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圣张良-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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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计!也罢了,壮烈一死,让天下震惊,到九泉之下去与仓海君、田仲兄相聚吧!他不由得大声对旅店老板说:
“快快送我到朝廷领赏吧,我虽被杀,却可以名垂青史,你虽可以获重赏,只能遗臭人间!”
抱着他的那人笑了起来。
“商贾见利忘义,还有什么可笑的?”
那人还在发笑。张良突然感觉到这人的笑声和先前那个笑声,判若两人。他用力挣扎着,吃惊地问道:
“你究竟是谁?要把我怎么样?”
“义士放心,我是专门来救你的。”
“素昧平生,你为什么要来救我?”
“有人见利忘义,但也有人舍身取义。义士大义凛然,必然得道多助。那两个歹徒已被我收拾了,你赶紧离开这里,我是受人之托来救你的,快去吧,天亮之后恐怕又生变故!”
张良挣扎着站了起来,发现背上的遗骨依然还在,他整理好背上的包袱,向这位素不相识、连样子也未曾看清的人深深一拜,告辞而去了。
两天以后,他背着骨骸又走过铁匠铺,他想前去拜见那位哑巴铁匠师傅,但只见店门紧闭,铁匠师徒俩已不知去向。
他第三次上乌鹫岭,将田仲的遗骨安葬在他母亲的墓旁,让母子之墓永远与青山同在,安息在这安宁静谧,无人世纷争的世界里。
他在田仲留给他的这间猎人的木屋住了下来。田仲下山时曾告诉他,他虽然已经有不再回山的打算,但仍然在这间森林木屋里作了充分地储存,以便在危急的时刻有个退避之所。张良决定在这远离尘世的地方住下来,好好想一想这前半辈子的事。一个人,虽不能像孔子那样“一日三省吾身”,至少一辈子总得认真地对自己审视几次,否则浑浑噩噩、庸庸碌碌,何以终此一生?
这里,木屋的四周堆满劈好的木柴,他在石砌的炉膛里生起火来,再从林间飞瀑打来清泉。有了熊熊炉火,有了热气蒸腾的沸水,冰凉的木屋里,立刻有了生气,充满了湿暖的气氛。
张良喝着甘甜的泉水,啃啮着风干的鹿肉、豹肉,在青山飞瀑中,在明月清风下,他自己感到从灵魂到肉体,都经过了一番彻底的漂洗,那些日夜困扰着自己的浮躁与烦忧顿时消减了许多。
独自伫立山头,远望着如黛的青山,他不停地叩问自己:我是个可悲的懦夫吗?我是个知难而退者吗?当然不是。对于一个灭六国统一天下的君王,我尚且敢在博浪沙向他掷去一个大铁锥,这一声巨响,千百年之后都不会消逝,也真可谓“胆大包天”了!
没有勇,不敢和强者挑战;然而单凭勇,也不能战胜强者。
他望见对面那座耸入云霄的高峰,秦始皇的确也是一座巨峰,堪称千古一帝。人可撼山,但不是如共工怒触不周山那样,真正的“天柱”是用头撞不倒的,单凭血溅五步的胆气是不行的。到头来只不过是在聂政、荆轲、专诸、高渐离等辈之后,多增加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而已。
他不是怕死,而是怕死得太不值。
他的心灵深处越来越强烈地产生了一种饥渴感:谁能教我?
已过“而立”之年,方才悟到这个道理,他感到太迟了,
一日下午,天下着小雨,他出门来取木柴,惊讶地看见一个浑身泥泞的人,拄着一根木杖,背着一个大包袱,走得很慢很慢,许久才掷动一步,吃力地向木屋走来。
鉴于那位“信陵君”后代的教训,张良隐身屋后观察动静。他看见这个人走来离木屋还有几丈远,突然匍匐在地,久久地一动不动,好像死去的样子。
他赶忙上前将他扶起,老人已昏迷不醒。扶进屋里,让他靠在火炉边,暖和了一阵,才醒了过来,再喝了几口热汤,总算缓过气来了。
张良取出自己的干净衣服让他换上,几块干肉下肚,再饮一盅酒,他又恢复了活力。
他慢慢解开那个泥泞的包袱,里面是一捆一捆的竹简。张良拿起一看,正是春秋战国时期诸子百家的典藉,不禁喜出望外。有如一个饥渴的饿汉,发现了一桌丰盛的筵席。
“老人家,你把这么多典藉背上山来干什么?要不是被我发现,还可能冻死在这深山野岭,你究竟为的什么?”
