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字缘-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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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不少人笼着袖子、缩着脖子看徐徐而来的囚车。前头开道的官兵再怎么吆喝,都抵挡不住那些愤怒的菜叶、臭鸡蛋、沟里的臭水,一股脑儿地全砸向那个头卡在两条木棍子中间的、蓬头垢面的金掌柜。他的眼神掩盖在缕缕白发之下,目光直愣愣只看着前方绵延的道路,一口口的唾沫接连落下,被轮子碾压而过,留下鲜明的痕迹。也许此刻,他才是真的无颜下地狱了。
花半夏站在熙攘的人群中,居然看出了一丝丝的可悲。她抽身而去,赶在对面的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的目光扫来之前,迈步走向寒风中。
月色皎洁,院中有个黑影。花半夏走向那个黑影,只见白大夫坐在院中的石头椅子上,垂着头颅,坐得歪歪斜斜,长长的手腕下面吊着一坛酒。“呃。”垂着脑袋的白大夫打了个酒嗝,死了一样,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认识白大夫这么久,这也是第一次看见他喝酒。花半夏在他身旁坐下,拢了拢自己的衣襟,感觉自己的鼻尖被寒风吹得通红通红的,她望着那轮月许久,才慢吞吞道:“田二一直在借钱,我在村子里看见他两回了,哪一回不是被人直接推了出去,碰一鼻子的灰?我还听说,他天天往衙门跑,还给那些衙役塞银子,要他们别给金掌柜短了吃的喝的。金掌柜的那帮妻妾孩子,都被田大安置到偏远的郊外去了,要不然,他们在镇上不被人打死也得被人骂死了。这些天,田二一直镇上郊外的两头跑,我疑心他两头都没落个好,还是甘之如饴的,但听说他每回从牢里出来,眼圈儿都红红的……我也问过他,他总是哭哭啼啼,说什么金掌柜不见得对他多好,但当初赏了他一口饭吃,这些年来认真讲也没亏待过他。再要问,他就会哭着辩白,说金掌柜并不是什么坏人,只是一时糊涂了……你说,田二是不是傻极了?”
白飞白几乎是躺倒在那儿,将酒坛子抱在怀中,对着月亮说起了往事:“我有一个朋友,家境好。钱很多,势很大,但他爹不喜欢他,你知道吗,”他用一只手抓着自己的衣服,醉醺醺地道:“像这种大冷天,他连这种粗布麻衣都穿不上,在马圈里冻着呢。”他又笑了,酡红色的脸映着水色迷蒙的眼睛,似乎隐约可见泪光。“后来,他让我帮他,帮他去害人。半夏,你知道吗?他们总说我是大好人,总说我死后该去向西方极乐,只有我心里清楚,那都不是真的……我也想说田二傻,可是,我想我是不配的。”
白飞白又说了许多话,酒意上涌,慢慢语不成句,说的话渐渐变成咕哝,听不清了。花半夏看着他的眼睛慢慢闭上,伸出手去触摸他的手背,只觉冰凉一片,她的心,也在这个夜里,冻成了渣滓。
假如你不配,也许我就更加不配。我的生活是个谎言,我骗了许多人,却心安理得。花半夏将白飞白扶到床上,替他盖好被子,望着他平静的睡颜,对自己说:原来,我们不曾坦诚相待。
“你回去吧,”花半夏坐在床边,背对着身后的迦南罗,淡淡道:“去跟梅老汉报个平安,我这边,没什么事了。”
次日,花半夏打开门,收到了一封信。她坐在床边,等了很久,直到日头慢慢爬上窗台,她冲勉强睁开双眼的白飞白微微一笑道:“你醒了。”
白飞白不记得昨夜说过的话了,他起床、梳洗、吃饭,期间花半夏有意无意地问过他:“白大夫的那个朋友,是什么人?”白飞白的太阳穴很痛,只推说不认识。花半夏也客套似的一笑,不再多问。下午白飞白再上山采药去时,花半夏却不再跟着去,却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认识白大夫这么久,我知道,白大夫是个好人。”她说这话时,一本正经。白飞白想从她亮晶晶的眼中读出些什么,她却已经回身,将房门关上。
白飞白在门外站了半晌,便离开了。门内的花半夏靠着房门,听着他的脚步声离开,将手中那装着药丸的小瓶子拿出来看了看,拇指抚摸着它的表面,平滑光亮,没有一丝瑕疵。
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白飞白坐在山顶那块大石头上,心乱如麻,将脚边的筐子踢开了老远。原来,他也有这般烦躁的时候。其实,他记得昨夜说过的往事,但他并不打算将一切和盘托出。好人与坏人是如何分辨的?他想不通。当年那些往自己嘴里填马粪的贵族少年,所做的一切是理所应当的么?站在自己面前,对自己伸出援手的那个朋友,他却又是十恶不赦的吗?为何苍天总是如此安排,叫人悲凉,叫人无奈。
“认识白大夫这么久,我知道,白大夫是个好人。”白飞白揪住自己的头发,在心里苦笑:你若是知道我的过去,知道我想做的事,你还会这么说吗?在你心中,我还是那个慈悲为怀、悬壶济世的白大夫吗?
