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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

老实人 集-第7部分

小说: 老实人 集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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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失了他的法术,何况我们凡人秉承了爱欲的丰富遗产,怎么能说某一类人便不会为这事
情所缚缠?在把身子去殉情恋的道路上徘徊的人,其所有缠缚纠纷的苦闷,凡圣实没有很
大区别的。一个皇帝同一个兵士地位的不同,是相差到几乎用手可以摸得出,但一到恋着
一个人,在与女人为缘的应有心灵上的磨难,兵士所有的苦闷的量与皇帝可并不两样。一
个状元同一个村塾师也不会不同。一个得文学博士的人同一 个杂货店徒弟也总只会有一
种头痛。因此在连长的身分上,就不必怎样去加以此时那尽量饮酒的解释,也很容易明白
了。
露水的夫妇,是正因为那露水的易消易灭,对这固持的生着那莫可奈何的恋恋难于舍
弃的私心,自然的事啊!
没有酒可喝的连长,借着身边炭盆飘着微微蓝焰的火光,望到妇人的侧身轮廓,终无
一语。旋又极无聊赖将那散在膝上桌上以及炭盆边旁的花生栗子壳扫盖到那炽炭上,先是
发着烟,爆响着,不久就全体燃着火燎熊熊了。从火光中连长见到妇人白白脸上流泻着眼
泪,就摇摆那个剃得光光的军人式的头,哑声说是已依命令就不回营了。
妇人苦笑着,倒出葫芦里余酒,自己一口气喝尽。
“说不有酒又有了!”连长责难似的嚷妇人。
“我不愿你吃了。”
“那你也莫喝。”
答应说是不,把葫芦摇着,一转眼间又倒出些到杯中。妇人正欲去拿时,连长手快先
抢到,朝火里一浇。酒是只剩下一些余沥,与火接触忽然便变成火焰向上蹿。妇人把手掩
了脸。腕上套有银麻花圈镯,这时象真金。也不是因为连长把酒抢了去不让喝就生了气,
但在掩着脸以后,妇人忽然幽幽哭泣起来了。
“我答应不走,你又哭呀。”
还是哭,并非不曾听到连长的话语。再哭下去把连长反而哭走,也是妇人所能料得到
的事。然而连长说不走,是这时,终久仍然还得走啊!妇人想到这些本不必想的未来情形,
不由得更伤心了。好歹都得走,所有的情义,到时便当全丢下,这未来的必不可免的寂寞,
使妇人把眼前怎样束缚连长的方法全忘记。若是连长真若为烧酒淹死,则妇人非把身子泡
到泪中不可了。连长是,因了妇人一哭倒觉能将预支的苦恼支票拒绝,心上反而轻松一点
了。连长望着妇人的抽咽,怔怔的,不知其办法,就立起身来。妇人虽用手掩脸,可是距
离近,听得出。
“要走你就走,横顺要散场!”
“说不走了呀!”本来是想立起身来伸一个懒腰,怕误会就不。说是说不走了呀,那
是为这因立起身子响声得来的误会加一种解释。
然而妇人为了自己一句话,索性嚎啕了。
要连长去持刀杀一个人,其困难不会象这时情形。
浇在炭上的酒是只一倏的光明,所有的果壳,也无从持久,屋中是随即恢复以前黑暗
了。从光明中骤来的黑暗,各人是把对面的人轮廓也全体失去,妇人在黑暗中象是连长已
真离开了她,哭得更伤心了。
一个军人关于哄嘬妇人的方法,比较起来是笨拙到象嗾兔拉车,连长不久就用手去拭
额边的汗,酒醒一半了。
连长求助于手去抚慰妇人,妇人就拖着那手用牙齿啃着。
“不痛吗?”连长反问那妇人。
“痛到你手上,我的心子被你啃了有多久!”
连长用嘴擦妇人腮边的泪,两人莽莽撞撞抱着了。

五 

到腊月二十三,各家准备灶马糖送灶神上天的时节,连长办公改了个地方。从此司务
长得一天一趟来到连长家中清算一次伙食账。点名号仍然是每日吹三次,但从此以后,不
再能使连长太烫听到这声音心跳了。

一九二七年十月重阳后五日于北京

 网络图书 独家推出 转载请保留



***
【文学视界(white…collar)编辑整理】

 

