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相别传--霜华-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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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旭,你与其拦我,还不如去见你父亲。告诉他,谢相这次回来,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他不肯承认也没用。谢相心软,可陛下不会眼见他这么难过。光喝酒也解决不了问题,还是劝他看开点为好。”
冷傲地推开怔然的我,他走了,而我只能看着他的背影,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连他如何认得我是谁都无法问,更别提拦下他。
如果不是为了公事,他也许不会出现在这里。而他口中所说的那个男人,我昨夜所见到的--那个温柔男子,和陛下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他们的关系,听起来竟是如此的暧昧。
我疑惑着,但更担心父亲。
父亲在喝酒吗?
我那成熟稳重到有口皆碑的父亲,在喝酒吗?
谢默究竟是谁?
奔向父亲房间的路上,这个疑问,再一次跃进了我的脑海。
***
琼液流芳。
推开父亲的房门,我便呆了。
父亲果真如裴元度所言,在喝酒。而父亲没有理我,他只是一个人闷声不响地喝着酒。
父亲,醉了吗?
看到了父亲的眼睛,才发现父亲并没有烂醉如泥,半清醒的父亲在我看来,很痛苦。
他的眼神茫然一片,父亲脚下,堆满了酒坛。而父亲的手上,拎着一坛酒。
父亲喝酒,向来只以杯计。浅尝辄止,是父亲喝酒的法度。
父亲为人严肃,说一不,严以待己宽以待人。从我有记忆起,父亲一向如此,而今却不同。
为什么今天父亲却忘了他为人的准则,喝得酩酊大醉。
我心中满是不解,可能给我答案的人却沉浸在酒乡不知日月。
我没见过这么疯狂的父亲,这么哀伤的父亲,这么痛苦的父亲……捧起酒坛就拼命往喉咙里灌酒的父亲。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父亲。
父亲的呓语喃喃而狂乱,而且很轻,轻到即便我贴近他的嘴边也还是听不清他的话语。
我只见他的手,不停地蘸着流芳的酒液,写着、划着。
如此认真,如此专注。
我顺着父亲无焦距的眼神看着,沿着父亲的手指的方向,在空中画着,在心底念着……
那是个“默”字。
记忆里父亲练字失神的时候,他总是无意识的在绫纸上写满一个“默”字,我从来不知晓这字所代表的意思。
如今这个字,却让我联想起那个温柔的,有一双如蓝天般美丽眼瞳,看上去那般优雅的男子。
他姓“谢”名“默”,父亲爱写的“默”,也许指的人就是他。而裴元度的语气里,他和父亲,与我云阳谢家,必然有着很深刻的联系。
为什么他身上会有墨荷的味道,这只有云阳谢家造香坊才能提炼出来,而父亲不准任何一个人使用的香?
父亲又为什么,对他的名字,这样的执著?明明如此深深地镌刻在心底,而父亲在嘴上却向来不提,直到天子的干涉,父亲才陷入了迷惘中。
我不懂,而父亲什么也不说。父亲的醉意越来越深了,支离破碎的话语在此时涌出了他的唇……
父亲在叫一个名字,那个名字叫做“阿奴”。
父亲说阿奴小时好淘气,老爱赖在他的怀里;父亲说阿奴爱挑嘴,无论他怎么哄他,这孩子就是长不胖;父亲说阿奴的笑容是那样可爱,可是阿奴初生时卜褂者说他命定早逝,与皇家有着牵扯不完的联系……
阿奴,阿兄不是不知道你的苦。可是阿兄也有阿兄的责任,阿奴,你明白吗?
阿奴,阿兄一直担心“命定早逝”的那句话,阿兄不愿意你与皇家有着太深的联系。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阿奴不听阿兄的话?
……
阿兄,兄长之称;阿奴,呼弟之号。
原来,父亲竟然还有个弟弟,我所不知道的,父亲的弟弟,会是那个人吗?