他失魂落魄地下了山,几颗寒星挂在天际。山脚下,幽幽几盏灯笼在风中晃来晃去。
石先生的白须随着紧张的下颚不住地抖动:“白大夫,你可下来了,快!快!半夏小公子他……”
白飞白几乎是飞跑着冲回了石宅,胸膛中那颗心快要冲出喉咙。冷风呼啸中,空荡荡的房内,透过帐子,依稀可见那平静躺着的躯体、那合上的双眼。
她的身体是冷的、僵硬的,没有脉搏,没有心跳,脸上蔓延着一种病态的青色。房里一时乱哄哄的,夹杂着议论声、哭声、惋惜声。白飞白听不懂什么年纪轻轻就死了,听不懂什么发生得这么突然。他说,都出去吧。
终于安静下来,如同他们相对的日日夜夜。白飞白抱着她的躯体,在床上木然地坐着。
直到午夜,直到凌晨,直到太阳终于出现。白飞白终于想请了许多事,他在心里苦笑着:原来,我们从来不曾坦诚相待。
☆、重明寺
“师哥师哥,听说那个下毒的药铺老板被关在笼子里,街上好多人都冲他扔菜叶呢。”
某一个寒冷的早晨,大音嚼着手里的饼子,含糊不清地说道。小象看着那些渣滓扑簌簌的像雪花纷纷落到自己的被子上,忙将被子轻微地朝自己拉了拉,想了会儿又有些后怕似的:“那,那人,可是死了?”了缘正将一根柴扔进噼啪乱响的炉子里,闻言便站起身,正色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可妄谈红尘,无事便好。”
小象低着头,弱弱地道:“是,师哥。”
大病初愈,小象的脸色依然白里透着青,不时还要咳嗽。了缘站在菜园子里时,望着寒冬里恹恹的青菜,便不免要想到小象那一脸菜色,不免要为小象感到忧虑。想着想着,视线里往往掠过一个飞跑的身影,不用问,又是石先生家里那个宝贝儿子,时常跑上山来跟小象磨牙,两个人叽里咕噜地凑在一处,也不知道背着别人都在说什么有趣的。小象不常笑,跟着石小宝,倒是常能看见满脸的喜色。
寺里的方丈这几日都不见人影,也不知道上哪儿坑蒙拐骗去了。了缘蹲下来拔菜,总想起后院里方丈养着的那只瘦鸡。哎,反正也挺瘦,平时不是追在大音后头啄他屁股就是扯着鸡嗓子咕咕咕叫半天,每日昂首阔步、目中无人,还不如宰了它给小象补补身子……阿弥陀佛,我怎么可以这么想。了缘闭目摇头,自觉愧对佛祖。
就在他合掌念经时,大音蹲在他旁边,疑惑道:“师兄可真勤快啊,拔个菜也要超度……”他挠了挠光头,道:“师兄,山下刚才来人了,说是死了个人,要送上山来超度一晚。”
铛。超度一晚,等于五两银子,五两银子,等于几十只鸡与一大袋馒头。阿弥陀佛,贫僧怎么能这么想?了缘深觉自己无可救药,摇摇头便又继续念经,不管大音在一旁拼命说:“师兄,棺材还没抬上来呢,不用着急超度啊……”
是夜,两个小和尚在棺材旁静坐,念经。念着念着,狂风突起,大音那对招风耳微动,睁开眼睛,用手肘撞了撞小象,神秘兮兮道:“小象小象,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啊?”
大音指指那口大棺材,有点害怕:“里面,好像,好像有东西在动。”小象听了会儿,皱眉道:“没有啊。里面是死人,怎么可能会动。”
“善哉,超度往生者,理应一心一意。”了缘闭着眼道。“可是,”大音憋得满脸通红,终于道:“要是,里面那人变成鬼了怎么办?方丈说,厉鬼最喜欢吃小孩儿了,特别喜欢吃肉嘟嘟的!”
