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人三部曲 上部-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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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时候,她还是哭了,嘉平大大咧咧的样子,一口一个西冷同志的叫法,伤了她的心。她满心希望在船码头告别时,嘉平能吻她一下,哪怕在大庭广众之下也没关系,方小姐要的就是这份惊世骇俗的独特的好感觉。
但是嘉平压根儿没想到,他挥着帽子兴高采烈向她再见时,她眼里流出了委屈的泪水,心里却一下子轻松了,而且越来越轻松,她自己也不知道,告别了那些无政府主义、那些乱七八糟的学说,为什么她会那么高兴。实际上,她发现自己一点也不喜欢乱哄哄地凑在一起开什么茶馆、洗什么衣服,她根本就不愿意过劳工阶级的日子,那可真的是打心眼里不曾想过。
今天夜里恰好是中秋节,她恰好进了忘忧楼府。也许是几个月飘泊的生涯吧,她觉得忘忧楼府大好了,完全是她想象中的人家。当她看见嘉和流下了眼泪,她也觉得好,她被打动了,是被他流泪的激情打动,而并非对他为之流泪的那些内容感动。然后,她也哭了。她流着眼泪走到他的身边,想安慰他几句,但嘉和却一个转身回了房,并且插上了门闩,把方西冷方小姐晾在外面。
方小姐就坐在月光下流泪,一边哭,一边动心思。哭完了,心思也动好了。方小姐就拿着她的小白手绢下了楼,哀哀怨怨地朝绿爱和寄客两个走去。
“见着嘉和了?”刚刚哭过的绿爱问。
“见着了。”
“他怎么样?”
“他正在哭呢。”
赵寄客就长叹了一口气:“嘉和呀,到底是像天醉。”
方西冷却又拉着赵寄客那只空袖口哭:“寄客伯伯,我是回不去了。”
“怎么回不去?我送你。”
“我回不去了,我父母说了不要我了。”
“那是气话。”
“真的,我把我们的章程都寄给他们看了。我爸来信说,我妈气得昏了过去。“
“你们都弄了些什么章程?”
“有脱离家庭关系,脱离婚姻关系,还有男女共同生活”
“什么?”他两人都急了。
“其实一点事也没有,手都没碰过一下,我对天发誓”
方西冷吓坏了,连忙声明。
“唉。”绿爱长叹一口气,“谁还会相信你呢难怪你爹妈不要你了“
“我们相信你的。”杭嘉和站在她的身后,暗哑着嗓子说。
一阵夜风吹来,老白玉兰树哗哗响,大家都朝着树梢往那山墙上看,想起当年那从墙外翻落下来的吴茶清了。
年底,绿爱这高龄的产妇生了一个女儿,那一日杭嘉和与赵寄客进了灵隐山中,把这一消息告诉杭天醉。杭天醉苦笑着说:“真乃尘缘未了,尘缘未了啊。”
问及取何名为佳,杭天醉说:“就叫寄草吧,女孩子嘛,寄养人间一场罢了。”
“你既看得那么轻,倒不如给我作了女儿。我倒是膝下无人呢。“
“一言为定。”杭天醉说。
儿子问:“爹,你还回不回去?”
天醉说:“回不回去都一样。”
“那你是说,来不来这里也一个样学?”
天醉一惊,想,嘉和有慧根啊。
“回去了怎么样?不回去又怎么样?“
“回去嘛,我想专门给你辟个院子,做了你的禅院,你只在里面,做你愿意做的事情。茶庄的事情也不用你来操心,你愿意听便听,不愿意听,摇摇手就是。“
“我要是不回去呢?”
“不回去就不回去呗,只是茶庄的事情,你和妈交代了,要逐渐地交给我便是了。”
天醉捻着自己稀疏的山羊胡子。良久,他想他到底还是完了,他拔着自己的头发根到处逃遁,想寻找一处灵魂的避难所,却终究是不可能的。其实,即便人们不来请他,他也开始怀念那人间的烟火了。他明白自己不配做那些茶禅一味的高人。“尘缘未绝啊…·“他叹息着回家了。
1911年的辛亥革命,给中国带来的究竟是中国民族主义运动的早期高涨,是一个充满活力的政治实验的时代,还是一个军阀主义时代的开始呢?
