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渡-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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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声音里充斥着浓烈的绝望,哪怕是之前在幻境中,他临死前的战斗中我都不曾见过这样的绝望。和现在比起来,那时的濒死简直是从容不迫的安详。
我们僵持的时候,附近的妖魔很奇怪地并没有攻上来。那个魍魉也浮出了地面,站在不远处的空地上,静静看着我们。
他忽然对着我们遥遥伸出了一只手。
“你不配。”他哑声说道,“我在朔方城等你。”
说完,魍魉整个人都如同烟雾一样,突然崩裂消散在空气中。
不仅仅是他,从刚才重渊受伤开始就静止不动的妖魔们突然间如同浓墨入水,一个又一个化作烟雾消释在空气中。一个愣神的功夫,荒野之上已经变得空荡荡一片,好像它们不曾出现过一样。
紧接着,周围的景物也开始剥落。夜色树林,破庙黄土都如同融冰一般片片落下,不一会儿功夫就消失殆尽。
我和重渊站在一个巨大的圆形石台上,比之前我们经过的几个都大得多。我们脚下的石板上刻着古怪的印痕,凹槽之中微光正在缓缓熄灭。
重渊站在我前方不远处,他的脸色仍然苍白无比,只是胸前却并没有之前的伤口。
“那是幻觉。”重渊哑声道,“是为了让我们战胜自己内心的心魔……能把我们心中最绝望、最痛苦的一面,重新展现出来的幻觉。”
“是‘你’的心魔吧?”我看着他轻声说道。这一次我没有避开话题,我直直看着他的眼睛:“那个妖魔……到底是谁?为什么不让我伤害他,你说不能再杀他一次,又是什么意思?”
重渊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仿佛仍然处在刚才的一幕中,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恐惧神色。只是他却没有移开视线,如同自虐一样强迫自己和我对视着,过了很久,才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不能杀他……”重渊恍惚地低声喃喃着,“他……裴绍是我师父的爱人……我已经杀了他一次了,若是能让他活过来,我绝不会……”
重渊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终于明白了在他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
重渊的师父朱翎,就是我曾经在门派演武中见到过的那个成熟美丽的女子,曾经有一个爱人。那个叫裴绍的男人贯穿了她所有的青春,在她还是个年轻女孩子的时候就和他相识,两人都是太虚观有名的青年才俊,两小无猜青梅竹马,顺理成章就私定了终身。
裴绍年少有为,又是个极为聪明的人,为了尽快得到足以匹配他的梦想的力量,他很快就把主意打到了太虚观最神秘的法术,邪影真言上面。
邪影是太虚弟子以心魔召唤出的妖魔怨念,传说中只要掌握了自己的心魔,就能得到超凡入圣的力量。
裴绍抱着这样的念头开始研究邪影,只是还没研究成功,就遇到了幽都入侵的战争。作为最优秀的一批弟子,他毫无疑问地成了首批支援前线的先锋队之一。
临去之前,裴绍和自己的爱人依依惜别,两人情投意合已久,要不是这场战争,本应早就完婚的。那一天裴绍对朱翎许下承诺,战胜归来之后就去向朱翎的师父提亲。
重渊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就知道事情要糟。无数的话本证明,凡事不要说什么“回来我就怎样怎样”。拿我来说,每次我对自己许诺“考完就吃顿好吃的”的时候,那次考试必定惨烈无比。我按捺不住内心的焦急,追问道:“后来呢?他回来了吗?”
