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谁较劲-孙睿完整版-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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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请我吃早饭、跟我说这些,为什么啊?”何小兵嚼着馄饨问道。
痞子把汤都喝完,放下碗,剩下一堆馄饨挤在碗里:“无论你将来成了什么,别忘了这儿。”
何小兵看着痞子碗里的馄饨,像一缸没水的鱼,问道:“你既然光喝稀的,不吃干的,为什么不直接来一碗豆浆?”
“豆浆放不了辣椒。”小痞子擦了擦鼻尖的汗说。
“豆浆为什么就不能放辣椒?”何小兵问。
“一种东西只能有一种吃法。就像一个人,一辈子只能有一个活法儿。希望你去了北京别后悔!再见!”说完给桌上放下刚刚劫来的五块钱,擦擦嘴走了。
何小兵看着痞子走远,听见老板的收音机里的整点报时,七点了,该回家了,于是起身,向家的方向走去。
何建国和何小兵的妈都起来了,正在因为还有两个小时火车就要开了,而何小兵这时却不在家里的事实互相责备。突然传来锁芯转动的声音,两人争先恐后地从卧室跑到门口,希望进来的人不是小偷,而是自己的儿子,如他们所愿,何小兵出现在门口。
“你跑哪儿去了?”父母二人异口同声问道。
“没去哪儿。”何小兵轻描淡写地说。
大人就是这样,永远想知道小孩去哪儿了,但小孩永远不会告诉他们去哪儿了。
“你知不知道,一会儿你还得去火车站呢?”何小兵的妈说,“都什么时候了,还往外跑!”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何小兵说。
“行了,洗手吃饭吧!”何建国说。
何小兵闻到了蛋炒饭的味道,不知道是他俩谁炒的,又没少放蒜。
何小兵从卫生间洗完手出来,桌上已经摆着一碗盛好的蛋炒饭了,旁边是一杯白开水。
“先把水喝了,省得一会儿坐车叫水。”何建国已经坐在饭桌前吃了起来。
为了不让何建国说第二遍,何小兵象征性地喝了一口水,然后端起碗,刚要吃,想起自己已经吃过早饭了,便又放下,说:“不饿,不想吃。”说完回了自己屋。
“不吃不行,一会儿你还得坐车呢!”何小兵的妈从厨房盛来自己的饭说。
“不想吃就算了。”何建国小声说道,“谁离开家都会有点儿情绪,不想吃东西。”
何小兵听见了何建国的话,没反驳,家长总是自作聪明,以为能看透孩子的心思。何小兵在自己屋里最后检查一遍,看看需要的东西是否带齐了,他拉开书包,见那些摇滚磁带都在里面,便放心了。
何建国在外面大声说着话,嘴里还嚼着东西:“刚才王大伟打电话来了,说要上课。”停顿了一下,何小兵猜测可能是嘴里的饭粒掉出来了,又从身上捡起放进嘴里,“没法送你了。”
“哦。”何小兵吱了一声。
王大伟今年又复读了,三次落榜,每次都比分数线低一百分,王大伟自己对此结果的评价是:不是我考得低,是分数线定得太高。得知又落榜后,王大伟和他爸商量,觉得不考了,找个班上得了,但当听说何小兵今年考上了以后,王大伟他爸说,何小兵都考上了,你也不能给我丢人,我再给你花一年钱,看你能不能撞上大运。王大伟他爸好赌,扑克、麻将、牌九、足球,什么都赌,在儿子的前途上,也赌。在这场赌博上,筹码就是王大伟一年的学费和一年的青春,手里的牌则是王大伟的考试分数。他爸还经常督促王大伟学习,倒不是为了让王大伟掌握更多知识,而完全是为了自己别赌输了。复读班的学生开学早,这是对笨鸟先飞道理的承认。
何建国又问:“你确信不用我和你妈送你吗?”