“你还不知道吗?秦始皇已经诏今天下,收缴除医书、农书之外的所有书籍,集中起来一把火而焚之!”
张良大为震惊:“竟有这等怪事?!”
老人又喝下一口热汤,喘了口气说:“不仅如此,已经有四百六十多名儒生被秦始皇活埋了!即使不死者,已被抄缴了诸子经典。不少儒生一听到这个消息,就已经把耗费毕生精力抄写的竹简和木简焚烧了,只求能够苟全性命,这样下去先人的典藉不就毁灭殆尽了吗?”
“那你老先生何不将这些竹简焚烧了事,还冒着性命背上这高山大岭来干什么?”
老人闻言,不禁热泪滂沱,唏嘘而泣,对曰:“真是楚国的屈子大夫说得好,世人皆醉我独醒!孟子教人要优以天下,乐以天下。天地不能无日月之光,人世若无先哲贤人的经典,岂不着漫漫长夜吗?人不都如狼奔豕突一般,无仁无义,无礼无智吗?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人不都成了聋哑痴呆,成了行尸走肉,活着还有什么价值?即使我为保存这些先贤典藉丧生,却为子孙后代留下了智慧和光明,这就像庄子所说的,火把的燃烧是有穷尽的,火种却传续下去,永不熄灭,难道不正是这个道理吗?”
这一番饱含血泪的肺腑之言,对于张良来说,真有如发瞆震聋,豁然开朗。他顿时觉得,眼前的这位老人真是一位令人仰止的圣者呀!真有如漫漫长夜之中,望见了东方天际升起一颗耀眼的启明星。
张良肃然起身,向老人深深一拜道:“张良今生今世能与老先生相逢,真是一大幸运。如果先生不弃,趁在山上避难之日,能否与我讲授这些典藉,以启发愚钝,我将铭记终生!”
老人万分兴奋,激动地说:“蒙你救命之恩,理所应当报答。再说,我不但将圣贤的典藉保存下来,而且还传诸其人,这难道不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大事吗?真是‘孺子可教’呀!”
从第二天开始,老儒生和张良就在一块平坦的磐石上席地而坐,一个高坛讲经,一个洗耳恭听。一卷一卷的竹简,打开来又卷拢,月亮圆了三次又缺了三次,不知不觉就过了三个月。
一天,天气晴好,金色的阳光映照得千山万壑格外的辉煌。老儒生端坐在磐石上侃侃而谈,语调铿锵,声音洪亮,在山间激起阵阵回音:
“孟子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孟子又曰:‘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身而取义也……’”
这抑扬顿挫的声调中,张良正听得回肠荡气,突然看见老先生慢慢地低下头来,脸上出现了痛苦的表情,然后缓缓地向后倒了下去。
张良赶紧上去抱住他:“先生、先生!你怎么啦?先生……”
老儒生睁开双眼,用微弱的声音吃力地说:“我……心如刀绞……但我死而无憾……只可惜……我这里……还缺少……兵……书……”
说完老儒生停止了呼吸。
张良悲痛地仰天叹息:“苍天,你为何总将我所敬所爱的人一个个夺去?何其不公呵!你是要让我孤零零地活在人世间,经历痛苦的煎熬吗?我的命运为什么如此多舛?告诉我,苍天!”
乌云蔽日,苍山如墨。
张良大声吟诵着老先生教授他的庄子的话:“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先生,魂兮归来!”
热泪淋湿了他胸前衣襟。
他掩埋了先生遗体之后,又在这间孤独的木屋里读了两个月的书,下山来到下邳郊外,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住了下来。
待他把一切安顿好之后,又悄悄上山把那些竹简背下山来,藏在一个令人难以发现的山洞里。然后,一卷一卷地取回来,闭门攻读,打发寂寞的流亡时日。
当他读到孔子的“逝者如斯乎,不舍昼夜”时,胸中忧愤难平。岁月就像流水一般,日日夜夜在身旁流逝,永不回复。
我难道就如此这般在蛰伏的流亡生涯中终此一生?
天空,何时响起震天的惊雷?!
