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人三部曲 下部-第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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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挖出后台“。
杨真刚才显然是被那群争夺他的年轻人吵增了,这才有点缓过劲来。他这个人与别人就是有些两样,照杭州人说法,他是那种独头独脑的家伙;另一点不同,那就是运动一来,他就被软禁了。虽然也有拉出去的时候,但疾风暴雨般的大规模批斗他没有经历过,他就只按自己的思路行事。台下正在高呼口号呢,他突然不假思索,前后两只手出击,两条标语就被他扯了下来,上前几步,把标语放在主席台上、赵争争的眼前。他说:“批判我是可以的,但是不要搞人身攻击,杨真我不是狗,杨真我也没有后台。”
赵争争吓了一跳,大家也都愣得张开了嘴巴,会场上乱哄哄的声音突然没有了,大家都瞪着眼看这个老家伙。就见这老家伙又主动走到台角站住,又添了一句:“开始吧!”
两个男学生如武林高手一般,一下子就从台下跳到台上,要去抓杨真的两只手,被赵争争挡住了。她一句话也不说,仿佛根本用不着动口,她只是挥挥手,刚才提糊糊桶的小将会意,上去又跟刚才一模一样地做了一遍。离台近的人都看到了那老家伙在动嘴,就叫:“他说什么?他说什么反动言论?“那刷糊糊的傻乎乎地说:“他说你白费工夫,这样做不符合中央精神。”
于是便肃静,不知是困惑还是震惊还是手足无措,因为批判会开到现在,这样的事情真的还从来没有碰到过。俄顷,平地一声雷,也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打!”顿时打破僵局,山呼海应,电闪雷鸣:“打打打打打“
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冲到台上去了,反正被批斗的人已经不见了,台上塞满了打手。他们那么凶猛地击打着杨真,杨真的身影立刻就被湮没在一群生龙活虎的青春躯体中。他们在台上跳来跳去,发出了海海的声音,双拳紧握,仿佛杨真是一个沙袋,而他们则是在练武功。一群黄军装一会儿拥到这里,一会儿拥到那里,喧嚣着,犹如波涛汹涌中的大浪头。赵争争突然意识到这样做不行,她对着麦克风叫道:“同志们,留活的,留活的,还有用,留活的!” 台下立刻一片相互提醒声:“留活的,有用,贸活的,有用!”那些人就收回拳头,像下饺子似地往台下跳,杨真重新显露了出来。他被打倒在地,血流遍体,头上鲜红一片。人们继续呼口号,直到现在,真正的批判还不能算是开始,这不过是个下马威吧。他艰难地爬了起来,好几次摇摇晃晃,像一只被屠宰后没杀死的牲畜。台下的人,从呼喊到沉寂,屏声静气地看着他爬,像是看一场惊险电影。他终于站住了,抬起头来看着台下,台下的人清楚地看到,两股鼻血怎么样从他的脸上喷涌而出,一直流向胸前。
提糊糊桶的人第三次上台,这一次,连他自己也有些难为情了。他走路的样子有些别扭,下面已经有人在笑他,这使他实在不好意思。这也是打他开始拎糊糊桶以来从未碰到的事情,给一个牛鬼贴标语,竟然要贴三次,只能说明他的无能,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一开始他对这个杨真并没有什么感觉,一个普通的老牛鬼罢了,但现在不同了,他对他结下了私怨!脑子一热,他突然发起狠来,一桶糊糊夹头夹脑倒在杨真身上,然后掏出一大卷标语,七张八条地就往杨真身上扔,把他的脑袋贴得完全盖住,白色的标语带垂挂下来,看上去杨真就像一个白无常。这个出其不意的效果显然使年轻人大为开心,人们禁不住鼓起掌来,赵争争带的头。气氛一下子松弛了下去,现在,刚才那个倔强的老家伙顿时就变成一个跳梁小丑了。
有人突然惊喊:“血!血!“
偌大的会场再一次沉寂,所有的人都看到了鲜血。它不是喷涌出来,而是从头部贴住的白色标语后面迅速地渗儒出来的。顿时人们就看到了一朵鲜红的血色花。鲜血顺着标语往下滴,滴成了一条血路,溅成了一幅奇异的图案,像是鲜血在发光!
