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眼-彭见明-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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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庆幸的是到何了凡被宣布开除的这一刻,寅斋公的身份还没有被造反派发现,一旦被发现,他们师徒俩的命运恐怕就难以预料了。
何了凡背着简单的行李离厂回家时,看都没有再看一眼他工作过多年的厂子,不知为什么,他一点也不留恋这个地方。他挺直腰杆走过这个楼房破败不堪、生产着水泥却让水泥地坪坑坑洼洼的大院。五层楼顶上的高音喇叭悦悦地唱着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的唱段《打虎上山》,院里新搭的一个台子周围插满了鲜艳夺目的红旗,不知是要开批斗会还是学习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何了凡曾经是喜爱这样的热闹的,但现在他不爱场面上的热闹了,他有了另外所爱着的东西。这时有很多他认得的和不认得的人急匆匆地往这里赶,一场大的斗争或者学习很快就要在这里举行。何了凡暗暗庆幸他从此不必要凑这样的热闹了。
何了凡不打算今天回家,他还要去和寅斋公告别。大雪使得渡船停了摆,他准备弯五里路过桥去看寅斋公。
雪天的路不好走,一步三滑,待何了凡弯了几里路赶到秀妹子家时,天已黑尽,寒冷让人们早早熄了灯火,钻到了被子里。何了凡远远看见山冲里秀妹子家却亮着灯,觉得多少有点反常。他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往这个只有一户人家的山冲里赶,走近时,便听到屋里人声嚷嚷,手电乱晃。他警觉地绕开大路,轻车熟路从后门摸进厨房,透过一寸宽的门缝,他看见一群人围着秀妹子。
一个帽檐遮住了脸的人阴阴地说:你必须把寅斋公交出来。
我说过好多遍了,我不认识你们讲的寅斋公。
他可是你父亲。
我父亲叫做江寅清,不是你们要找的什么寅斋公,你们找错了人。
有人在桌子上拍了一巴掌:你父亲就是寅斋公!
秀妹子毫不手软也拍了一巴掌:那我就是你老娘!
窗台上那没有灯罩的一星灯火被几巴掌给扇灭了,但很快又被一根火柴点燃了。
一人威胁:你应该晓得我们是来干什么的吧?
秀妹子挖苦道:晓得,革命造反派,来造我这个农村妇女的反。
晓得你就要老实点。
秀妹子问:你们晓得我是什么身份吧?
你是地主崽寅斋公的女儿。
错。你们身为革命造反派,不会不晓得了丁县的大烈士袁长久吧?要是谁不晓得袁长久,谁现在就给我滚出去。告诉你们吧,我就是袁长久的侄媳妇!我丈夫是袁长久的嫡亲侄子,他如今是锰矿上的工人阶级。造反派来造烈士后代的反,来造工人阶级的反,翻了天了。
看来要给这个泼妇来点硬的,叫她试试硬卵的味道。
秀妹子借机就撒起泼来:好啊,你们造反派要强奸烈士后代啊。只要你们不怕坐牢不怕杀头我就成全你们。说着秀妹子就开始脱裤子。这些大都没有结过婚的人,一见这阵势就慌了,开始往外面跑。
七八个来抓寅斋公的一下子全跑出去了。
这时何了凡从后门走了进来。秀妹子一见他便慌了,一口吹灭了灯,小声问:你来干什么?
你爸呢?
我爸说狡兔有三窟。他要我告诉你,不要来找他了,他不会来我这里了,有缘便会再相见。
想不到会见不着他了。我还没叫过他一声师傅呢。
你要是真叫他师傅,他才不会教你哩。
要是你见到你爸,你对他说,我现在叫他一声师傅。
我也不一定能再见到他。
什么意思?
你快走吧,那些人还会再来的。
我不明白
秀妹子推了他一把:别婆婆妈妈了,快走。这些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何了凡往回走时,果然没见雪地上有人的足迹,那些人还藏在附近等着捉拿寅斋公。
秀妹子突然变得这么从容多谋,是何了凡想不到的。在他的印象中,她是个除了打“跑和子”精明之外什么都糊涂的“马大哈”。正因为她是个马大哈,才让他轻而易举有了一个儿子——秀妹子是结了婚的,她丈夫在离家六十里外的锰矿上班。秀妹子在她父亲的催逼下,偶尔也去丈夫那住上几天,但她丈夫很少回来,何了凡在她家出出进进几年,就从来没有碰到过她丈夫。
何了凡觉得奇怪,曾问过秀妹子:怎么没见你丈夫回来过呀?
