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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部分

火与冰-第11部分

小说: 火与冰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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厌鬼,不是一个贼和贪得无厌的人,那么我就不会取得成功。看看那些善良温顺的人吧,他们虽然堪称我们中间的精华,但他们却都被挫败了。可怜的傻瓜们!”汉德逊是个成功者,但诗性仍然顽强地与他的成功作对。他是犹太人,他也是诗人,这就注定了他不可能是一名“完美”的成功者。他孤独得可怕,而且恐惧,他对行为缺乏信任,对自命为英雄的行径表示怀疑。他想实现尊严,并给生命加上一种道德的量度。这一切,只有在疏离于“文明”的流亡中才有实现的可能性。
  贝娄笔下的流亡者都是“受苦和受辱的学徒”。作为一名心灵敏感的犹太人,贝娄保持了一种在盛世中的末日感。他看到,一般公民已经获得自由,不再像兽类似的每日劳役,天天都有奢侈的生活供人们享受,可是每个人都发现自己悬空吊在新的安适之中,看不出应该享有此类生活的权力或理由。这样便导致了具有反讽意味的结果:新获得的自由反而使人们更加孤立,更加受制于权力。“人不能单独地生活,而应兄弟般地生活。”流亡的汉德逊们终于悟出这样的道理。回荡在他耳边的声音“我要!我要!”变成了“他要,她要,他们要”。生命的意义在艰苦卓绝的流亡的过程中凸现出来,我们都有一个“值得为之奔波的命运”。流亡是渺小的人与命运所作的最后一搏。流亡的动因各不相同,流亡导致的结果却大致相同——那就是具有金刚石般的品质、文化与思想的诞生。伟大的流亡者们以流亡的行动来作为思想的前奏曲。所有的钟声在那一刹那间响起,流亡者们在路上聆听到钟声,清醒地知道:伊甸园是不存在的。流亡的姿态呼应着流亡者身上某种神圣的素质。能够改变什么,不能够改变什么,关于这一点,流亡者要流亡很多年才能给出真正的答案。
  一部呆板的历史,因流亡者而生动。
  一部虚伪的历史,因流亡者而真实。
  一个平凡的人,因流亡而拥有不平凡的世界。
  一个软弱的人,因流亡而在火与电中迫近永桓。