“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你至少十遍了,你觉得我还不够确信吗?!”何小兵从屋里背着书包出来。
从收到录取通知书到买火车票再到昨天收拾行李,何建国不止十次地要求去送何小兵,均被拒绝。何小兵认为,一个已经够十八岁的人,如果去趟北京还用父母送,那还有什么资格听摇滚乐。
“现在买票还来得及。”何小兵的妈补充了一句,“那么多东西,你一个人也不好拿。”
何小兵说:“要是你俩愿意去北京溜达一趟我没意见,但如果光为了送我,大可不必。”
“我才不想去呢,我还得上班呢!”何建国说,“我们都是为了你。”
“我已经说过至少十一次我不需要了。”何小兵说,“我不想再说至少第十二次了。”
“不需要就不需要吧,把次数记那么清楚干吗!”何建国说。
何小兵不想再说什么,他希望临走前能清净一些,他知道如果他说一句,何建国至少有十句在等着他,如果何建国没话说,那么何小兵的妈,这时候也会挺身而出,帮何建国把话接上的。
吃完饭,何小兵的妈都没有刷碗,就催促何小兵早点儿出发,既然何小兵不欢迎他俩送到北京,那她和何建国怎么着也得把何小兵送上火车。
距离开车还有一个小时多点儿,何小兵觉得大可不必这么早动身,这座城市不大,不去郊区的话,打车二十分钟,能到达市区内任何一个想去的地方。可是何小兵的妈已经不由分说地替何小兵拎起了行李,并打开房门,为他们爷俩做好了出门的准备。
何小兵试图从他妈手里抢过行李,他妈敏捷地把行李倒了一个手,躲开了何小兵伸过来的胳膊说,以后你有的是时间自己拎,我再最后替你拎会儿,听得何小兵觉得是该跟这座城市告别了。
下了楼,上了一辆吉利出租车,在那个年代,这里的出租车除了吉利就是夏利,每辆车的区别只在于颜色、两厢还是三厢。司机一看这么多行李,就知道要去火车站,没几步路,五块钱起价,计价器到那儿不会跳字,所以司机也没有打表,凡是司机不打表,都代表双方默认五块的价钱。
何建国坐在前排,何小兵和他妈坐在后排。何小兵看着眼前划过的楼房、商店、饭馆、交通岗、菜市场、骑着自行车的人群,这些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场景,死气沉沉的,多少年都没有变化,并且也毫无要改变的迹象,是该离开这座城市了,看着它们,没一点儿新鲜感,再看下去,人就完了,有必要看点儿未曾见过的东西了。
出租车驶过大桥,下面就是那条曾让何小兵流连忘返的河,今天也要和它告别了,何小兵把自己的童年、少年时光都挥霍在这里,看来日后的青年时光只能挥霍在北京了。何小兵往桥底下看了看,几个比他小一截的孩子在拉网粘鱼,现在的小孩越来越不尊重手艺了,抓鱼毫无技术含量,为什么非要选择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呢,将钓鱼过程中诸多细节的乐趣丧失殆尽,如果仅仅是为了多抓几条鱼,那可以理解。
到火车站的时候,离开车还有近一个小时,三人坐在候车室,父母二人把何小兵夹在中间,你一句我一句说着不知道说了多少遍的话,何小兵突然站起身,走开。
“又哪儿去啊?”何小兵的妈问。
“撒尿!”何小兵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
何小兵之所以不愿意早出门,原因就在于此,出来得越早,到得就越早,候车的时间就越长,与其在这儿等着,不如在家等着,在家躺着、趴着、坐着、靠着,怎么着都可以,而这里就不行——尽管有些人也能把公共场所当成家,但何小兵做不到。
从厕所出来,何小兵正要去旁边的商店转转,耗掉检票前的时间,却被她妈叫了回来,何建国夫妇俩希望在这有限的时间里,再对何小兵多说几句。
终于检票了,何小兵的意思是就送到这里,但何建国还是买了两张站台票,执意要把何小兵送上车。上了车,情况并没有变好,只不过是何小兵换了个环境继续听他俩唠叨,而且这回还要当着那么多陌生人,说的几乎都是废话,好像何小兵在个人生活方面低人一等似的,何小兵觉得有必要制止他们继续说下去,站起身说:“我送你俩下去吧!”说着便往车下走。
“你别下去了,一会儿车开了。”何小兵的妈喊道。