谁知这话没问好,惹得秀妹子大发脾气:你倒管得宽啊,他回不回来,关你卵事!
从此何了凡不敢问起她的丈夫。
秀妹子年纪也不小了,却没有孩子。何了凡自是不敢问她为什么不要孩子,因为一问这事便会与她丈夫有关。
有一次过渡,船上有人谈到秀妹子与“跑和子”的话题。何了凡顺便问了问摆渡的艄公。老头告诉他,秀妹子的丈夫,可能是那个东西做不了多少用,不然怎么会不生孩子,怎么不愿回来陪老婆?何了凡觉得有道理,难怪他的问话会触及她的隐痛。
有一次久雨天睛,恰逢周末,何了凡很早就往师傅家跑。这天师傅比他更早就出了门。秀妹子告诉他,今天是三月三。三月三,龙抬头,父亲每逢三月三必出门去,风雨无阻。
了凡问:干什么?
不晓得。
这么好的天气,正好你爸又出去了,没人管你,怎么没出去打“跑和子”啊?
今天不行,要晒被子,落了这么久的雨,被帐都发霉了。
何了凡就帮忙把屋里要晒的都搬出来。待忙完了,他们也坐下来晒太阳。
这次秀妹子主动谈到了孩子的话题。她问:了凡哥你生了几个孩子啊?
了凡答:两个。
都是女孩子?
是的。
可我爸说你命中有个崽。
是呵,他也对我说过。我也想有个崽,可是想不到,我老婆生过一胎,就再也不怀了。
我爸说我命中也会有个崽。
会有的,会有的。了凡安慰她。
有个屁,我从来就没有怀过。
见秀妹子脸色不好看,何了凡便知趣地不谈这个了。
中午时分,吃过饭,秀妹子说了凡哥你帮我看一下东西,我想睡一下,这鬼太阳要么不出来,一出来就毒得很,脑壳都晒得发晕。
何了凡便给秀妹子看守太阳下不值钱的东西。
三月三的当顶太阳果然是很毒了,不一会儿何了凡也招架不住,他觉得口渴,想去水缸里舀水喝,但进厨房需经过秀妹子的房间,见她仰面八叉倒在床上,又不敢去了。
这三间小屋,埋在一个小山冲的松树和灌木丛中,难见人影,鸟雀无声,四野无风,寂静异常。秀妹子那轻微的鼾声和浓烈的女人气息,游荡弥漫于这低矮的小屋中,有如一张网将何了凡罩住了,渐渐地束紧,束紧,不久便觉全身燥热,更加口渴难挨,便顾不了斯文,轻轻绕到厨房里,狠狠灌了一通冷水,却不小心打翻了一只脸盆。秀妹子被吵醒了,叫道:吵死啊,干什么呀?
了凡答:喝水。
秀妹子说:又不是牛喝水,喝得这么响。喂,给我也来一点水,我也口干了。
何了凡便拿着水桐树挖成的水勺给她送去半勺冷水,当服侍她喝过水后,何了凡已经不能抽身离开,这个有着阔肩粗腰、大胸肥腿的女子,以其巨大的热量在吸引他、融化他,他已无法指挥自己抽身,何了凡顿觉脑壳里一片空白。就在这混沌之际,他的肢体奋不顾身扑向了那肥硕温厚的沃土,就如一只饥饿的羊扑向一片绿草地
不久秀妹子怀上了何了凡的孩子。
一直到孩子生下来,左邻右舍都不晓得她怀了孩子。秀妹子如一只澳大利亚袋鼠,藏一个孩子在肚子里竟与平时无异,一件秋衣便可将隆起的肚子遮掩过去。快到临产时她照样到处去打“跑和子”。她的肚子从来没有痛过,有一天肚子突然痛起来了,她估计是要生了,便不得不扔下纸牌往家里跑。还没有跑到家,孩子就生下来了,她用牙齿咬断脐带,走了一里路,把孩子抱回家,还烧一锅水给自己和孩子洗了,才睡到床上。
寅斋公给这个孩子取名为“半音”。
半音只吃了两个月奶,秀妹子那健硕的身体竟不产奶了。
秀妹子把半音交给何了凡:没奶吃的孩子我带不活,交给你的大婆子去带吧,她生不出崽来,就应该带崽。不管何了凡同不同意,秀妹子就上了牌桌,从早打到晚,她可顾不上半音吃什么。在女儿打牌的问题上,寅斋公也无可奈何。
何了凡便把半音送回了老家。
何了凡的结发妻因没有给了凡生下个崽来,心怀愧疚,像带自己亲生的孩子一样,把半音带到了五岁。可惜她命薄,没有再伴陪半音,便匆匆离开了人世