杭嘉和比他的父辈们对这段眼花镜乱的历史更为清晰,他要在每一朵历史浪花中寻找他弟弟的身影。统观这一个历史阶段,1916年到1928年的这段时间,不过十二个年头,但是在北京的政府却变幻无穷,七个人当过总统或国家首脑,其中有一人当了两次,所以实际上等于八个首脑。又有四个短命的摄政内阁,还有一次昙花一现的皇帝复辟。共计二十四个内阁、五届议会,四部宪法,把整个中国搞得手足无措。中华大地上的子民,笼罩在深刻而普遍的破灭感中。
即便是偏安江南的浙江,也不得安静。那八个首脑中就有浙人五位,其中杭人三位。而吴山越水锦绣田园,在一片军阀混战之中,亦不能免于贫火。
从表面上看,在杭州的杭氏家族成员,都未卷入政治。杭天醉的三个儿子,一个古无音信,在地球上某些角落里跑来跑去;一个深藏不露,悉心钻研茶学;还有一个虽年少幼稚,却心狠手辣,目标集中单纯——把忘忧茶庄夺到手。
1924年 9月,是一个对许多人来说都至关重要的年月。那一个月齐、卢之战爆发。直皖两系争夺上海,盘踞江苏的齐樊元与盘踞浙江的卢永祥发动战事,相持不下。盘踞福建的直系军阀孙传芳率兵由江山仙霞岭入浙,浙江的老同盟会会员、此时的警务处长夏超,里应外合,卢永祥两面受敌,被迫下台。
那一个月,对于民国纪元而言,当为十三年九月,对浙人尤其是杭人而言,它的确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月份。那一年赵寄客为平安汽车公司的出现和发展可谓费尽心机。汽车的技术问题尚难不倒以赵寄客们为核心的留欧留日学生,行驶路线也从开初的湖滨至岳坟,发展到了市内的官巷口、清泰街、清河坊以及环湖的钱塘门、清波门。赵寄客们没有想到的是人力车与汽车之间的矛盾,竟丝毫不下于轿夫与人力车之间的争斗。汽车的发展,站头的缩短,自然抢了人力车的许多生意,人力车夫骂汽车、砸汽车以至于罢工闹事便也在所难免。某一日木钠的撮着伯脸上笑嘻嘻,使嘉和很奇怪。撮着伯早已不拉车了,但他一生以车夫自居。撮着伯笑嘻嘻地告诉嘉和,汽车出事了。汽车开到白堤时,转弯太快,翻车了,还伤了不少人呢。嘉和生气地说伤了人你怎么还高兴呢?撮着伯认真地说:“大少爷,我们拉车的没饭吃,上吊的有好几份人家呢!”
一年多来,赵寄客就一直奔跑在汽车和黄包车之间。既要为挣扎在贫困线上求生的人力车夫开一条活路,又要为古老陈旧的中国辟一光明飞奔的前途,赵寄客竟觉得其中艰难一点也不亚于辛亥革命了。
杭天醉却在渐渐地老去了,他开始进入了宁静的失落时代。这种宁静的失落,当然,只是他自己的。他始终无法如赵寄客一般可以抛下属于自己的生活,去全身心地投人浪潮。他在岸上时站立不稳,掉入大潮中则有灭顶之灾。所以他现在开始离潮水更远了,他开始转到山的那边去了。但他依旧能听到潮水的声音。
那年9月25日下午,孙传芳的军队开进了杭州江干;与此同时,应了夕照山下清白山庄主人汪裕泰邀请,杭氏父子前往江庄品茗调琴,他们特此邀了赵寄客同去,以宽慰他近年来焦虑之心。
中国20世纪的上半叶,茶商界没有人不知江裕泰的。杭州人晓得上海茶商的,一位唐季珊,一位便是这汪自新了。
汪自新,号惕予,别号蟋翁,风度翩翩,既为茶人,又为文人。安徽绩溪人。汪氏茶号在上海有七个分销处,差不多都设在市中心,汪氏茶庄在上海滩,便成了天宇第一号茶庄。其次子汪振衰,和吴觉农一样曾去日本留学,回国后又专攻茶业,和唐季珊齐名,都是当时年轻有为的茶界巨子。
为打开外销渠道,汪振筹不仅派人去北非摩洛哥港口城市卡萨布兰卡设庄推销中国绿茶,还聘请上海圣约翰大学有外文基础的毕业生为高级职员,又雇用江西籍的外销技工开设制茶拼配厂,一时便与唐季珊的华茶公司在茶界并雄了。
杭州的汪庄茶号,就是在这样的角逐竞争下开设的。汪家父子商定在屏风山麓购地数十亩,耗资数十万元。据说当时因为侵占西湖湖面甚多,有抗人讼之于官。幸赵寄客找了方伯平为之周旋,汪先生又答应百年之后将庄屋捐赠地方政府,作为公用,故始免拆除。方伯平又介绍女婿杭嘉和与汪自新父子相识,从此两家便有些来往。况汪自新是个多有雅趣的人,极爱品龙井名茶,游西湖山水,好鉴赏书画以及徽墨端砚,善弹古琴,在最后一点上和杭家父子不谋而合。此一次汪家便是特意请了杭氏父子来“今错还琴楼“欣赏他自制的琴。
汪庄从陆路走由南山坦白路进去,水路更为方便,坐船可直达汪庄上岸,上岸便可见茶号的“试茗室“,那里绿草如茵,花香扑鼻,竹树蔽天。室内敞明雅清,陈设古色古香,有嵌铜红木茶匣,有竹器漆器茶具,有宜兴紫砂茶具,也有景德镇精瓷茶器,让你一面品爆龙井香茗,一面观赏、选购精美的茶器和名茶。买主则是游客兼茶客,三杯过后,伙计把包好的茶叶送到你面前任你挑选,付款取货。如此风光如此茶,安能不使人醉乎?