“没有。”重渊摇了摇头,“那次战斗太惨烈……一同去的一共三十人,只有五人活着回来……据幸存的同门说,裴绍最后为了让他们顺利逃脱,自己和邪影一同冲入了妖群之中,瞬间就被群妖埋没,没有半点生还的可能。“
我愣愣看着他:“那你为什么说……”
“裴绍没能回来,然而师父却始终记着两人之间的约定。她记得他说过要回来,冠盖满途迎她过门,哪怕他一直没回来,师父也始终记得。”
重渊打断了我的话,他的目光直直看着前方,有种不顾一切说下去的决绝。这些话大概憋在他心里很久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发泄出口,就不管不顾地倾泻出来。
“师父收我为徒的时候,裴绍就已经不在了。所有的事情我都是听她说的。师父很喜欢提起裴绍,也给我看过他的画像。我自小便知道,虽然他并没有如约归来,可师父心中,裴绍是她此生唯一的爱人。”
“后来……我渐渐长大,也如所有同门一样,离开太虚观,到太古铜门,到西陵,到每一个妖魔侵略的地方,上阵杀敌,保卫大荒和太虚观。我比裴绍幸运得多,那么多次,我都活着回来了,我活着看着一个个同门从我身边永远离开,比我弱的死去了,比我强的也为了保护我们牺牲了生命……最后,我成了太虚观三代以下最强的大师兄。”
“……才不是这样!”我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了他。我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看着重渊脸上空洞而绝望的表情,像是有一只手在我心上狠狠揉着,揉出无数细碎的褶皱,每一道都透进冰凉的风,阵阵刺骨的疼。
“不是……才不是因为他们牺牲了你才变成大师兄的。大师兄你……你一直都是大师兄啊,高岭……我一直都是听着你的事情长大的,我身边的师姐师妹都狂热地爱着你,师兄师弟都狂热地崇拜着你。大师兄,你本身就已经这么棒了,你就是太虚观的活招牌啊!”
重渊惨然一笑:“活招牌?大师兄?是的,我是……可是,我也仅仅只是一个招牌而已。”
“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想要变成什么。我的一生,就只有一件事。斩妖除魔,保卫太虚观。洛师妹,这样的我,在你眼中一定像个笑话一样吧?”
我捂着嘴,用力摇了摇头,哑声说:“不……才不是的……师兄你是重渊啊,你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为什么不做自己想要做的,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呢?”
重渊的目光是深深的迷惘:“成为想要成为的人……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我只知道,按照宋掌门的希望,战斗下去,成为完美的招牌,完美的雕像,这就是我的人生。”
“后来,有一次,我和几位师弟在太古铜门巡逻的时候,遇到了一小股妖魔。数量并不多,可战斗力却极为强悍。我们费尽了力气,才将绝大多数诛杀。最后,我……我一剑刺穿了一个妖魔的心脏。那时候我看到……我看到了他的脸。”
重渊轻声说:“那张脸,是裴绍的脸。”
“……不可能!”
我激烈地喊出声来:“裴绍……裴绍不是早在你成为你师父徒弟之前就已经死了吗?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出现在太古铜门附近,还变成了妖魔?!”
“是真的。”重渊低声说道,“那张脸……我经常看到师父轻轻对着画卷微笑的样子,绝不会认错。我不知道那是不是裴绍,但我肯定认得那张脸……最后,在打扫战场的时候,我把那具妖魔的尸体带回了太虚观。我想让师父亲自确认,这个妖魔,到底是不是裴绍。”
“后来呢?”我追问着,“到底是不是?”
“后来啊……”重渊无意识地低声笑出来,“是不是,已经不重要了,宋掌门在看到那具尸体的时候,就亲自出手……十道符惊鬼神,把那具尸体化作了飞灰。”
重渊抬头看向我,眼神里满满都是讥诮。
“宋掌门说……像这样妖魔的尸体,是没有资格进入太虚观的大门的。我把它带回来,就是亵渎了太虚观的清名。”
40
这是我第一次在重渊脸上看到如此生动的表情。
从前我所知道的重渊,脸上永远是冰冷漠然的,像是戴了面具一样,永远是那手持长剑衣袂翩飞立在山巅的雕像,可以遥遥膜拜却没有任何想要接近的欲望。后来我机缘巧合和他走到了一起,才终于在他脸上看到了其他的表情,只是那些表情仍然像是被什么压抑着一样,喜怒哀乐都要披上一层严肃的外衣。
直到这一刻,好像他才抛却了所有面具,显露出最真实的一面。那是刻骨的恨和悲哀。
“多可笑……妖魔的尸体,没有资格进入太虚观的大门?宋屿寒到底知不知道,他口中的妖魔,正是一生都在为太虚观浴血奋战的弟子。他……太虚观弟子,生而战,死而守,到最后,却连把尸体抬入太虚观,都成了师门之耻!”