第06章 屺上,拂晓奇遇
这是一个难解的千古之谜。苏武曾专门为此撰写了一篇《留侯论》,他是如此解读这个千古之谜的:“夫老人者,以为子房才有余而忧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小愤而就大谋。”
晚霞如火,金色的霞光染得河水泛着多彩的光斑,在缓缓流动的河面上跳荡。
张良沿着下邳城郊外的一条小河漫步,他边走边饶有趣味地观看着那淙淙流淌的河水,在一块块石头上激起的浪花。一条河水,从山涧小溪到流入东海的滔滔大江,要遭遇多少撞击?然而每一次撞击,又会绽放出一朵决不重复的美丽的花朵。
这时他听见前边隐隐传来一个男人沙哑而苍凉的歌声。他寻声走去,歌声变得越来越清晰了:
沧浪之水清兮,
可以濯吾缨。
沧浪之水浊兮,
可以濯吾足。
前面有一座石拱桥,在桥栏上坐着一个蓬发垢面的老人,满头乱蓬蓬的白发,满脸乱蓬蓬的胡须。把一张醉得通红的脸,映衬得格外的醒目。再加上一束金灿灿的夕阳,正投射到他的脸上,显得特别神奇夺目。
他仰望着一张脸,眯着双眼忘情地高声唱着,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悬在河上随着歌声的节奏摇晃。唱着唱着,脚上的一只破鞋,一下子掉入河中。他微微睁开双眼,瞥见了正走上桥头的张良。
“喂,年轻人,下去把那只鞋与我拾起来!”
张良在一瞬间愣住了,心中涌起了极大的反感。这个醉汉,竟然傲慢无礼到要别人下河去给他拾鞋!他感到一种人格的侮辱,本想上前将他揍个半死,让他从酒醉中清醒过来。但他立刻转念一想,算了,何必与一个醉汉计较,他不屑一顾地擦身而过,抬头回望西天的云彩。
老头子对他这些举动,连看也不看一眼,仍然用令人难以容忍的口气大声喊道:“喂,年轻人,你没有听见吗?叫你把鞋给我拾起来!”
张良猛地转过身来,一动不动地站着,脸上青一阵紫一阵。要说他是一个无知的老叟吧,听他唱的“沧浪之水”,却又是那般意味深长,令人久久难忘。可为什么又如此愚顽颟顸,使人憎恶?看在他吟唱出了那么一首美好动人的歌,再加上他又是那么一把年纪了,帮他一回也无妨,何必生这种人的气?平时不是经常告诫自己,要吃得亏,受得气,能屈能伸吗?怎么遇到一点小事,就不能克制自己呢?
他默默地下到河底,拾起那只又脏又破的鞋,来到老叟面前,伸手递给他,心想这下总该满意了吧?
没想到这糟老头连手也懒得伸一下,用下巴向那只光脚点了一点,竟然说:
“把它给我穿上呀!”
得寸进尺,这老叟也真太过份了。
张良提着那只破鞋,扔也不是,穿也不是,世上还真难遇上这般刁钻古怪、毫无自知之明的人。穿就穿,看你又还能再说些什么?
他突然想起“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这句话,心里也就平静多了。
他一声不响地蹲下去,把那只鞋给老叟穿上。
这怪老头连一个谢字也没有,站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然后仰天大笑而去。当他的身影消失在丛林以后,远远地又传来沙哑而苍凉的歌声:
沧浪之水清兮,
可以濯吾缨。
沧浪之水浊兮,
可以濯吾足。
歌声渐渐的微弱下去,在黄昏的原野上如泣如诉。
夕阳的余晖已经熄灭,暮霭在大地升起。苍茫的暮色中,张良独立桥头,他的胸中充满着一种奇异的感觉,他觉得这个怪异的老叟,绝非凡俗之人。他那沉雄的歌声,犀利的目光和奇特的笑声告诉他,人世间最神秘的东西就是人,人也决非一眼可以看透,一句话可以说清的,切莫因为自己的无知与傲慢而与一个真正称得上人的人失之交臂。
他庆幸自己克制了鲁莽。
正在这时,有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响在他的耳边:“孺子可教也!你五日之后天明之前再来这里,我有话对你说。”
张良猛然回过头来,只见丛林边的斜坡上立着一个人影,正是那位老叟,说完又转身消失在夜色之中。
这时,暮色苍茫,大地沉寂。
他怀揣着一种难以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