我想着,却不敢问。只是静静地陪着忧伤的父亲,伴着什么都不想说,只是不停地比划一个又一个“默”字的父亲。
醉酒乡,不知日月,某些时候,或许也是一种幸福。
而在父亲的呓语中,隐约,那男子的身份,已是昭然若揭。
我不知光阴流逝,我不知外边的天色已渐昏暗……
很久以后,远远的我听到了震耳欲聋的声响,这样的声响,告诉我家中的中门开了。
名震天下的云阳谢府,今日竟开了中门?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看了一眼依然昏沉的父亲,拔腿就往外跑去。
父亲醉了,我便是一家之主。
属于我的责任,我从来不退缩,这是云阳谢家的庭训,也是我的准则。
***
车如流水马如龙,尚无花月度春风。
春寒料峭处,寒意依然侵骨,纵然人喧嚣车马闹,景致却是萧条。
点缀家中里里外外的,竟是金戈铁甲的兵士,看到,甚觉滑稽。排的阵仗如此之大,来的也定是个大人物。匆匆的打量着家中熟悉又陌生的景和人,我想。
关卡重重,即便我是云阳谢府未来的主人,他们也依然禀公办事。查了又查,验了又验我的身份,方才放我通行。
本以为大堂之中也是如此森严,哪料到内中景象大出意料之外。
这是怎么回事?
瞧着里面拉拉扯扯的二人,我狐疑。
“放手啊!放手,这样成何体统?”
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见他身着紫罗官袍,佩金玉带,身份必是三品以上的大官。身形纤细,又象是没什么力气的文弱书生,被另一个人牢牢地搂在怀中。而他听上去原本温和的声音,如今却满是惶急。
“体统干朕何事,朕不放,朕放了你肯定又跑得远远的。你这家伙向来顾虑多,都依你朕还能讨得到便宜?”
看到抱住那男子的人,我大吃一惊。
千算万算,没想到来的人竟是当今天子。顶戴通天冠,身穿黄色绛纱袍的人,除了他还有谁?通天冠乃帝王所戴之冠,明黄乃帝王独有之服色,除了他,谁敢这么穿戴。
我张大了嘴。
当今天子,执掌天下的至尊,竟是这个模样吗?
虽然面貌俊秀,神态潇洒,看上去帝王威严之气十足,可皇帝竟是这么轻佻的吗?
皇帝也会说这么赖皮的话吗?
轰轰轰,象是平地一声惊雷,轰得我脑袋也一阵发昏,不由自主地同情起他怀中的那人。
真的,好可怜。瞧他的语调,更惊惶。
“今天一早陛下已经占够微臣的便宜了,拜托陛下也看看场合好不好,这不是在宫中。刚才高翁都说了,旭儿已在门口,陛下还这么抱住微臣,陛下还让不让微臣做人?”
温和的声调渐渐拔高,温文的人象是恼了。可他的声音怎么听上去那么熟悉,而他竟叫我“旭儿”?
是谁,那人是谁?
“不够,才不够,前些日子朕和你闹气,你名正言顺不理朕。如今你和朕和好,朕一定要抱个过瘾,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又会把朕丢到一边去,你这家伙向来对朕最少良心……”
酸溜溜的话就这么顺口的,从万乘之尊嘴里冒出来,在他怀中的人侧过头对着我小声叹气,面露苦恼之色。
脸如皎洁之月,眉斜飞入鬓,眼若星辰。
温秀的面容上那双如水的蓝眸,虽然烦恼着,那双眸子里却是笑意盈然,闪着温润的光芒,正是昨日我所见的那张面孔。
那人,竟是中书令谢默。
他和皇帝到底是什么关系?怎么说起话来一点也没有君臣分际,倒象是情人间的言语。
我又张大了嘴,彻底的呆了。
***
那人也看到了我,微微一怔,而后,面上便如染上了胭脂,雪白的面庞淡淡地红了。
连紫袖里露出那白玉般的手,也浮起了一层红意,羞涩的掩起袖子,遮住自己的面容。手忙脚乱的从那人怀里跳出来,一个踉跄,吓得旁人起身就要扶他,他却狠狠地踩了旁人一脚。
于是乎,世人眼里伟大的皇帝,这厢抱住脚直跳,重复了那晚玄衣人的命运。
袖子落下,便又是昨夜所见,那淡淡而从容的人物,没有了方才那难得一见的慌乱,我却觉得茫然若失。
其实,还是慌乱的他,看上去,让人觉得亲切些的。如今的他,风雅依旧,却让我觉得,和他的距离,很遥远。
只有他眼里的笑,依然象春风一样柔和而温暖。
“你,便是‘旭儿’?”