                 我的邻
沈从文





若把我这退过伍的上士也算在一起,这一个院子里已住上六个丘八了。凡是有两个女
人住的地方,那一片小天下就少有太平时;凡是有三个大兵的地方,那地方便终日杀气腾
腾。我们这里,却是副爷有一倍,女人又属于副爷太烫,热闹透了。并且,其他的,我还
忘了算上那几人——因为我就永不知道那两间房住几人——那是些,有音乐天才,每天除
了吹打弹唱以外少有休息的亲哥子弟兄,又是北京大学法科的学生。
这属于上帝所分派(让我学一个基督教徒说这一句话吧),把爱热闹的处置在一个地
方,好使大家全在一种吵打空气中生活下来,这若果是上帝的意见,我赞成。因为有些人,
天生就是一面锣或一面鼓,搁下休息不久就将生出格外大的毛病来,就是每天作出镗镗或
蓬蓬声音,他也不够数,还得别的如象小板鼓、钵、铛铛锣那各式各样东西来配合,才调
和,才成套。然而,为什么把我也得夹在这套“响器”中?也许是我这退伍的上士,在行
动中还保留了那一个上等兵的能对付一切嘈行的模样,因而把我留在这里享受!我奇怪我
穷,使我无论如何设法离开这地方也不成。因了一些债,把我身子黏到这公寓,因了公寓
给我的热闹,弄得我日夜全不得安静,我变成一个善于生气的人了。我又奇怪这北京,公
寓客店既是那么多,空了一半房子的也常常有,全无一个客因而关门的也并不少,干吗这
破庙似的地方,却是赶集一样这个去了那个又搬来?这是气运,诚然,这当真应说到气运
上头了。我想若不是掌柜气运特别好,就是我气运特别坏,这二 者必定居其一,才能如此
的天然巧遇。
本来给大学生住的大学区附近公寓住满了副爷,且多数带了一名副爷太烫,正如当局
有意把大学附近全武装起来,好使学生能老老实实关到房门读书一个样,也许这样一来,
学生们吓得不敢随便出门是实事。然而因此一来,书也真不必读了。一面防到同副爷误会
肘子触肘子,一面又来领受那种叫嚣吵骂叱咤呜咽的耳福,要读书,也不让你有空的。忽
然的,在大学校附近公寓住的学生全消灭,重新来了无数的副爷,这也是不大容易使我明
白的事情。
在一种类乎占领类乎奏凯的模样中,教育这东西,只能全给副爷毁灭了,撕碎了。渺
小的个人损失,当然是更不足道。
虽然我还应感谢我这公寓的老板,长年还是不改其度,能够用那不和气的脸嘴总使一
个住客无从久呆,就是那三位伙计,似乎对这逐客工作也帮忙不少——可是,这个去了那
个来,气运如此,没有可说的!
在日里,不敢出到大院子去,恐怕别人疑心我是对他太烫生了怎样不良的歪心,就只
规矩坐在房中窗子下,看我的《释典》。然而你要涅~''在南房,有人却在北房敲打一切法
宝作异声。在一切丝竹金石中,还有那口号;口号总不离马派《定军山》,头通鼓二通鼓,
擂之不足又重来。
放下书吧,就听。但不久,《定军山》又完场,改为“大正琴”独奏《梅花三弄》了。
“大正琴”奏毕还有二胡,二胡奏毕有箫,箫之外有笛……从这些讨人厌烦纷扰唠叨中,
我见到了地狱的轮回,我了解了各样地狱的景致。我是一个活着的人,不靠青脸赤发的小
鬼,不靠牛头马面——单只靠这几个天才用他那惊心动魄的音乐引路,我游过地狱一遍了。
除了我逃出这公寓,每日我得给他们领导跋涉那各式各样的烦恼的山水。但我不能同
一个浪子一样终日在灰尘烈日以及霍乱流行的大道上走,到图书馆去则藏书室关了门。还
有我得活下来,得用我这败笔按着了纸写我所能写出的小说,写成拿到各处去,求讨少数
的报酬,才不至于让我住房的东家撵我。要我在这种杂耍场一类地方看书也不能静心,怎
么还能写出文章?一千字,在所谓我的货色行市中,至少我应当每天匀出功夫来写一千字,
到月底,才有人开出饭来给我吃,这种情形下,一百个字也无从写了。
要想一事不作倒在床上睡,那音乐,那歌声,用了它那唯恐你久睡伤食的关心样子来
嗾你,来搅你,好歹总得听。他又象知道我耳并不聋。塞了耳朵孔吧,塞过了,在纵然没
有见到没有听到的行动中,这低调的无形的鞭子,还是在把我灵魂痛痛敲打啊!
我不明白这世界是什么样世界,神所分配给我的,连我在一种寂寞的生活下安安静膊