叛徒们


  阿瑞斯山天然半圆形剧场人山人海。雅典最高民众法院及陪审法院五千人会的十分之一组成的陪审团业已就座。
  这是雅典历史上最重要的一次审判。审判的罪人是全希腊最有名望的人——苏格拉底。他的罪名是“不承认国家信奉的神,另立新神,腐蚀青年”。
  苏格拉底出生的时候,不是以哭声而是以笑声向世界致敬的。少年苏格拉底在父亲的培养下,已雕刻出伟大的作品,受到伯利克里的赏识。但他就在取得一位雕塑家最辉煌的成就之前,转行研究哲学——与其雕塑石头,不如塑造人的心灵。
  尽管祭司宣布,苏格拉底是最聪明的人,但他自己强调说,他不是有智慧的人,他并不拥有真理,但他是一个探索者、研究者、真理的热爱者。他解释说,这就是“哲学家”这个词所表达的意思,即智慧的热爱者,智慧的寻求者,而与“智者”相反,即与自称有智慧的人相反。他认为,政治家必须是哲学家——他们还有重大的责任,它们必须是真理的探求者并且知道自己的限度。
  苏格拉底的生命在街道上、运动场和广场里。他滔滔不绝地跟几十、几百个弟子和信徒谈话;或者赤足行走、突然站住,在街道中央立成一棵树。按照波普尔的说法,他是道德主义者和感情主义者,“他典型地属于这样的人,他批评任何形式的政府的缺点,但他又承认忠于国家法律的重要性”。他是纯粹的民主派,他曾勇敢地反对三十僭主的独裁政权,他更勇敢地反对日益失去自身真正目的的民主制。于是,统治者和庸众把他指认为“反对民主的叛徒”。
  苏格拉底自己一生中没有写过一行字,他的思想通过弟子们的记录部分地流传下来。“谁想要推动世界,就让他先推动自己。”他领会了自己的历史使命:做一只“牛虻”,把民众从冷淡、驯服、自我安慰中唤醒。“不管有什么权威,我也只依赖于我知道得很少的这个认识。”他是个教育家,他相信教育的使命也是政治的使命。他认为改善城邦政治的途径就是教育公民进行自我批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宣称自己是“这个时代唯一的政治家”。
  这样的人无论在怎样的体制下都是最危险的人物。独裁者克里提阿斯说:“我们要除掉长痂疮的羊羔,痂疮传染得愈快,我们愈要加紧清除。”民主政体下的执政官阿尼特说:“这个流浪汉恨不得把我的肠子挖出来。”于是,一道一道的禁令下来了:禁止苏格拉底跟三十岁以下的青年人谈话。
  要以塑造活人的灵魂来代替塑造静止的人体,这是一种天真而危险的癖好。然而,命运选择了苏格拉底。他摆脱不了命运,命运像蝎子一样蜇得他发痛。他一贫如洗,承受妻子的责骂;他如履薄冰,面对敌人的暗箭。最可怕的还是那些他所接受的、教导的、为他们的利益而奔波的雅典公民们,他们背叛了哲学家,却宣布哲学家是叛徒。法庭上,由陪审员向瓦罐里投豆子——白的代表无罪,黑的代表有罪。结果,黑豆比白豆多,苏格拉底这位民主的捍卫者却被民主所处死,这位创造民众命运的人却被民众决定了他的命运。此时,他发现自己未能战胜人在走向真善美道路上的主要障碍——“贫困的邪恶”和“黄金的邪恶”。穷人和富人居然联合起来处死他。他终身与不平等作战,“我的智慧在此枯竭,我的痛苦和忧患由此开始”,但他却成了公认的罪人。
  弟子们劝苏格拉底逃走,他坚决地拒绝了。他将以他的死来申明民主的不完善、法律的不正义。这是一个人对人类的背叛。正因为有这样的背叛,人类才意识到自己的局限和幼稚。当太阳落山的时候,他换上雪白的长衫,静静地接过毒芹汁。喝下之前,他还微笑着欣赏碗上清晰的花纹。饮完之后,他开始在站成一排一动不动的朋友们面前走来走去。然后,他慢慢地,吃力地走近床边,躺下了,把一束黄金花紧紧贴在胸前。
  最后一刻,苏格拉底笑了。他的眼睛没有离开黄金花,“每一个人身上都有太阳——只是要让它发光。”被宣判为叛徒、邪恶地创造新神的苏格拉底、太阳神的教子,直到生命的终结,对尘世生活的美,对人和自然界的和谐一致,都抱有偶像崇拜的乐观信念。
  他的死,震撼了所有身上有太阳的人。
  他的死,与耶稣的死、释迦牟尼的死同为人类心灵史上的三块高耸入云的里程碑。


