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策_派派小说-第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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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的是当日朔方城破之时。那时顾雍奔赴沙枣林,以杀父之仇来压制她;而她,最终选择了出兵。
虽然,没有人知道她在国仇与家恨中,经历过怎样激烈的挣扎。
王览轻咳一声别过头去,借以掩饰脸上浮起的暗红。他眺望天际沉沉的暮色,沉默片刻,转过头看着女将军深邃的眼睛,慢慢道:“我赌的是一颗心,我自己的心。”
女将军微微惊愕。
王览微笑:“我相信你流淌着白氏之血的心!”
正文 第五十一章 明月缺(上)
夜色渐渐弥漫上来。
西北的气候一向变化莫测,胡天八月即飞雪,一年几乎没有春秋两季,夏则酷暑、冬则极寒。时令已近三月,白天跟着驼队在烈日下行走丝路的商旅们都已经想打赤膊,而转眼之间,夜里便下起了大雪,便不得不再把羊皮毛毡翻出来盖上三层,围着火堆,睡的时候还是冻得发抖。
飘扬的大雪笼罩了凉州城,已有两日了。
天还没黑透,朱雀大街的西坊里,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已经铺天盖地炸响,热闹非凡。这是安西都护府大都督顾雍的寿筵,时值朔方之战方定,顾雍与左贤王达成盟约——河西王府将朔方以北三十城送于左贤王、羌胡退兵,换来河西之地战火的停息。
战乱平息,政敌铲除,虽然烽烟的味道尚未散去、凉州局势仍在动荡,而大都督已经忍不住在寿宴之上大肆庆祝了。凉州权贵几乎泰半都前来祝寿,携带各种珍奇来表达自己对将要大权独揽的大都督的衷心。而大都督顾雍仁慈,更顾念凉州百姓的福祉,便在都督府外摆下“福寿筵”,煮大锅白米粥、放一排烤全羊,让凉州贫寒的百姓来蒙受大都督的恩泽。
于是,街上店铺还没打烊的时候,西坊前已经排了长长的龙形,大多都是乞丐。这些衣衫褴褛的人们早早便发着抖等在大雪之中,只等着一声金锣、福寿筵开始,便可一拥而上,看能不能抢到一口肉吃。
而这里,丝毫没有沾染远处隐隐的热闹,是遗世独立的寂静。
幽静的竹室里点燃了一盏灯烛,发出昏黄的光,是这偌大一片萧瑟中唯一的光亮。
但室内却寂无人声。
这里是公子府,竹下馆。
一身青色布袍的谋士静静站在台阶下,保持着一揖到底的姿势,一动不动,已经站了整整一个时辰。
在他身后是两队随扈的武士,和一辆朱漆的马车。雪片落在驾车的马儿身上,两匹纯黑的骏马打着响鼻呼着白气,用前蹄刨动积雪。
而竹室里的人依然寂静无声,好像根本不在一样。
里面的人一直没有声音,而外面的人却固执地保持着这个请求的姿势。
一名侍女终于怯怯地走了出来,胆战心惊地看着眼前的阵仗:“大,大夫请回吧,公主不想离开……”
简歌慢慢抬起头,看着她,一字一顿道:“请公主移步,否则在下会一直等下去。”
侍女战战兢兢地对他施了一礼,敛首退了回去。
雪片像鹅毛一样,纷纷扬扬地落在地上。都已经快到三月了,凉州城还会下这样的大雪。随扈的侍卫们的铠甲上、谋士的布袍上,已经积了厚厚的雪。
她不语,他不动,好像是一场拉锯战。
简歌微微垂了眸,目光落在前方一丈之外的那处台阶,一动不动,仿佛是雪地里的一尊玉雕,任凭他鬓边的发丝早已被冻成了冰梢,手脚冻得僵硬。
几匹快马突然飞奔而来,骤然打破了夜色的寂静。谋士皱了皱眉,抬头望去,武士滚身下马奔到他面前,抱拳施礼:“大夫,时间到了,那边已等候多时了!”