了缘道:“不会。方才山下的村民说这位公子平日常跟着白大夫出诊,积德行善,此番变故令人痛心,虽故去,断不会沦落到鬼道。”
话音刚落,突然狂风大作,搅得窗棱一阵乱响。只听“碰碰”两声巨响,夜色中,门口正站着一个阴影。
大音吓得当即像个皮球似的从地上弹了起来,了缘站起来道:“施主你……”门口的施主不答话,径直走了进来,借着一盏油灯,那张脸白皙得要反光,大音刚要脱出口的尖叫化为一声“咦?”
美貌男子瞪着那口棺材,轻蹙剑眉,忽然举起一掌,往棺材上啪啪两声,打了两掌,那凌厉的掌风,比门外的寒风的劲头更加猛烈,大音和小象俱觉得怀里一震,颇有些痛感。随之,棺材上现了两个大洞,美男子双掌一抬,空中的棺材板打了几个翻转,砸在角落中,碎得七零八落。
了缘终于按捺不住,走上去挡在棺材前道:“施主怎可如此对待死者?这位死去的小公子出身贫寒,并无殉葬物品,公子还是请回吧。”美貌男子,或又称迦南罗,施施然道:“什么殉葬物品,我用不着。”
了缘便正色道:“那么阁下便是来寻仇,意欲作践死者?施主,死者为大,世间恩恩怨怨皆是过往云烟,施主且听贫僧一言……”了缘站在他面前,滔滔不绝,浑然忘我。身后的两个小和尚,却是渐渐脸色铁青,哆嗦着说不出话来。眼瞧着那棺材的边缘摸上来一只手,棺材中窸窸窣窣发出明显的声响,大音满嘴的牙齿乱颤:“师哥、师哥……”
了缘冲身后摆摆手:“师弟不要多嘴,师哥一定要阻止这样的恶行……”冷不防身后窜起来一身尖叫,几乎刺破苍穹,了缘才回身,电光火石之间,棺材里面坐起来一个瘦弱的身影,蓬头垢面,看不出具体样貌,那人摸着头看着自己,了缘也看着那人,火光映照在彼此之间。
是诈尸了么,了缘有些茫然:可是,这火光是打哪儿来的?
小象奔过来拉着了缘的袖子,喊道:“师哥,着火了,快跑!”大音满面泪痕,绕着大殿跑来跑去,口里乱嚷:“有鬼!救命啊啊啊啊!”倒下的烛台迅速点燃了柱子,一时之间,浓烟滚滚,迦南罗将棺材里的人一把拎出来,一阵风似的窜了出去。了缘拉住乱跑的大音,一手牵着一个,赶在火势蔓延之前跑了出去。
身后是漫天大火,夜空被照得通红。
没想到,这簇火苗会烧得如此之旺,烧到明天,这座小小的寺庙只剩下一堆灰烬了。大音哭得直抹眼泪:“都是我不好,是我把蜡烛打翻的,呜呜呜……”了缘默然不语。他默默走到菜园子里,徒手挖着什么,过了一会儿,走到两个小和尚面前,摊开手掌,洁白的手掌沾满了泥巴,里面是两个壮实的红番薯。
“今晚就吃烤番薯吧。”
☆、一千两
这是一簇巨大的火苗,火苗下蹲着三个瑟缩的暗影,一个大的,两个小的,两个瘦的,一个胖的。
大音的脸被火光映得通红,嘴边沾着一点金里透红的烫烫的番薯,正埋头卖力地啃着,啃着啃着却忽然停了下来,瞪着番薯疑惑地咕哝着:“奇怪奇怪,这番薯……。”猛地扎下去咬了一口,还是觉得不对劲,于是他边吃边咕哝个不停,一旁的小象正小口小口地慢慢吃着,被大音的碎碎念搅得吃不下去,皱眉道:“你在念什么?”大音挠挠自己的后脑勺,盯着手中那个只剩下一半的番薯道:“我怎么觉着,这番薯,跑出了鸡肉的味道,难道是佛祖可怜弟子们肚子饿……”说着说着,哈喇子不断地流淌下来,了缘正在剥番薯皮,闻言义正言辞道:“师弟,出家人怎可打诳语?且不说这只是番薯,番薯有番薯的味儿,鸡肉有鸡肉的味儿,番薯怎可能有鸡肉的味儿,正如鸡肉怎可能跑出番薯的味儿?你是如何得知鸡肉的味儿的?”
大音圆滚滚的眼珠子咕噜噜转个不停,既不能说方丈带他下山吃过烧鸡,又想不出好的托词,一张圆脸越发涨成鲜红色,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一旁的小象突然伸手指着不远处,低声喊道:“师哥,是他们!”
循着红彤彤的火光,望过去,眼色都有些发红。在不远处,有两个同样瑟缩的身影,正蹲在火光下,从土中挖出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