他明明就认得我,为何口吻却是那样的陌生,如第一次相见,迷惘地望着他,我不解。
他却伸出指头,偷偷地指指在他身后的人,眼睛冲我眨了眨。似是在说,那晚所见,不要让身后的人知道,见我会意地点头,他微微一笑。
先前只觉得他的眼一直都在笑,而今,才发觉,他真正笑时的眼。
呈着淡淡的冰蓝色星芒的眼瞳,笑时光影浮动,那双眼便如琉璃,流转着璀璨的光芒。
那样的眼配上那样淡淡的笑,似是博爱于人间,却又似疏离于人世的笑……
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看得连身旁的人,都呆了,只是痴痴地看着他,如我,如那人。
“你要总是这般的对朕笑,朕可真是什么事都不必做了。”
君王微叹,话里说不清是喜是恼,他的目光,却看得中书令大人直想躲。羞涩的眼光游移着四顾,就是不敢看皇帝,清清喉咙,只是低声对我说。
“你来了,你爹爹呢?”
“爹爹醉了。”
我如实地回答,不意外那人的脸上,会如同父亲一样,有受伤的表情,还有微微的退缩。我确定如我所想,他与我的父亲,存在必然的联系。
“他还是不愿意见我吗?”
声音如诉,那样的低沉,突然让我想起清晨裴元度的箫声。那个人,似乎很懂他的心情。
而在他说话的时候,陛下将手扶上了他的肩,不顾他小小的挣扎。
“别担心,有朕在这里,不会有事的。”
“不是任何事,都能用强权解决的。”
微微的,淡淡的落寞染在他淡然的面容上,有种让人伤感的凄惶。此时中书令的神情,是那样的忧伤,可掩映着门外如火的夕阳,这样的他,依然有着如画一样的风姿。
人说谢郎,喜时“朗朗如日月之入怀”,悲时“颓唐如玉山之将崩”。
先前以为那只是世人夸大,如今亲眼所见,才知他的确是风姿如玉,风骨神秀。世人只道谢郎好姿容,却无人说出那抹存在于他眉目深处,淡淡的忧伤。
沉浸在骨子里的,无处不在的伤感。
我不知什么事让他这样的感伤,是父亲吗?
如真是如此,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夜色渐渐临近,黄昏的云影渐散,夕阳西沉,不知不觉,已是掌灯时分。
门“吱呀”一声,开了,我以为是送膳的人,却不料来人竟是父亲。
酒意已淡,面容憔悴的父亲,来了。
那时父亲的眼光,还是如旧,似哭又似笑。而谢中书的目光,却艰涩,他甚至不敢抬头看父亲。
“臣谢岷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父亲一进门,便给陛下磕头,行山呼之礼。见此景,我突然想到方才自己并未这么做,偷偷看陛下,陛下却冲我笑,面露宽容之意,似乎不介意我的失礼。放心了,我偷偷地吐了吐舌头,正想笑,见这时已经起身的父亲却还是一脸严肃,我也敛了自己的笑意。
“陛下,这儿讲究的是君臣之礼,还是臣家中之礼?”
“朕此次行幸江南,目的为了视察民间疾苦。”陛下看看身边低垂着脑袋的人,笑容有些苦。“虽然在外边,倒也难得放下架子,你这里也没有外人,就不用再讲究那些劳什子的君臣之礼了。”
话音刚落,另一个低微的声音便响起。
“阿兄。”
一双隐隐带着水泽,温润的眼瞳静静的看着父亲。谢中书叫我的父亲,竟然唤他作“阿兄”。
他果真是父亲的弟弟吗?
我瞪大了眼。
“阿奴,你还承认我是你阿兄吗?”
父亲的神情,那一刻,当真是惨然的。
“阿兄,不要这么说,阿默不敢忘记自己是谢家人,更不敢忘记阿兄的教诲……”
急急地说着,挣脱了陛下牵着他的手,中书令谢默君阳--或者,我该称为“叔父”的人,对着父亲,仓皇地说道。
原来,他竟也是云阳谢家人,他与我同宗同族。而我对他,却一无所知。原来我对他觉得那样亲切,只是因为,他是我的亲人,与我血脉相连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