座位紧挨车门,何小兵已经站在车下了,两个大人也只好下了车,站着继续叮嘱何小兵:“到了学校,不愿意打电话,就多给家里写写信。”
何小兵看了看表,再过十五分钟,就听不见他俩的声音了。何小兵喜欢的方式是,开车前十分钟到车站,也不用等候,直接检票上车,上了车放下包,喘口气,正好开车,跟送行人说声再见,容不得说第二句,火车已把送行人远远地甩在身后,简单、直接,免去许多不必要的感情生起。
车终于要开了,何建国夫妇在车外面向何小兵挥着手,何小兵觉得应该冲他们点点头,火车在加速,何建国夫妇跟随着火车往前走,他们的脸渐渐由特写变成全景,火车驶入弯道,何建国夫妇的身影在何小兵的视线里消失了。何小兵掏出随身听,戴上耳机,闭上眼睛。
此时,何小兵没有一点儿对家乡的留恋,恨不得火车赶紧开到北京,开始他的新生活。
何小兵醒了的时候,随身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正反面播放完自动停了,看来睡了至少有一盘磁带的时间,顿感精力充沛,年轻就是这样好,甭管熬夜熬多晚或者多累,只要休息片刻,就能缓过来。
何小兵睁开眼睛,发现对面座位的人换了。原来坐的是一个农民模样的男人,穿着土黄色衬衣,上面一排金黄色的纽扣,与之呼应的是嘴里两颗黄灿灿的金牙,满脸皱纹,脸蛋儿上还有两块红,现在变成一个年轻女性,穿着超短裙,露着两条修长的大腿,没穿丝袜,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面。开始何小兵没有注意到人换了,先是闻到了妖娆的香水味儿,取代了之前老农的一身汗味儿,何小兵这才察觉到对面的土黄色衬衣变成了一双线条匀称、颇有质感的大腿。
何小兵朝大腿的主人看了一眼,化着妆,目光冷漠,一副对人爱答不理的样儿,看着窗外,她察觉到何小兵在看自己,便用“看他妈什么看”的神情瞟何小兵,何小兵则以“就看你了,怎么着吧”的眼神迎战,两股眼神在车厢污浊的空气里抗衡着。就在对峙的一瞬间,两人的目光突然同时变得柔和,他们认出了对方。
原来这女的和何小兵住过邻居,叫顾莉莉,那时候何小兵家还住平房,两人常在一起玩儿,她比何小兵大两岁,加上女孩小时候往往比男孩长得高大,所以在何小兵七岁的时候,顾莉莉已经比他高出一个脑袋了,于是一起玩儿的时候,顾莉莉理所当然地做出一副姐姐的姿态。有一次何小兵父母出去了,炉子上的水开了,何小兵想把水壶拎下来,但就是够不着壶把儿,这时顾莉莉出现了,说了一声“闪开”,冲到何小兵身前,只用了一个手,便从炉子上拎下水壶,然后盖上炉盖儿,拎着水壶东张希望,何小兵问她找什么呢,她说,你们家暖壶呢,我替你灌上。一年后,何小兵家搬到楼房,两人就没什么联系了。后来上了高中,何小兵又碰到顾莉莉,那时候顾莉莉已经高三了,是学校里有名的风骚女。每所中学,都有那么一两个闻名遐迩的风骚女,令全校男性师生敬仰和怀恨,她们的共同特征是,不和本校男性谈恋爱,找的都是校外人士,比如职高技校的男生或者社会痞子,肥水偏往外人田里流。何小兵放学后经常在校门口看到,顾莉莉把书包往一个职高男怀里一扔,坐上他的二八自行车大梁,发出铜铃般的笑声,扬长而去。那时顾莉莉还记得何小兵,有一次两人在楼梯上相遇,顾莉莉拦住何小兵,大大咧咧地说:“你是何小兵吧,我是顾莉莉,有什么事儿跟我说啊!”这话说了没多久,顾莉莉就消失了,高三年级传出的说法是,她和校外的那职高男私奔了,这个令人充满想象的爱情故事流传在低年级学生中间成为佳话,他们认为琼瑶的小说也没有把爱情写得这么煽情和让人亢奋。一开始,何小兵曾见过顾莉莉的父母频繁光顾学校,后来次数少了,再后来索性看不到了,直到那年高考结束,也没见顾莉莉在学校里出现过,顾莉莉的离家出走渐渐成为历史,新的话题又在涌现,学生们升级、留级、考试、毕业,顾莉莉被人遗忘。
“呦,何小兵!”这么多年过去了,顾莉莉就像和何小兵刚刚分开几个月那般亲热,冰冷的目光顿时和蔼起来。
“顾莉莉?”何小兵对于曾经像谜一样消失在众人视线中的人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有些措手不及。
“嘿,真巧,你去北京干吗啊?”顾莉莉跷着的二郎腿上下换了一下。
“上学。”何小兵说,“我记得刚才这儿坐了一个男的啊?”
“他下车了