那个头顶血色花的人,那个被埋在标语中的人,在寂静中猛然迸发出笑声:“哈哈哈哈哈——”
他仰天大笑,声嘶力竭,他笑得那么惊天动地,那么拼尽全力,最后变成了呐喊。他笑得被鲜血浸透的标语突然在顶部裂开,露出一张裂缺的嘴来,他再一次哈哈大笑,白色的牙齿,被他在笑声中喷射而出。
台下,突然响起了回声,那是惊恐的尖叫,先是一声,然后是一片。胆小的姑娘们终于撑不住了,开始叫喊着往外跑。赵争争也吓住了,这个杨真,第一次超出了她的批斗的经验之外。
当笑声再一次推向极致的时候,所有翻在杨真身上的标语突然全部脱开,它们就像一件血衣,沉重地落在了杨真的脚下。那个血人睁开眼睛,眼睫毛上都挂着血珠,他直愣愣地看着会场,终于,缓慢而沉重地轰然倒下。
吴坤赶往赵争争处时,杨真还没被送往医院,他孤零零地躺在台上,身下一摊鲜血。一群年轻人正在讨论是让这死不悔改的花岗岩脑袋死掉,还是送去抢救。吴坤赶到现场,一看杨真的样子,二话不说,走到赵争争面前就是一个耳光。这个耳光把所有在场的中学生都给打愣了,赵争争颤抖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吴坤一挥手,急救车就把杨真送往了医院。
这头杨真还在急救室里抢救,那头警报又来,杭派已经包围了医院。吴坤还没有走出医院门口,就被杭得茶堵在了楼道上。他们两人怒目而视,各不相让,在楼梯上僵持数分钟之后,杭得茶突然冲了上来,狠狠地撞了吴坤一下,就擦身而上,直奔急救室。
看着已经面目全非的杨真,杭得茶更下了非把他夺回来的决心。这些天来为了杨真,他一直没有好好睡觉。他每天都在想着、交涉着把杨真先生从上天竺解救出来。但对方看守得很紧,布朗已经去侦察过好几次了。有一天他成功地让迎霜朝那间屋子的窗口扔进了一个废弃的牙膏壳,他们的秘密文件就在牙膏壳里。过了一会儿,那个牙膏壳又被扔了出来,布朗把它带回了家交给得茶。得茶看了之后,说:“我们必须抓紧时间把杨真先生救出来,否则他会很快被转移的。”布朗说:“我发现吃饭的时候只有两个人在外屋看守着,难道我们不可以想办法让那两个人滚开?”得茶问他有什么锦囊妙计,布朗说:“那还不简单,天竺山里现成就有一种漂亮的毒蘑菇,我可以采来送给他们,让他们当菜吃,不到十分钟,他们就会不省人事。夜里杨真先生只管自己走走出来就行了,我们在外面用一辆车接他,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会毒死人吗?”得茶铁青着脸问。
“瞧你说的,不会毒死人,那还叫毒蘑菇吗?”布朗反问。
得茶立刻严厉阻止了布朗的这个漏洞百出的荒唐举动,真是亏他想得出来,可他们还能有什么好办法呢?下下策才是强抢,得茶后悔自己迟了一步,看着杨真先生此刻昏迷不醒的样子,他想:我还是不够狠,我还是让吴坤先狠了一步J
有那么三四天时间,医院简直就成了一个造反总部,杭派和吴派的人对峙在其中,等着杨真的伤情结果。第四天他终于脱离危险了,杭得茶和吴坤都吐了一口气。杨真恢复得还算快,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头脑依然清晰,耳朵也能听得到,他只是还没有说过一句话罢了。
这一次杭得茶主动把吴坤堵在医院的后门,他面孔铁青,开门见山说:“吴坤,你这一次是放也得放,不放也得放,不带回杨真先生,我会和你决战到底。”
吴坤想了想,说:“好吧,杨真已经能说话了,也听得懂别人说话的意思,你自己跟他去谈吧,他愿意跟你去,我绝不阻拦。”
杭得茶转身要走,被吴坤一把拉住,他几乎换上了一种苦口婆心的语调,对得茶说:“杭得茶,我可以实话告诉你,你这么做,一点现实意义也没有。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白夜的意思,我看你们两人在青天白日里做大梦这点上,真是一丘之貉。你挖我的脚底板也好,贴我的大字报也好,对杨真有什么意义呢?难道我会莫名其妙地死抓住个杨真不放?他怎么说也还是我的岳父,不是你的岳父吧?难道我就一点恻隐之心都没有?我他妈的对你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还要我怎么说?“
得茶讨厌吴坤说话的神情,他仿佛很痛苦,但那痛苦里是夹着很深的炫耀感,夹杂着对权力的根深蒂固的崇拜。他在暗示他,他深请权力的内幕,他对权力的介人与认识,远远要比人们多得多。但得茶偏偏要弱化它:“说得那么耸人听闻,无非是上面盯着要他的证词。”
“无非是!你还要什么样的压力,啊?”