杭氏父子和赵寄客水路而来,坐的是比从前“不负此舟“要小得多的划子。三人一舟,各人说的全是各人的话。
“你们倒还有心情听琴呢茗?听说孙传芳从江干进来的事情吗?“
“怎么没有听说?卢永祥上吴山测字,测字先生是个秀才,姓金,我认识的。给了他两句杜诗:'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是让他急流勇退方能后起有望,卢永祥可不就急流勇退了?”
“城里不少人跑掉避祸去了,我们几个倒有心情优哉游哉?”
“我倒是去过汪庄多次了。错翁那数百张名琴我也都见过。我这是专门带了你去见识的。有唐琴,龟纹断,色黄黑相间如龟板,其纹有形无迹,琴背有'流水混混'四字。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唐开元五年益州宣化道人为遗叔先生制。还有一把宋琴,流水断纹如浪痕,蟋翁题了十六个字。我倒是也还记得:样桐古木,合器通灵,发音清逸,寄静宜情。”
“好一个寄静宜情。兵荒马乱,军阀混战,哪里还可以寄静宜情?”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不管军阀怎么打,茶叶在山里照样年年发,我们活着的人也照样年年要喝茶嘛!这不是寄静宜情?”
“嘉和接了茶庄果然面目一新,别忘了汪庄亦是你杭家的对手了。听说每年新茶上市,汪家那二公子总要亲自来杭州,住在汪庄,亲自验收郊区茶行代购的龙井茶,再度评审,择优进货。君不忧其取而代之乎?”
杭嘉和淡然一笑,说:“赵伯伯过虑了,连翁隆盛这样的茶号都不怕,我们还怕什么?忘忧茶庄近年来虽惨淡经营,但每天茶行收购运来龙井毛茶,亦是当晚复炒,上簸去末,成品收缸。相比之下,汪庄茶号毕竟要稍逊一筹!”
赵寄客满心欢喜,看着坐在船头的英年华岁的杭嘉和,他也为自己往年在两个孩子中更偏爱嘉平而羞愧。在他看来,嘉和总不如嘉平更果断勇敢,敢作敢为。是他看错了?嘉和是那种需要细心琢磨的人,这点像他父亲,只是他比他父亲更能隐忍也更有主张罢了。
这是一个9月的初秋的下午,天气依旧炎热。湖面亮如锡纸,一会儿耀了这一片,一会儿又耀了那一片。热气熏得西湖昏昏欲睡,四周是一片懒洋洋的寂静。舟子划着船,连船桨机械地划入水中的声音也仿佛要睡着了,时间被热烤得凝固起来。但时间是绝不会真的凝固住的,巨大的激荡将接蹈而至,只听轰然一声——面向南山而坐的嘉和猛然一跳,从船首站了起来,他半张着嘴巴,不敢相信他亲眼看见的现实。整个夕照山烟雾腾腾,魔气冲天,鸦雀炸飞,压黑了半个湖天。“雷峰塔倒了!”杭嘉和面色苍白,嘴唇颤抖,他的父亲则胜目结舌,目瞪口呆。
那一年9月,却尚有一个人的心机既不在卢,亦不在孙;既不在直系,亦不在皖系。在他眼里无军阀,他自己就是他心里那个独立王国的军阀。
1924年9月某日,昌升茶行的老板吴升,就那么坐在自己刚刚落成的新茶行小客厅里沉思。手下的人一个不剩,都叫他打发开了,他要一个人坐一会儿。
这一幢砖木结构的二层楼房,专门设有大的厅堂和工场,供南来北往的茶商使用,光是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