  世间没有绝对的真理,只有绝对的追求真理的人。
  有史以来,无数的“权威”以“真理”的名义,毁灭真理及探索真理的人;也有无数的“异端”对权威发出必败的挑战,在身败名裂之后完成了对真理的捍卫。
  茨威格笔下的卡斯特利奥就是这样一名“异端”。“理想是一种没有人看得到的概念,只能通过人们的设想、人们的努力、并准备为理想而向着充满尘土的、通向死亡的道路而前行的人们,才能在现实世界中加以实现。”这是叛徒们所共享的理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这一理想的存在,使人类避免了灭亡的命运。
  茨威格的《异端的权利》是一本薄薄的小书,但它的分量比汗牛充栋的一部百科全书还沉重。知识是死的,人是活的;智慧是天赋的,而人类追求智慧的精神渴求却是后天孕育的。与愚昧作斗争,除了智慧,还需要大无畏的勇气。热爱自由,首先就得为自由付出巨大的、超乎想像的代价。因此,选择“异端”的身份,这本身就是英雄的举动。
  卡斯特利奥是一个可有可无、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在公众中毫无影响。他是一个穷学者,靠译书和担任家庭教师的收入,不足以养活妻子儿女;他,一个在异国的难民,没有公民身分,甚至没有居住权;一个逃亡过两次以上的流亡者。然而,他站了出来,当狂热的宗教徒追猎异教徒并对持不同政见者施以酷刑和火刑时,他站了出来。
  他的对手是加尔文,是日内瓦政教合一的最高统治者,是拥有数百万信徒的新教教宗,是权力足以同罗马教皇抗衡的大人物。这是一场“苍蝇撼大象”的劳而无功的战斗:宗教宽容对不宽容,自主对监护,人道对盲信,个性对机械一致,良心对暴力。就物质力量来说,人类社会的任何一个时代,后者远远比前者强大。
  西班牙神学家塞维特斯因反对三位一体的教诲,被加尔文宣布处以死刑。“我们判处你,塞维特斯绑赴查佩尔活活烧死,你的书稿和印就的卷帙也一起烧掉,直烧得你身体化为灰烬。这样,你就到了末日,以此作为对所有可能重蹈你覆辙的犯罪人们的警告。”暴行造就了普遍的沉默。整个欧洲默默地注视着加尔文在日内瓦导演这出喜剧。人人都闻到了人肉烧焦的气味,人人都听到了受刑者持续半小时的尖叫。加尔文对这一“虔诚的虐杀”非常满意,吹嘘这是伟大的功绩。
  这时候,又一个叛徒出现了,他大声呼吁:“寻求真理,说出自己所信仰的是真理,永远不能作为罪行。没有人会被迫接受一种信念。信念是自由的。”意识到自由的可贵,这本身就是极其可贵的思想。在蒙昧主义盛行的欧洲,民众只知道恐惧,不知道自由;只知道匍匐在神的脚下,不知道沿着神走过的寻找光明的道路阔步前进。民众是庞大的,却是软弱的,他们任由暴力耍弄人道,自动交出自己的心灵。卑微的卡斯特利奥就从这样的民众之中站出来,发表了《答加尔文书》。他写道:“把一个活活烧死不是保卫一个教义,而是屠杀一个人。我们不应用火烧别人来证明我们自己的信仰,只应为了我们的信仰随时准备被烧死。”这是一个角色错位的法庭:“叛徒”站在法官席上,而“权威”站在被告席上。全欧洲,只有卡氏那斩钉截铁的声音在风中传播:“有自由思想的人必须反抗的不仅是独裁主义者、教条主义者、矫枉过正者和残忍的杀人狂,而且是任何求助于恐怖的思想。”
  加尔文手上的鲜血被曝光在阳光之下。他惊恐不安地抛出驳斥文章《恶棍的谬论》,谩骂卡斯特利奥是小偷、流氓、渎神者,野蛮的文字一页比一页下流,结尾是“愿上帝消灭你,撒旦!”他调动一切力量,实施一切可能的对卡氏的打击。加尔文指示宗教会议通过法令,禁止在辖区内传播卡氏的著作,并通过外交压力,迫使卡氏的著作无法在巴塞尔出版。卡斯特利奥说:“为什么你把己所不欲的施诸于人呢?我们争论的是宗教事务,然而,你为什么要压制你对手的言论自由呢?”加尔文则高兴地叫嚷:“背着人叫的狗不咬人,可以不用害怕。”
  加尔文的手已经卡在最危险的叛徒——主张宽容的卡斯特利奥的喉咙上。看来,监狱和火刑柱是这名叛徒的归宿。幸运的是,上帝拯救了他真正的信徒。一五六三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卡氏积劳成疾,英年早逝,年仅四十八岁。
  这场力量悬殊的战斗结束了。这场战斗仍然在继续着。只不过换了主角,战斗的性质依旧。
  真正的英雄,不是那些通过屠刀下的尸体得到昙花一现的统治的人们,而是那些为了精神上的自由,为了人道主义而献身的叛徒们。


  葛兰西是个体弱多病的驼背的孩子。家里人给他做了一个带铁环的胸圈,让他套在身上,并把他挂在天花板上,悬在空中。大家以为这是把他弄直的好办法,然而背后的突起部分越来越高,后来胸前也突起了,长大以后,畸形的葛兰西身高不足一米五。
  然而,正是这个驼背的意大利人,以他非凡的创造性的思想震撼了整个欧洲乃至世界。胡萨尔认为,葛兰西是“列宁逝世后最深湛和最多产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家之一”。他也是本世纪少数的几名真正的共产主义者之一。
  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八日晚,墨索里尼发动政变。葛兰西刚从议会回家就被捕了,尽管他有议员豁免权。对他的审判拖了很长时间,要用充分的材料把葛兰西描述成“颠覆分子”、“对公共秩序非常危险的人物”是不容易的。但葛兰西早已对审判的结局不抱幻想,他说:“我的精神状态极好,因此有人以为我是魔鬼,有人以为我是个圣人。我既不想当烈士,也不想当英雄。我认为我只是个具有坚定信念的普通的中间人物,他不拿自己的信念与世界上任何东西做交易。”看守“好心”地劝他倒戈,倒戈后至少能当部长,他微笑着拒绝了,看守便认为他是个十足的傻子。
  一九二八年五月,墨索里尼指定政治法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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