“你想做的事情我照样可以做。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共产党不是最讲实事求是吗?”
“真照你那么说,北京就不会来人押他了。”吴坤闷闷地说,“要不是赵争争这一次横插一杠,杨真已经在北京了。”
听了这话,得茶也有些发愣,说:“你把你岳父看守得可真好啊,这回你又要为革命立新功了。”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这样刻毒的话,吴坤也没有发火,对这样的刺激他仿佛已经疲倦了,只是说:“我跟你已经没活好说了,你反正永远也不可能懂。”
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和杨真真正交谈过一次,但他能预感到杨真是一种什么样的人。他心里头是敬佩这种人的,他相信他不会无中生有,所以他是历史的祭品。历史当然属于强者,杨真这样的人只是历史的清风,掠过也就罢了,不管他们曾经怎么地艰苦卓绝。他挥挥手请得茶自便,他知道,杨真是绝不会让自己扮演一个导火线式的人物的。
杨真的样子让得茶流泪,但不能真的流出来。他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喉咙口一直又湿又成。杨真先生的情况,他严格地向家里人保密,该是他来挑起担子了。他坐在杨真先生的床头,杨真先生的肿成一条缝的眼圈今天退下去了许多,他一直躺着,听得茶诉说他的打算:我要把你弄回去,由我们这一派接管。放心,你在我这里,只会是一个名义上的牛鬼。至于他们要你交代的什么问题,有什么说什么,没什么就不说。难道定中国最大走资派的罪,真的还需要你这样的人的什么证词?我不相信,我看是吴坤在故弄玄虚,是他在捞政治稻草。你怎么看这个问题?不,你不用说话,我能明白你的意思。你不表态?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应该揽到这样的事情里去?可是我不能再沉默,我不能眼看着你们受苦受难,我自己却逍遥自在。先生,我没有机会与你交流,但我可以告诉你,我发现了自己身上的那种政治热情,我不知道这是从哪里来的,我过去从未感觉到它的力量。一开始完全是被迫接受它的,让它进驻到我的心里让我非常难受,可是我现在开始习惯于它的存在了。你知道这些日子我想起了什么?我想起我的父亲,听说他从前一向是个自由散漫的人。个人是怎么样转向集体的,你们有过脱胎换骨的过程吗?我现在就有这种感觉,这让我非常难受,同时又有一种牺牲的神圣感。你怎么啦?你说什么,你让我打开窗帘?好的,我现在就打,我现在就给你打开,你想看什么?
杭得茶打开窗帘的时候,自己先愣住了,纷纷扬扬的大雪下来了,窗外站着一个包着头巾的女人,手里撑着一把雨伞,那是他的姑婆杭寄草。得条要打开窗子,寄草拼命摇手,意思是说外面冷,别开窗。杭得茶连忙过来,扶起杨真先生,他看到他那鼻青脸肿面目全非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还看到对面窗外的寄草姑婆也笑了,她的脸贴在窗玻璃上,鼻子压得扁扁的,样子很古怪。雪下得越来越大,一会儿就遮盖了伞面,寄草姑婆一个劲地做手势,让杨真躺下。杨真摇着头,死死地盯着寄草,他还是在微笑,一直就在微笑。但他没有说一句话。得茶真是觉得奇怪,窗帘拉着,杨真先生是凭什么知道寄草姑婆站在外面的?是凭心灵感应吗?这是神秘主义的理论,是四旧、迷信,但至少现在那是事实。他只好再一次走到窗前,告诉寄草姑婆,快回家吧,这里不让人进去,外面又那么冷,快回家吧。寄草微笑着摇头,眼泪和雪花飘在了一起。但她终于还是离开了,告别时手朝天上指了指,杨真仿佛会意,笑得更甚,露出了他那被打掉了几颗大牙的牙床。他的样子非常陌生,他的笑容令人心碎,让得茶想到了那个与他有着血缘关系的女人。他不忍再看,走到窗前,他看到寄草姑婆那蹈锡远去的背影,在医院的大门口一闪,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