是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上课不专心,读书不用功,校规校纪视若儿戏,考试成绩一塌糊涂,怎么他就成了个大才?要是这样就是大才,哈,那就好办了,学生通通不用上课了,考试通通取消掉,满山跑马遍地放羊,到时候,第一师范人人都成了大才。孔校长,是不是明天开始咱们就这么办啊?”
杨昌济解释道:“纪先生不要误会我的话。昌济也没有说什么规矩都不要了,我说的只是毛泽东这个特例,他也并非上课不专心,读书不用功。”
“特例?校规校纪就不许特例,部颁大纲更不容特例!”纪墨鸿毫无余地地回答。
杨昌济继续说:“毛泽东的成绩,并非一塌糊涂,至少三分之二以上的科目,他堪称出类拔萃,虽然三四门功课还要加强,何必非得强求尽善尽美?”
纪墨鸿敲着桌子:“三条腿的桌子站不稳!学生进校,学的是安身立命的本事。杨先生如此放任,他日这个毛泽东走出校门,万一就因为这几门功课不行砸了饭碗,只怕不会感激杨先生吧?”
杨昌济摇摇头说:“纪先生是不了解毛泽东,此生读书,绝不是为了有碗饭吃。”
“饭碗都不要了,他还想要什么?想上天啊?好,就算他可以不要饭碗,他去做他的旷世大才,其他学生呢?开出这么个先河,立起这么个榜样,岂不是要让其他学生都学他那样随心所欲,到时候,还有学生肯用功吗?”
黎锦熙冷冷地说:“我想这倒不至于吧?毛泽东的用功,那是全校闻名的。我是事务长,我知道,每天晚上全校睡得最晚,也起得最早的,总是毛泽东,每天熄灯以后,他还要跑到茶炉房,借值班校役的灯光看好几个钟头的书。许多学生现在开夜车学习,还是受他的影响呢。”
“又是一条,听听,又是一条!”纪墨鸿桌子敲得更响了,“熄灯就寝,这也是学校的规矩!熄了灯不睡觉,还要带着其他学生跟着他违反校规,果然是害群之马!不严惩何以正校纪?”
黎锦熙不禁张口结舌。杨昌济笑说:“这真是正说也是纪先生,反说也是纪先生。”
纪墨鸿冷笑说:“我没有什么正说反说,我只有一条:学校不是菜市场,一句话,不能没了规矩!”
杨昌济肃然说:“我也只有一条,不能为了规矩扼杀了人才!”
教务室里,一片宁静,一时间,气氛仿佛能点得燃火一般。坐在角落里的王立庵咳嗽了一声,却发觉自己的一声咳嗽在这一片剑拔弩张的安静中显得格外惹耳,赶紧强压住了声音。一片压抑的寂静中,连正在给老师们添茶的校役也小心翼翼地放轻了动作。
“各位先生,我认为毛泽东的偏科,既不是他的能力缺陷,也不是学习态度有问题;广而言之,我们的教育,究竟应该以学生的考试分数为唯一标准,还是应该舍弃应试观念,尊重学生的个性,因材施教,我看,坐在这里讨论,也出不了结果,还是要从学生本人身上,去找真正的原因。”孔昭绶站了起来,说,“我建议,讨论先到这里。几位对毛泽东偏科有看法的先生,今天晚上,我们一起去找毛泽东谈一谈,再作定论,好不好?”
四
老师们在教务室争论不休的同时,子升与蔡和森也在君子亭里就偏科的事情围攻毛泽东。
“润之,我们是朋友,是朋友才会跟你说真心话。你这个偏科的毛病,我们是有看法的。读书不能光凭兴趣嘛,你我都是学生,学校规定的功课,怎么能想学什么学什么,不想学的就不学呢?”萧子升苦口婆心地劝毛泽东。
“你以为我愿意啊?我也想通通学好,可是有些功课,我真的学不进去嘛。”毛泽东为自己辩解着。
“你就是喜欢找借口。国文你学得好,历史、修身、伦理、教育那么多功课你都学得好,为什么数理化、音乐、美术就学不好呢?明明就是没用心嘛。”
“我用了。”
“你用了?用了怎么会学不通呢?”
蔡和森看子升的话毛泽东听不进去,也开了口:“润之,我相信你说的是真心话,可是,偏科终归不是什么好事,你也不能总这样下去吧?”
“我也烦咧。我就不想门门全优啊?可是,有些功课,我一拿起书就想打瞌睡,逼起自己看都看不进——有时候想想,也是想不通,那些个烂东西学起有什么用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