从此以后何了凡便没有再见过秀妹子。据说自寅斋公走后,秀妹子便和她丈夫过日子去了。何了凡毕竟没有勇气去锰矿找秀妹子。一年后他曾去看过一次她的房子,其时门窗都没有了,里面关着一群羊。
第六章山大了,什么草都长
何半音是个性情孤僻的孩子。他不喜欢和同伴玩,在路上碰到小伙伴也立刻躲开或绕道走。他常常一个人独自游荡。他有两个姐姐,但从不和姐姐呆一起,他不爱和外人来往尚可理解,但和自己的姐姐都那么疏远就叫人想不通了。
半音不爱与人相处,并不见得没有快乐。一队蚂蚁搬家,他可以静静地蹲在地上看半天;燕子衔泥在梁上砌窝,他天天守着看,一直要看到它们将新巢筑成,然后看到它们有了小燕子,他才能够放下心去关心别的事情;他不爱和人玩,却喜欢和猫狗对话,十八里铺的猫狗都喜欢他,只要他一出门,猫和狗就集合了,他发明了各种指挥猫狗的口哨声,一声令下,所有人家的狗都不听主人的了,会屁颠屁颠跟着他跑,为此全十八里铺的孩子都嫉妒他,这是他最开心的时候,他带着它们奔跑在山野间,俨然一个司令
于政委来十八里铺视察工作时,顺便去看望他昔日的恩人何了凡。这时于政委转了业,在了丁县当县长,但十八里铺人还是习惯叫他“政委”。
其时正是文化大革命最火爆的时候,其他县的县长,十有八九都被弄下台去了,为什么于县长不倒呢?恐怕是武装部他那些老部下保了他,那时候只有军队说的话还管用。再说他的剿匪功劳余威仍在,一条没有腿的空空荡荡的裤脚立马可让人肃然起敬,造反派一时也奈何不了他。于政委得知半音八岁了还窝在家里看蚂蚁搬家,没去上学念书,便把孩子叫来问话。
政委问:你想读书吗?
半音望着于政委,不回话。父亲示意儿子点头,半音点了点头。
政委:一个孩子应该读书。
于政委掏钱给何了凡,让他立即去给孩子置办行头并付学费,并通知十八里镇小学安排半音插班。
半音兴高采烈地背着新书包去上学,脚板有意在十八里铺的石板上踩得“噼噼啪啪”响。十八里铺的乡邻从来没见这个孩子这么精神过,真替他高兴。大家也从心底里感谢于政委。当何了凡牵着背着新书包、穿着干净衣服的儿子的小手,腼腆地出现在教室门口时,老师立即中断讲课,向全班同学介绍来插班的他:同学们,这位新来的同学,叫做何半音。
半音只在小学校里呆了一天,便不愿再去上学了。老师教他认的字,他全部认得。当时十八里镇的小学只有三十几个学生,一个老师在一个教室里同时教几个年级的课程,这种班叫做“复式班”。教一年级的课文时,二三年级的同学便写作文或做算术。二年级上课时,一年级和三年级不许讲话,埋下头来干老师布置的活。待到教三年级,其余者也这样。八岁的半音是去读一年级的。当他一口气听完三个年级的课、又讨来二三年级的课本,能一字不差念完课本上的字时,就再也不去上学了。在他看来,读书远远不如蚂蚁搬家和燕子砌窝那么神奇。
半音下午回家时,脸色苍白。他对父亲说他不想去读书了。
何了凡没有骂他。知子莫过父,原因他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不久于政委知道了半音逃学的事,狠狠地骂了何了凡一顿。
了凡委屈地说:老师教的那些字,他都认得,就坐不住了。
于政委为此事专门找了十八里镇小学的老师。老师也证实这孩子一口气可把一到三年级的语文书全部念完,一字不错。
于政委问了凡:你儿子没上过学,怎么认得字?
何了凡说儿子早该上学了,可是他又供不起,再说让一个才几岁的孩子走十八里路去上学,他也不放心,就打算自己来教他开眼睛。他想要是把寅斋公教他的那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