做一点白日的梦也吝惜!
“大正琴有两架咧,不用猜,是大帅的老乡吧。”一个朋友到我住处时听到弦歌之声
就歆羡似的说是琴必有两架。但当听完我的诉苦以后就把眉蹙着笑了。
“你若是真心愿意听音乐,那么咱们住处就对调吧?”我说。
“但是我那边欠的债更多,怕不容易。”
朋友是显然想在欠账上把留难推托到他的掌柜身上,说是住处对调怕不能办到,但我
很明白的看出了。实际上,朋友怕大正琴正不让于我。这个朋友便是极会作诗的也蘋君。
有时节,两边房里各有一个人,把那琴弹得嘣嘣咚咚的如同在比赛一个名曲,时间越
来就越久,似乎谁都不甘心让谁比自己更精神,这种糟蹋空间寂静的功劳,最后是只能平
分了。为他们揣想,这中大致还有那藏在心里的愤懑在,为了体面与气力,不会能对骂,
不然总不会正适宜于睡眠的清晨还有那超拔琴声!
夜里,总应当稍稍休息了,人纵乐此不倦,为了那可以作声的乐器着想,休息也是一
种普通的需要。是的,如我所希望,以及乐器所希望,人家放下这神圣工作了。
从上灯以后,看兴趣,有时是可以得一点两点钟安静的。
感谢天,这些好邻居,他还有那朋友来邀他到别处去,把琴拿去到别一地方拉弹给一
切有福的人听!
不过,一到夜来的天气,有凉的风为把日里新秋带有余骄的热气吹去,没有月的时节
也还有星子,院子里适宜弹唱以外更适宜清谈,于是可敬的副爷们露着肘子在院子中各据
了相当地盘,议论开始了。
这中我可以学得许多乖,有福能够听着一个少校模样的军官用他那地道的奉天土话臊
骂着各式各样的娘。我奇怪一 个军人在性欲上能找出那么多新鲜精致的术语,竟胜过一个
用文字表现感情的艺术家,象是翻着字典在骂,又象是背诵一种极熟习的文法,我不明白
他那位太烫听了作何感想。还有那另一个副爷太烫听了是生出怎样情绪。
我将睡到床上还是坐到桌边来作我应在日里做毕的工作?我除开在纸上驰骤,为我的
邻居副爷记录下一些足以供他日研究民族学的人帮助的骂人话语以外,写一首打油诗也不
能办到,这简直是一个军营了。如那我所梦想的过去的军营,在打过胜仗以后,初初的集
合拢来各展览其所掠得的宝物,用着那充满骄傲与愉快的喉咙,对着同队中人无恶意的随
便互骂互诅。
只有睡着躺着听!
从一种不能作工不能安睡的生活中,我对我的穷,有着有生以来未曾有过的烦恼。要
逃出圈子,只要在我每月平常收入下,多得四十元,或者再少点也可。但这区区四十元,
把我身作抵押给别人,也没有能找到的机会。就是三十元,二 十元,借也没处可以借。日
子还正长着,我所合当受的罪,我恐怕到我能忍受的能力以内是永没有得救的缘法了。
一阵风,一阵雨,能把房中所有的苍蝇蚊蚋扫除得无影无踪。世界上,就没有那大风
雨能够把我们院子里乐声全吹到很远一个地方去,也没有那样风,能够把我吹出这公寓。
唉!在往日,十二点以后,这些神之子,疲倦了,放下了一切,放下琴的拨子,放下
了口的权利,放下了欢喜与愤怒——都睡了。我能请求我们的主人,留下一盏灯,在一点
钟太平无事鸦雀息声的情形中,做完我应做的一切事。做完事后我上床,睡眠给了我们真
正的平等,日里一切我把它忘了。
这幸福到如今来又给取消了。
理由是有人要打牌。这理由不悖乎人类生活同法科学生爱音乐一样。
若不是那牌骨一面上头所刻的字全是一些辱骂的记号,则我敢断定他们用为赌输赢的
竟是一些骂人的字眼。把臊奶奶一类名词当筹码,是好象全桌子上人都一律采用了。唉,
这也有要一个局外人听的义务。
在互相辱骂之中,忽又听到决裂了。人已似乎全站起身了,且听到推移桌子声,一人
用那沉重的语调压迫对家声,一 人劝慰声,倘或是,把拳捏得紧紧的鼻子上一下,又怎样
收常或者,这边一拳过去,那一边,猛不知,飞起一件茶碗之类直落到这人的头上,血是
要流的,不是临时又得差派人去请医生么?即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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