简歌回过头来,并不看他们,淡淡道:“再等片刻。”
室内突然有了一些动静。烛光跳跃两下,突然传出铮铮几声琴音。谋士的身体似乎震了一震,里面的琴声便成了曲调,悠悠低回地飘了出来。
这是一支古曲,《雁别》。
这首曲子讲的是一对鸿雁结伴南归,中途雌雁被顽童的弹弓射中翅膀,停憩在一棵松树上,不能再飞,与雄雁诀别。
琴声枯涩,古调悠长,像融入夜色的一缕幽歌。低沉的古韵,没有什么宛转的转折,但那一个一个的音符却像是无声的呜咽,又像一颗颗珍珠,滚在风雪之中。
简歌的咽喉滚动一下,闭了一闭眼睛。
他听懂了。他听懂了这缕琴音,听懂了那苍凉的故事——
那南归的鸿雁,她不能飞了。
他突然觉得全身都软了下来。在那惊心动魄的大战之后、隐忍筹划的布局终于尘埃落定的一霎那,他都没有这种虚脱的感觉,但此刻,他突然觉得全身的力量都用尽了。
枯涩的古曲依然在风雪中悠悠回荡,诉说着一个古老的故事,用古老的音符。
身后等待的侍卫又忍不住催促:“大夫……”
谋士抬手打断了他,慢慢站直了身体,冻得失去知觉的脚向前迈出了一步,却终于折过身来:“走吧。”
大队的马蹄声渐渐远去,而弹琴的人却恍若未闻,一节一节,不急不缓,慢慢地将那支古曲弹完,直到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风中,越来越远。
简歌忍不住回过头去,看后面那座渐渐被夜色和风雪湮没的竹室。雪片落在他乌黑的鬓发,更衬得面庞如同雪白的玉,殊无血色,眼角的那颗泪痣愈发凄艳。他策马而行,旁边那辆朱漆马车却空着。
因为它要接的人并没有与他同行。
如今他是顾大都督面前的大红人,因为他的请求,顾雍允许他将梁国公主接出来,住到城东一所幽静美丽的别院。他得知消息立刻赶到如今已被重兵围困、一片萧瑟的公子府,但她却没有出来。
她不愿离开。
这场风云动荡的权力博弈中,那些男人们,为了各种目的,或野心,或权势,或仇恨,一拥而上地厮杀、算计、布局,你死我活、暗潮汹涌,最终的一场激烈角逐之后,大厦倾覆、沧海横流,胜利者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却没有人记得那个柔弱的牺牲品。
在这个男人们权力角逐的世界,这柔弱的女子是最无辜的祭品,当尘埃落定之后,她耗尽了力气、折损了双翼,终于没有力气再飞了。
逝去的永远不会回来,那洁白的最初被染上了斑斑锈渍,再无法重现那种纯粹。
花已残,心成灰。
一切已经结束,是否还能开始?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
简歌微微仰起脸,似乎要将什么汹涌而出的东西逼回眼眶,压回心脏。他的掌心被紧握的手指抠出了血珠,渗进马缰里。
风雪呼啸,就像是天地间冤屈悲恸的怨灵同声惨哭,无声呜咽。
此时是晋愍帝元熙十二年二月二十七,朔方之战后第十天。
河西重镇凉州城依旧繁华而躁动,一切似乎没有任何改变,但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朔方城破,日前率军亲率大军奔赴朔方的大都督顾雍返回凉州,使河西王府上卿大夫、自己的亲弟顾儒滞留朔方拜谒左贤王,与之商榷践约的条件——河西王府割让朔方以北三十城予左贤王,羌胡大军撤退,双方化干戈为玉帛,结为兄弟之好。
而与此同时,河西王府传来消息,河西王太妃思念久未谋面的次子,在当日家庙之约后将公子怀璧招入王府以叙天伦。但公子一入王府,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王府、都督府与公子府联手共抗羌胡的家庙之约,居然突然演变成了河西王府与左贤王结为兄弟之好的结盟。就在公子入王府的同时,凉州兵权骤然易主。河西王府多少年行动都没有如此敏捷过,虎贲卫诸将军一夕之间全被削职,虎贲兵符掌握在了大都督顾雍手中。
公子怀璧下落不明,公子府的外围势力被明擎暗制,奚氏、王氏、褚氏等各大小士族像猎豹弓起身体,却咆哮着不敢轻举妄动。而大都督顾雍与河西王府占尽主动,都督府以“公子离府,故而严加保护”的名义,铁甲重兵在公子府外围成了铜墙铁壁。
冠冕堂皇的理由下是政治的角力,凉州城风云骤变,一切都似是而非。
这一次似乎是真的要变天了。
商旅往来的客栈里,人们窃窃私语:
“公子真的倒了?……”
“胡人再打过来,谁来对付?王府的酒囊饭袋吗?***……”
“不是说结为兄弟之好么?这次息兵,可以持续多久?”