“可是,也许并不是裴绍呢?”我虚弱地说着,“也许真的只是普通妖魔而已,只是凑巧和你师父的爱人长着同一张面孔?宋掌门他身居高位,对这些事情敏感也是……”
重渊沉默了一下,然后低声道:“是他,没错的。”
“那日……我从妖魔尸体的灰烬中,找到了一块玉佩。我瞒着宋掌门,偷偷带了回去,给师父看了之后,她说……那块玉佩,正是当年她和裴绍定情之时的信物。多年来,从未离过裴绍身侧。他应该是在最后时刻……无法控制自己的邪影,中了自己的心魔,才化作妖魔的。”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我想要说些什么,可这时候好像不管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所有安慰的话语,听起来都像是诡辩和伤害。
“我……从小无父无母,幼儿时期便进入了太虚观。我随师习道,修身养性。舞勺之时便仗剑入疆场。十多年来斩妖除魔无数。我为太虚观而战,为大荒而战……然而便如同你所说那样,我只是个太虚观的牌坊,什么三代以下第一人,什么……除了这些,我什么都不是。”
他颤抖着抬起手来,轻轻覆在眼睛上,遮挡住茫然的目光。他轻声说:“我一直以为,自己所作所为都是正确的,哪怕战死沙场也无怨无悔。可是为什么……我无法忍受自己二十多年所坚持的一切都变成虚妄。然后那一夜,我偷偷潜入了地落窟。”
“地落窟?”我低呼了一声,“那不是师门禁地……”
“是的,太虚观藏书之所,最危险最神秘的典籍均被历代掌门藏入此处。派兵宗弟子看守地落窟,无掌门谕令,任何人不得入内。别的弟子或许不知道,我却在很久之前听师父提到过。宋屿寒从来信任我,我趁门派演武取得冠军之际,趁机提出想要进入地落窟观摩门派秘术典籍,他同意了。”
我突然想起了自己找到地落窟的那一天晚上……那时候我从天演院跑出去找红烧肉,也是跟着他一路找到了禁地。那时候关朔原说过,若无掌门谕令,任何弟子都找不到地落窟在哪里。原来……重渊竟是在他活着的时候就到过那里。
我回忆的时候,重渊突然问道:“锦川,我隐约记得,你也曾经去过地落窟是吗?”
我点了点头,嗫嚅着:“我……那时候你突然从天演院跑出去,我怕你出事就跟着你走……”
“那你知道,地落窟里,除了功法秘籍,还有什么吗?”
“关师兄好像说过,”我努力回忆着,“还有什么大荒异闻录啊,对了,丢了的那招魂笺也是在地落窟里的。“
重渊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嗤笑:“关朔原?那小子也是个死硬的主。虽不像宋屿寒那样伪君子,却也是又臭又硬高傲得紧。那日我拿着掌门谕令前去,他还审问我许久,险些没能进去。”
……不,他大概就对你这样。当初我过去的时候,关朔原可是全程导游加解说,要是用词没那么嘲讽,我估计评个金牌导游都不成问题。如此亲切的关师兄你居然说他又臭又硬……大师兄啊,我觉得很有可能是你自己的气质太不亲民了……
“地落窟中厢房一进接一进,除了功法秘籍,更是藏了无数太虚观秘不可宣的秘辛。我找了个借口摆脱和我一同进入的兵宗弟子,然后溜到了藏着生魂卷的地方。”
“生魂卷……”
关朔原曾经提到过,生魂卷,书册以人皮所制,将活人灵魂灌入书中,蘸血书成。每本生魂卷都是一个活物。
重渊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我一个人藏在书库中……自那生魂卷中读到了我此生都不想再看的东西……”
他没有仔细说出来,然而看着他的表情,我也隐约猜到了什么。
太虚观立派至今,足有上千年历史。沧海桑田也都换过了,太虚观却仍然还在。我虽然自小没经历过什么人世险恶,可我也能隐约感觉到这里面的艰难。从上古到现今,太虚观也定是发生过许多难以启齿的阴私事情。
尽管我的周围,师父疼爱同门团结,可这些阴私始终存在着。
重渊远比我单纯得多。他的世界似乎只有一个信念,而当他看到太虚观的另外一面的时候,唯一的信念也随之崩塌。我很难想象那是怎样的一种心情,仿佛是自己的整个世界,在顷刻间灰飞烟灭。
“那一日,我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地从地落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