骤然有人低斥:“闭嘴吧,当心祸从口出!”顿时又安静下来。
而此时,夜色已经深沉。安西都护府的烟花腾空绽放,照亮了半个凉州。
从公子府出来的谋士来到都督府外,牵着马静静站在街角。里面的寿宴已酒酣耳热,外面的“福寿筵”也已经开始。凉州城的穷人、乞丐蜂拥扑抢,一名衣衫褴褛的母亲伏在被踩死的孩子身上痛哭,几个都督府的家奴过去把她拖走;几个乞丐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求食,又很快被人群挤不见。
而人群依然在拼命争抢、死命往前挤,因为都督府还要出来撒“福寿钱”,大都督慈悲,以救济贫苦为自己祈福。
每年此时,踩死人的事都不新鲜,被踩死的多是瘦弱的老幼,都督府的家奴事后便骂骂咧咧地忙碌着将这些不值一哂的乞丐尸体拖到一边,免得挡了都督出行的道路。
烟花照在谋士白玉般的脸上,光影明灭,显得晦暗不明。他长长的的衣袖下,手指动了动,却终于没有做什么。
“简大夫。”一名铁甲军的武士幽灵般出现在他身后,轻轻往他肩上一拍:“大都督已久候了,这边请。”
这座“暖风堂”是大都督用来私下宴请贵客的地方,并不常开放。河西前来祝寿的权贵们都在前厅听歌看舞、痛饮作乐,而这座暖风堂里,却只寥寥坐了三个人,大都督顾雍,河西王的叔父、扈伯嬴治,与主座上的西河王。
烛光跳跃,千百支蜡烛让这间阁室亮如白昼。侍女们送上并不太多的杯盏,便静静地退下。比起前厅的奢靡热闹,这里显得幽静而清醒。而那些杯盏金盘虽然不多,却都是脍鹿脯、燔熊掌、比目鱼等河西最珍奇的珍馐佳肴。
“这一场布局,真是惊心动魄。”河西王殷勤道:“亚父率军奔赴朔方,亲至险地,可谓鞠躬尽瘁!本王敬亚父一杯,略表寸心。”
“王爷客气了。”黑袍广袖的大都督转动掌中的酒杯,眯起眼睛,冷哼一声:“老朽失算,真没想到白璧晖那小女子居然会弃杀父之仇不顾,出兵援救,以致虎贲卫突围逃走,未能全歼。可惜此去朔方,老朽并没有什么作为啊。”
“都督哪里话?都督统揽全局,运筹帷幄,”扈伯嬴治连忙赞叹:“杀伐决断之下,一局定江山啊。都督这次藏的杀手锏,这梁国凤雏,真是一鸣惊人!”
河西王闻言也忍不住赞叹有加:“亚父得此绝世之才,可谓如虎添翼,霸业必然有成啊!”
“王爷此言差矣!大业,什么大业?”顾雍面容一整,立刻道:“老朽一心辅佐王爷、平定河西,一片昭昭之心,何曾有僭越之念!只是这乱世多贼寇,若是老朽日后为天子征伐诸侯,也是为苍生计啊!”
这个话题太敏感,河西王面色尴尬,扈伯连忙应和:“都督一片丹心,此言甚是,甚是。”
顾雍眸中闪了一闪,不置可否,转过了话题:“只是这梁国凤雏……这一局实在阴狠精妙。可惜,就是太阴狠精妙了啊……”
嬴治一滞,顾雍城府深沉,难道这居功阙伟的简大夫动了杀机?
这梁国凤雏似乎永远让人看不透,他足智多谋,却阴沉莫测,给任何人的感觉都是可堪重用,却难以信任。
“他追随公子怀璧自梁国来到河西,却暗中与我通好,这是背主。而他当初在梁国与丹阳君合谋弑君,也是背主。而梁国破国,他献关投敌、诛杀‘梁园客’与梁国世子,更是背主。”顾雍慢慢道:“换主三次,三次背主。如此之人,哪个君侯还敢用他?”
扈伯与河西王忍不住都背上一寒。
顾雍似笑非笑道:“他当初私下找我合作,提出的条件是事成之后,将那梁国公主妥善安置,保她周全。旧臣与公主,妖童媛女暗通款曲,倒也多情可谅。只是为了杀嬴怀璧,他连这公主都要利用。”
给她中下“美人恩”,将心上人拱手送到仇人的床上——
河西王与扈伯又是悚然发寒,却又有一种难言的凄凉。
他就是太聪明了,太过阴狠。
就在这时,侍卫大步走进来通报,简大夫已经到府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